第7章 抉择

两日前,婉儿忙活了半夜,终是把太平的纸鸢补起了一半。世上确实无法做出一模一样的纸鸢,想要过关,只能在说辞上做文章。纸鸢还是原来的纸鸢,她还她的也是原来的那只。婉儿想,若能咬死这点,“强词夺理”一二,兴许可以蒙混过关。

上辈子这个年岁的太平,虽然性子骄纵,心地却半点不坏。只要哄她高兴了,很多事罢了也就罢了。

婉儿自忖对太平算是了解,她有九成的把握过关。只是,另一关可就没那么好过了。婉儿放下纸鸢,侧脸看向几案上的白纸黑字,诗题“梨花”二字端正秀雅,后面却空无一字。不是她做不出诗,而是她不知该做怎样的诗,才能博得武后一笑,离开掖庭。

这辈子说来也算是巧,怎么这母女二人不约而同地给她出了题目?

郑氏看婉儿静默了许久,忍不住问道:“还是写不出来么?”

婉儿点头,“嗯。”

郑氏轻抚婉儿的后脑,“慢慢来,还有六日,还来得及的。”说着,她的指腹轻轻地在纸鸢的竹骨上摩挲,“若是实在想不出来,也许……”

是的,她还可以借着纸鸢讨好公主。

那日太平没有重罚她,反而明罚暗护地让她与郑氏在偏殿休息三日。旁人看来,是太平那日心情不错,所以懒得责罚,可在婉儿细细想来,这可是反常之举。

初见,又非亲非故,太平看她的眼神温柔得可以掐出水来。

那样的眼神她不是没见过,可那也是太平对她上心后才有的眼神。

奇怪……

太平自小娇宠,世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围绕在她身边伺候的宫人,内侍俊俏,宫婢清丽,怎会对她一个掖庭宫人另眼相看?

除非……

婉儿想到了那个可能,可很快又否决了那个可能。若是太平与她一样,以她的性子定会立即把她接回千秋殿,哪会只是命她重做纸鸢?

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婉儿实在是想不明白,正当此时,偏殿之外响起了内侍的声音,“天后口谕,传上官婉儿安仁殿问话。”

郑氏心绪复杂,紧张地握住了婉儿的手。

是祸逃不过,她们现下有如草芥,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

婉儿安慰郑氏,强笑道:“阿娘,我会回来的。”

郑氏忐忑不安,“能不说话,便不说话,知道么?”

“嗯。”婉儿重重点头。倘若当年祖父能谨记这句话,兴许上官家就不会有后来的满门问罪。

婉儿起身,往门口走了一步,似是想到了什么,抓起了纸鸢,快步走出了偏殿。她低头道:“公公,奴婢可以走了。”

内侍斜眼觑了一眼婉儿手中的纸鸢,“拿这作甚?”

婉儿如实回道:“这是公主命奴婢做的纸鸢。”

内侍上下打量了一眼婉儿,冷嗤一声,侧脸对着同行的宫卫递了个眼色。

不等婉儿走出宫院,宫卫们便冲入了偏殿,把郑氏拿了出来。

郑氏大惊,急呼道:“将军,奴婢循规蹈矩,并没有犯错啊!”

“这是天后的懿旨。”宫卫冷声说罢,又加了一句,“不想遭罪的话,就闭上你的嘴,乖乖跟我们走。”

“阿娘……”婉儿站在宫院门口,刚欲回去,便听身后的内侍肃声提醒。

“天后有令,回头者死。”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寒凉得好似北极冰霜。

婉儿有如冰封,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郑氏逼迫自己笑出来,这个时候能活一个是一个,她强压着自己的胆战心惊,一开口却还是忍不住带着轻颤,“去吧,婉儿。”

走出宫院,走出掖庭,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酸涩感涌上心头,婉儿强忍泪意,哽咽转身,哑声道:“阿娘,安心。”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远。

来得及!

只要她快些见到武后,只要她能过了武后一关,她的阿娘就能活!

抓紧纸鸢,这是这一世太平给她的唯一物事。

那些太平掏心窝子宠着她的时光如流水般淌过脑海,好不容易能重活一回,好不容易还有机会留在太平的身边,倘若今日就这样死了,她如何甘心?

要活下来,不惜一切地活下来。

人一旦横了心,惧意便会消退大半。

婉儿踏入安仁殿时,她的腰杆比上回还要笔直,她跪地拜倒,扬声道:“奴婢,拜见天后。”声音铿锵,不同于上一次的她。

武后微讶,眸底闪过一丝玩味,视线最后落在了她手中的纸鸢上。

“太平的纸鸢?”

明知故问。

婉儿低首,“回天后,是殿下的。”

武后挥袖示意殿中伺候的宫人都退下,走至婉儿身前,俯视于她,“你倒是聪明。”

“奴婢虽是罪臣之后,却也懂君子当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殿下补还纸鸢,自当竭尽全力做到。”婉儿没有抬眼,语气却坦坦荡荡。

“小女子也当君子么?”武后负手而立,语声中故意多了一丝不屑。

婉儿深吸一口气,竟抬眼直视武后,朗声道:“天地分阴阳,敢问天后,是阳多些,还是阴多些?”

武后颇是惊讶,冷声道:“阴阳双生,自然不多不少。”

“既是不多不少,那男子可当君子,女子为何当不得君子?”婉儿凛声反问。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伶牙俐齿,倒像你祖父。”

婉儿垂首,“奴婢绝不是祖父。”

一语双关。

武后脸上的笑意略深,“掖庭十四载,看来学得不少。”说着,武后走至榻边,悠然坐下,淡声道:“做纸鸢是上心了,梨花诗又上心了多少?”

婉儿眉心微蹙,如今摸不准武后心思,唯有搏一搏,“回天后,奴婢已经作好。”

“哦?怎的不见你一并带来?”

“梨花为题,此诗就一个字‘离’。”

武后端起热茶,轻啜了一口。

婉儿微微抬眸,徐徐道:“离可为离别之离,骨肉离散,生死两隔,有人一夜白发,有如飞雪染鬓,亦如梨花簪鬓。”

武后皱眉,“此意不佳。”

婉儿再道:“离可为离火之一,志不可达,困顿半生,怒火在心,只能借梨花碎屑,比喻壮志难酬,如零落成泥,与庸人一般碌碌无为。”

武后眸光微亮,“此意亦不佳。”

婉儿静默。

武后放下茶盏,“没了?”

“还有一意。”婉儿沉声道。

武后倒想听听,“说。”

“离离如原草,纵使野火焚烧……”婉儿微停了一下,坦诚地对上了武后的眸子,眸光充满了期待,却没有半分哀求之意,“来年春风拂过,自有青草向阳而生。”

武后审视着婉儿眸底涌动的灼意,她原以为婉儿眼底应该有恨意与惧色,可那两种情愫都被这期盼的灼意烧得干干净净。

此时的婉儿就像一株经历风雨摧残后的小草,期盼地看着她的旭日暖阳,那种渴求让武后觉得新鲜之极。

她确实跟上官仪不一样,比上官仪胆子大,比上官仪赤诚,还比上官仪……“危险”。

武后回想这种相似的滋味,年少驯狮子骢时,也曾过这种强烈的想要折服对方的念想。

狮子骢危险,却也是好马。

上官婉儿危险,却也是良材。

“本宫给你一个选择。”武后终是开了口。

婉儿恭敬听令。

“你母亲郑氏,今日正式除去奴婢宫籍,已经打发出了太极宫。你若选择与你母亲一起出宫做寻常百姓,那现下就可以起身,大步走出太极宫。”

婉儿捏紧纸鸢竹骨,这无疑是个很大的诱惑。

可是,一旦她出了太极宫,她便有如过江之鲫,与太平再难相见。

“你若选择留下,你的命……”武后的声音沉下,“便不再是你的。”

婉儿嘴角微微浮起笑意,她等最后这句话已经等了好久,那是上辈子武后与她说的第一句贴“心”话。

太慢答话,显得犹豫,太快答话,又显得不牢靠。

既然重活一世,有些事情便不能永远被动。

“只要阿娘在宫外生活得好,奴婢愿意留在宫中为天后分忧。”婉儿选择了主动出击,“奴婢在掖庭听见不少风言风语,若是天后肯给奴婢机会,奴婢可以帮天后办好此事。”

“此事可不好办。”武后提醒婉儿。

婉儿微笑,“总要证明奴婢这条命还算值几钱吧?”

武后笑而不语,“上官婉儿,你就不怕本宫现在摘了你的脑袋么?”

婉儿恭敬地对着武后叩了三下,“天后今日有令,回头者死,奴婢每个字都谨记心间。”说话间,余光往殿门口瞥了一眼。

原本站在殿门前的两名宫卫已经退下,早已没了踪影。

武后能走到今时今日,办事说话自然是滴水不漏,今日与她说那么多话,又怎会放她安然出宫?

上官仪一事虽说已经过去十四年,可朝里朝外还是有不少人惦记着。她跟母亲一旦踏出宫门,那些反对武后的人必定会盯上她们,想在她们身上做些文章。

出宫是祸,也是找死。

武后绝对不可能让那些人得到活着的上官家遗孤与遗孀。

“良禽择木而栖……”

“奴婢会证明,日久见人心。”

婉儿现下最重要的便是给武后一颗实实在在的定心丸,而这颗定心丸便是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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