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游湖

太极宫有四个御湖,分别称为东海、西海、南海、北海。除东海外,其他三个御湖挨得很近,附近还有专门修来赏湖的亭台楼阁。

东海离马球场最近,平日皇子去得多,后妃去得少,景致也不如其他三湖。

偏偏太平来的就是这里。

波光粼粼,岸柳初绿,正是一年春景最好时。

偶有宫人鱼贯沿着柳岸走过,碧衣黄芽相映成趣,远远望去,窈窕身姿如画似梦。倘若遇上绵绵酥雨,烟水茫茫一片,绿树倒影湖中,圈圈晕开,像极了宫中画师笔下晕开的水墨,别有风光。

灿烂的阳光从柳叶间流泻而下,照在了太平的脸上。

太平站在岸边,眯眼极目望向大明宫的方向——宫殿高耸入云,像是张开双翅的朱雀俯视天下,那是大明宫的含元殿,也是父皇跟母后上朝的地方。

春夏打开纸伞,给太平遮住阳光。

太平回头瞥了一眼,话却是说给婉儿的,“你来给本宫遮阳。”

婉儿领命,从春夏手中接过了纸伞,与太平只有一步之遥。

“春夏,去司船内侍那里要只船,本宫想下湖赏春。”太平又下了命令。

“诺。”春夏领命离开。

太平竖着耳朵听春夏走远些了,她莞尔回头,握住婉儿执伞的手,“近一些,没遮好。”说着,便拉扯着婉儿往她这边又走了半步。

婉儿靠太平近了,便能嗅到太平身上她喜欢的淡淡清香。这清香实在是撩心,总能勾起上辈子她与她缠绵悱恻的旖旎回忆。

惊觉耳根子烧了起来,婉儿下意识想逃,“殿下……”

太平松了手,笑问道:“本宫可怕?”

婉儿摇头,“妾只是不惯与人太近……”

“本宫又不是男子。”太平忍笑道。

“可……”婉儿语塞,忽然词穷,只能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些。

太平弯腰,从下往上对上她的眉眼,笑道:“你伴读本宫,总要习惯的。”

婉儿连忙避开太平的脸,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冷下去,“天后只是命妾伴读殿下,妾也不是殿下的宫人。”

还是一如既往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太平眼底闪过一抹凉意,她果然还是她。这辈子她与她不过数面之缘,婉儿这样待她,也在情理之中。反正来日方长,婉儿已入了她的千秋殿,只要保护好她,她与她便有机会再续前缘。

当务之急,还是解决宫里关于二哥身世的流言重要。

“呵。”太平直起身子,淡淡地笑了一声。

婉儿低着脑袋,看不见太平此时的表情,藏在袖下的手却紧紧揪住了衣袖。明明知道这辈子的太平与她只是初识,这些话说得也算合情合理,她心里却很是不安,只觉方才那句话似乎说得重了些。

太平背过身去,望着东海湖景,出神地想着什么。

她忽然不说话了,婉儿反倒觉得气氛变得很是难受,她悄悄地往前走了小半步。太平忽然回头,婉儿连忙退了半步。

“婉……”太平发现了她的距离变化,忍不住笑出声来。

婉儿明知故问,“殿下笑什么?”

“天知,地知,我知道……”太平笑意更浓了几分,往前走近半步,几乎贴上了婉儿,“想必……你也知道。”

最后几个字几乎只有气音,却比任何字都要滚烫,烙红了婉儿的心,也晕红了婉儿的双颊。

婉儿慌然后退,太平倒也不拦着她。婉儿不习惯与人亲近,太平倒已习惯婉儿给人的距离感。

春夏快步从远处走近,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殿下,船已备好。”

“走!”太平游湖的兴致很高,迈步就走在了前头。

春夏在追,婉儿也执伞在追。

太平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婉儿。往后的岁月,只要婉儿愿意一直这样跟着,等她有足够的能力许她一世太平,她便停下来,握住她的手,认真而真挚地对她说:“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这个场景,太平已经在心底想了千百次。只是上辈子太过天真,她以为她来得及,却终是迟了一步。

唐隆元年那一日,她本可第一时间赶至清晖阁,可她牢牢记着许诺给婉儿的话——韦后给了她三巴掌,她便还韦后三巴掌。

她想,婉儿有遗诏在手,哪怕李隆基想要她的命,只要她迟迟不写三哥的落款,李隆基就不会杀她。婉儿在阿娘身边数十年,她相信婉儿自保的能力。可是,她并不知道婉儿那时候已经存了必死之念,所以,当她打回那三巴掌,兴冲冲地赶回清晖阁时,看到的只有被斩首祭旗的心上人尸首。

上辈子那一幕撕心裂肺的场景涌上心头,太平连忙驻足闭眼,酸涩瞬间涌上心头,她不禁湿了眼眶。

春夏绕至太平身前,关切问道:“殿下怎么了?”

太平揉了揉眼睛,佯作被沙子迷了眼,哑声道:“眼睛里进沙子了……”

婉儿瞧见太平还想揉眼睛,连忙扣住了她的手腕,温声道:“别动,会越揉越疼。”

“可是……难受啊……”太平只能继续演下去。

婉儿将纸伞递给了春夏,歉声道:“妾僭越了。”说完,便温柔地凑了过去,不轻不重地吹了一下。

温暖的气息吹过泪痕,太平的身子瞬间绷紧,怔怔然看着婉儿。

忍住!

太平垂手握拳,压抑住想亲吻她的念头。她离她这般近,她是这般想念她,那些久违的气息对她来说是莫大的诱惑,勾得她的心弦痒痒轻响。

“舒服些了么?”婉儿轻声问道。

太平下意识地点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摇头。

婉儿蹙眉,“沙子还在?”

太平贪恋她的气息,她想再被她吹一次,于是她点点头,“嗯。”

“呼……”婉儿再吹了一口。她很快在太平眼底捕捉到一丝得逞的笑意,婉儿当即反应了过来,沉了脸色道:“殿下胡闹!”

太平无辜又委屈,“方才是真的进沙子了!”

婉儿也不好与她争辩什么,“现下应当没事了。”

“本宫只是没想到……”太平含笑负手,“原来你可以这样温柔的。”

“妾只是……”婉儿只想辩解,免得被太平误会什么。

太平得意地昂起脸来,“我懂的,你跟春夏一样关心我。”这句话本该重音落在“春夏”上,太平的重音却落在了“关心”上。

春夏没觉察其中的差别,婉儿却很快听懂了太平的言外之意。她确实是僭越了,明明只是初识,怎的就这般关心她?

“放心,你只要真心待我,我也不会欺负你。”太平说着,斜眼觑了一眼春夏,“春夏才来伺候我那一年,没少做错事,我也没把她打回去,重新换个人伺候。”

春夏听得害怕,急忙道:“奴婢笨手笨脚,若有做不好的地方,殿下尽管责骂。”

“春夏可好了,我可舍不得责骂。”太平说话间,对上了婉儿的眸子,“今日你待我的好,我记下了!”

婉儿垂首,“这是妾应该……”本来是随口的应和话,可说了一半,婉儿惊觉这话不能用在这里。

“对!这是你应该做的!”太平逮到了婉儿的话头,一句话点到了实在处,“不许忘了!”说完,她高兴极了,像只雀跃的小鹦鹉,不时蹦跳两下,朝着码头走去。

春夏跟着太平的时日也不短了,她鲜少瞧见公主这样逗弄一个人。见公主这般高兴,想必公主是满意天后给她安排的这个伴读才人的。她执伞往前追了几步,回头对着怔然立在原处的婉儿招了招手,“上官才人,殿下已经走远了。”

婉儿回过神来,自忖今日实在是不该有这些情不自禁的举动。她收敛心神,快步跟上春夏,暗暗告诫自己莫要再做这种逾越之举。

三人走到码头上,内侍们将游湖的船只稳稳靠岸后,拿了踏板来,放在了船只与码头之间。

内侍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太平上了船,哪知太平忽然回头,定定地瞧向了其中一名内侍,“你有些眼熟,本宫似是在哪里见过你?”

这内侍生得极是斯文,受宠若惊地对着太平一拜,“奴婢数月前在球场当值,那回太子殿下与英王殿下球场比试,公主也去了。”

“原来如此……”太平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陈七。”内侍如实回答。

听见这个名字时,婉儿猝然沉了眸子。此人是马场管事陈公公的侄儿,太子贤造反,武后第一个处置的便是这位陈公公。那时候婉儿还不解其中缘由,后来常年陪伴武后,方才从武后口中得知,陈公公是谣传太子贤身世的源头。武后那时候很是愤怒,当即下令格杀了与陈公公有关联的所有人,其中便有这陈七。

婉儿本想明日寻个机会去马场走走,花些心思与陈公公走近些,再慢慢查他的实证,最后拿了他交给武后,当做她给武后的第一个定心丸。没想到今日公主突然起兴来此,竟让她遇上了与陈公公有关的人。

这可是个好机会,她得想法子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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