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回笼

打发了李贤后,太平兴致大好,踱步来到了寝殿殿外,叩响了殿门,“本宫来领赏了,上官才人,你可备好了?”

婉儿打开殿门,先往太平身后瞥了一眼,不见太子身影,便知太平帮她把李贤打发了。

“多谢殿下。”婉儿对着太平福身一拜。

太平负手而立,微微昂头,“就一句谢谢?”

婉儿知道敷衍不了,只得沉声问道:“殿下想要什么?”

太平自然而然地走入寝殿,扬声道:“春夏,本宫先歇一会儿,勿要吵扰了本宫。”

“诺。”春夏连忙上前,把殿门掩上。

婉儿微惊,手指按住门栓,“殿下既是要歇息,妾不宜留在这里。”说话间,便将殿门重新打开了。

太平倒也没拦她,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婉儿听清楚,“忘恩负义,下次太子哥哥再来,我一定不帮你打发了。”

婉儿只迈出一步,还有只脚留在殿内。她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她到底怕太平什么呢?这辈子的太平虽说喜欢与她亲近,却终不是上辈子的深情太平。

上辈子是情之所钟,所以不敢放肆靠近。

这辈子只是公主与才人,何必这样遮遮掩掩,徒惹太平猜疑。

“啪!”

婉儿关门很快,骤然而起的声响把庭中的春夏都惊了一跳。

不多问,不多看。

春夏告诫自己一句,低首候在殿外,静候公主召唤。

莫说是春夏,就是太平也惊了三分。

这是婉儿恼了?

太平自忖并没有做什么或是说什么过分的话,她怎么就恼了呢?

婉儿走近床边,忽然跪在太平跟前,“殿下这几个月来学问渐长,妾想,妾应该回天后那边侍候了。”

居然反将她一军?!

太平若不想护她,她回武后那里,也能安然无恙。

“起来。”这次是太平不悦了,拍了拍床,“别跪着,坐这儿。”似是知道婉儿会找理由不起来,当下肃声补了一句,“这是本宫的命令。”

“诺。”婉儿只能听令起身,坐到了太平身边。

“往后坐些,别动。”太平绷着脸,继续肃声下令,“这也是命令。”

婉儿看了看她,往后坐了坐,提醒太平,“殿下是公主,当知尊卑有别,莫要……哎!”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太平便枕上了她的双膝,“殿下!这样……不好。”

“嘘,我是真的没睡好。”太平合眼,懒理婉儿的抗议,这个不好,那样不成,这几个月她耳朵都要听起茧子了。

婉儿蹙眉,“殿下……这样睡得不舒服……”

“也是……”太平慵懒地睁开眼睛,翻了个身,面朝婉儿,额头抵上了婉儿的小腹,呢喃道,“这样舒服些了……”

“殿……”婉儿脸颊一烫,这是她与她这辈子最亲昵的一刻。

“别吵本宫……昨晚这殿中空荡荡的……本宫是真的睡不安稳……”太平继续呢喃,伸臂勾住了婉儿的腰杆,“投桃报李知道么?本宫今日帮了你,你让本宫枕着睡一会儿怎么了?”嗓音微哑,呢喃到后面真像是困倦来袭时,字句已是模糊不清。

婉儿想动一动身子,哪知太平竟勾得更紧了些,久违的热意蹿上心底——上辈子太平也曾这样枕着她睡觉,熟睡之后,偶尔无意识地轻蹭,总能让婉儿情不自禁地泛起一阵酥意。

婉儿如坐针毡,无奈她只要微微一动,太平便将她的腰杆勾得更紧。

热……

婉儿觉察自己掌心生了汗,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理由,“殿下……不盖被子会受凉的……你先起来……妾把被子……”

太平似是半梦半醒,打断了婉儿的话,“你抱着本宫……本宫就不会受凉了……”说话间,太平拉着婉儿的手,搭在了自己身上。

她怎么……那么烫?太平心底浮起这个疑问,可她又不能睁眼看个清楚,免得被婉儿逮个正着,知道她是故意胡闹。

婉儿下意识缩手,太平把她的手按住,呓语道:“暖着……别动……”

“殿……”婉儿看太平确实倦极,也不好再出声吵扰,只得作罢。

煎熬……

婉儿越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越是焦躁难耐。分明已入了秋,分明寝殿的窗户都开着,分明有凉风穿殿而过,可婉儿还是觉得莫名地燥热,根本无从纾解。

太平……

双颊如火,婉儿垂首看着这个“罪魁祸首”,眉头微蹙,浑然不觉眼底漾起了一抹嗔色。

鼻间萦绕着婉儿身上的淡淡香味,太平恍若隔世,难得与她这般亲近,太平只觉鼻腔微酸,生怕一松手,婉儿又躲得远远的。

回来了,她的婉儿是实实在在地回来了。

只是,她还不能太急,不能做得太过。

太平心念微动,不动声色地翻过身去,蜷起了身子,拉着婉儿的手重新拢在了身上。上辈子只有在婉儿熟睡之后,太平才敢这样放肆地亲近她,因为她知道,只要婉儿清醒着,婉儿总会想方设法地拒她于千里之外。

太平终是没有再贴着她,还侧身背对了她,婉儿终于可以轻舒一口气,把绷得笔直的腰杆松了劲。

公主这一觉回笼,两人像是回到了当初,那默默喜欢、却不敢戳破的静好岁月。

时光一点一滴地过去,于太平也好,于婉儿也好,都是别样的、不宣于口的久别重逢。

正午时分,负责御膳的宫娥们送了午膳过来。

春夏引着宫娥们把午膳放入正殿后,走至寝殿外,恭敬地叩响了殿门,温声道:“殿下,该用膳了。”

婉儿终是等到了这一刻,拍了拍太平的肩,“殿下,醒醒。”

“唔……”太平眯眼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极是舒展地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春夏,进来伺候本宫更衣。”睡了半身细汗,裙子黏在身上,实在是不舒服。

“诺。”春夏推门进来,低首趋步走近床边。

太平站了起来,莞尔看向婉儿,意味深长地道:“上官才人伺候得很好。”

婉儿怔了怔,意识到太平的话中话,忍不住瞪了一眼太平,正色道:“殿下莫要胡说!”

“胡说?”太平的尾音拖得很长,平举双臂,让春夏伺候解衣。

婉儿急忙起身,不敢多看太平一眼,垂首道:“妾先出去……”

“慢着。”太平侧身伸臂拦住了她,慢条斯理地道:“你跟我……”

“殿下注意举止!”婉儿寒着脸警告太平,无奈颊上的霞色并未褪去,现下看来更像是恼了。

太平倒也知道分寸,干脆地道:“两清了!”

婉儿愕了一下。

太平笑意浓烈了几分,眼底藏了一抹戏谑之色,“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的声音清朗,念这句《诗经》的诗句时,眸光清澈如碧湖,没有半点杂念。趁着婉儿出神的当口,太平在婉儿鼻尖刮了一下,笑道:“你也出了不少汗,下去更衣吧。”

“诺……”婉儿哪儿还有心思与太平计较,当下领了命令,逃也似的退出了寝殿。

太平看在眼底,喜在心头。

婉儿的脸红,似乎并不是因为她恼了,更像是她慌了。

“春夏。”太平再唤一声。

春夏低首道:“奴婢在。”

“更衣快些,本宫饿了!”太平突然食欲大开,想到一会儿还有婉儿陪膳,心情更是大好。

“春夏。”太平又道。

“殿下有何吩咐?”春夏已经许久没瞧见公主这般高兴了。

太平低声问道:“今日午膳有酒么?”

春夏摇摇头,“午膳没有备酒。”

“去吩咐御膳备酒,本宫今日想小酌两杯。”

“诺。”

春夏低低地应声,手脚比方才麻利了些,拿了干净帕子过来,帮殿下擦干净了身上的汗渍,又抱了一身干净长袍过来,伺候殿下更好了衣裳。

婉儿回到偏殿后,第一时间掬水洗了洗灼热的双颊。凉水沾染双颊,婉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有多烫。

静下来!静下来!

婉儿告诫自己,拿帕子擦去脸上的水渍,走近铜镜,看着镜中满脸霞色的自己,接连缓了好几口气,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今日怎会乱了阵脚,让太平如此得寸进尺?

“才人,殿下请你去正殿用膳。”春夏的声音在偏殿门口响起。

婉儿定了定神,现在她心绪已乱,还是先静一静好。

“我……有些不适,想歇一会儿。”

春夏却道:“殿下说,若是才人说身子不适,便将御膳改至才人这里用。”

没想到小公主居然料到了她的说辞!

春夏又道:“才人用膳时,奴婢便去请太医过来,这样什么都不会耽误。”

婉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她若跟上辈子一样,对太平冷言避之,万一真惹恼了太平,她只要轻松一句话,便能让她回到掖庭那个阴冷地方。

太平尚不是爱她的太平,她不可恣意妄言。

既然拗不过太平,便只能从之。不过是一顿午膳,她便与平日一样,静静地陪着太平用膳即可。

“才人?”春夏没有听见婉儿的回话,低声唤了一声。

婉儿低叹道:“妾还是去正殿陪膳吧。”

春夏福身,“诺。”

太平端坐几案边上,瞧见婉儿来了,笑容不觉深了几分,殷勤唤道:“婉儿,快坐下用膳。”

婉儿垂首坐下,尚未动筷,便嗅到了一股酒香味。她低头看了一眼斟好酒的酒盏,蹙眉道:“今日殿下要饮酒?”

太平端起酒盏,笑道:“别怕,就两盏,不会醉的。”说完,便含笑敬向婉儿,“婉儿随意,我尽兴。”

婉儿也不好驳了太平,举起杯盏,小喝了一口。

酒汁醇香,入喉并不灼辣,反倒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果香。这是上辈子婉儿最爱喝的果酒,名唤般若汤。

婉儿的眉心蹙得更深了些,真的只是巧合么?她忍不住侧脸看向太平,只见太平喝下一盏,又向春夏要了一盏,天真烂漫地对着她笑了,“如何?好喝么?”稚气尚在,看不出半点城府之色。

“殿下,”婉儿忽然话锋一转,认真问道,“怎知我喜欢般若汤?”

太平神情微愕,连忙笑道:“真是巧了,本宫也喜欢这个!”话音刚落,太平随口反问道,“婉儿喝过这个?”

这次是婉儿愕了一下,肃声提醒:“殿下再不用膳,炙肉可就凉了。”

太平切了一块下来,放入婉儿盘中,“也是,婉儿尝尝这个。”

婉儿低首,“谢殿下。”心房突突直跳,婉儿只希望方才那句话太平没有上心,她在掖庭多年,怎会有机会饮到般若汤?

午膳用罢,太平与往日一样,央着婉儿给她讲诗文。就在婉儿拿出《诗经》准备讲诗时,外间来了武后的随侍。

“天后懿旨,宣殿下与才人一同观球。”

太平好奇问道:“今日是谁人打球?”

内侍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回殿下,吐蕃王子亲自上阵,言明要与大唐最厉害的皇子一决高下。”

“哦?有趣!”太平忽然来了兴致,“你回去复命,本宫一会儿便至。”

内侍再拜,“天后有令,请公主换上道服再去。”

“知道了。”太平忽然忆起,这次吐蕃使臣真正的来意是什么。只怕马球挑战是假,求亲是真。阿娘此举,只怕是想坐实她出家为道士的说辞。

婉儿也记得吐蕃求亲之举,不免担忧起太平来。

太平挥手示意内侍退下,莞尔看向春夏,“春夏,把道服给我抱来。”

春夏听命退下。

婉儿迟疑再三,终是开了口,“殿下今日饮了酒,不宜出去吹风,若是不舒服……”

太平颇是惊讶地看向婉儿,她似乎知道吐蕃人的意图?

婉儿发现了太平眼底的疑色,坦声道:“吐蕃每次来人,总有所图,天后让殿下换上道服去,妾想天后是怕吐蕃开口求亲。”说着,她定定地看着太平,“殿下能避则避吧。”

太平轻笑道:“你是怕我远嫁吐蕃么?”

婉儿哪里还笑得出来,“殿下不怕么?”

太平淡淡笑笑,“怕有用么?事关两国邦好,今日能避过,明日也能避过么?”她看出婉儿的担心,安慰道:“别怕,阿娘舍不得我的,她让我换上道服,想必已经想好了拒绝之词。”

婉儿知道武后会用什么说辞拒绝吐蕃,可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印象里,这次吐蕃不该来王子的,今次来了王子,只怕并非上辈子那批吐蕃使臣。

太平也发现了不同之处,她更担心的却是婉儿。阿娘宣她去看马球,只为应付吐蕃使臣,为何还要宣婉儿同行呢?

“婉儿,你也换上道服。”以防万一,太平也想保护好婉儿,阿娘会护她周全,却不一定会护婉儿周全。

婉儿深望了一眼太平。

太平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就算出家为道士,也该有个陪伴的宫人吧?一会儿可要帮我打圆场。”

婉儿福身一拜,“诺。”

太平的身子微微探前,低声问道:“若是我真去和亲了,你陪不陪我?”

“殿下……”婉儿可不愿瞧见这样的事。

太平看她愁色更浓,似许诺似玩笑地道,“那种苦地方,还是不带你得好。”说话间,故意上下打量婉儿,“生得这般瘦弱,哪儿捱得住呢?”

哪知,婉儿竟然反驳道:“殿下这是小瞧妾?”

太平笑意不减,“怎么小瞧你了?”

“汉有解忧公主和亲乌孙,冯夫人生死相伴五十载,双双青史留名。”婉儿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地道,“妾也能做到!”

太平心间微暖,戏谑道:“本宫可不想做解忧公主,你也别想做冯夫人。”

虽说青史做婚书,可齐名流芳百世,可太平宁可不要那样的流芳百世,只求一世,许她太平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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