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深夜开车两小时出城,再走一小时山路,去荒无人烟的山顶看星星,浪漫吗?

徐涓觉得挺浪漫的。

但如果他只想和裴聿玩浪漫,有很多更轻松更完美的方案能达到差不多的效果,让自己开心,也让裴聿感动,不必大费周章跑荒郊野外。

他只是心情不太好,想散散心,顺便找个人陪罢了。

“还要往前走吗?”

“嗯,前面视野好。”

徐涓牵着裴聿的手,一步步登上山顶。这里是鸿城的北方,定位是森林公园,但这个路线很偏,已经不在园区里了。裴聿不认路,茫然地跟着徐涓前进。

踩着八月的尾巴,鸿城最热的时节快要结束了。

野外夜风清凉,虫鸣声聒噪,与满街霓虹的城市相比,这里的夏夜更有生命力,连树影都是活的,与摇曳的山风争斗不休。

裴聿被凸出的树枝绊了一下,困意一扫而空。徐涓手疾眼快地拉住他:“小心点。”

“嗯。”裴聿往徐涓身边靠了靠,跟他一起走到山路的尽头。

前方所见是一块巨大的石台,很明显有人工开凿的痕迹,但这座小山尚未开发完全,看上去似乎是曾经开发到一半,不知因为什么废弃了,这里便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荒草园。

那些野草茎叶粗壮,从石缝中破土而出,他们趟开杂草走上石台时,鞋子和裤脚沾上了一层露水,空气里尽是潮湿的泥土与青草香。

“到了。”徐涓关掉手机照明灯,在漆黑的山顶抬头往上看,“看见星星了吗?不是一颗两颗,是满天的星星,裴聿。”

徐涓转过头,对裴聿微笑:“以前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这里。不过我很少会心情不好,所以……其实不常来,也没带别人来过。这里对我来说有点特别,但我不是故意把它藏起来不给别人看,是我始终没有分享的机会,也没有可以分享的人。”

裴聿没看星星,只看着他:“这里为什么特别?”

“说来话长。”徐涓忽然席地坐下,伸手拽了拽裴聿的裤脚,裴聿只好陪他一起坐,听他说,“我以前很听话、很用功,这段给你讲过了吧?但我没说,后来我长大了,就不肯再用功学习了。”

“……”

“20岁生日那天,我妈为我办了一个盛大的成人礼,邀请了很多亲朋好友、社会名流,到了吹蜡烛许愿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看着我,他们等我郑重其事地讲一个生日愿望,但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愿望。我学了那么多东西,几乎什么都会,但当我畅想未来的时候,它们没有一个是我期待的方向,我不知道我每天累死累活地学那些,究竟为了什么?因为我大哥是这样长大的,他很成功,我姐也一样,她也很成功,所以我要向他们学习,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徐涓双手支在身后,仰头看浩瀚的星空。

“当时我想,我为什么不能做自己?不听别人的安排,勇敢走自己的路。”徐涓微微笑了一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动心了。那天宴会结束,我开着我人生中第一辆车,漫无目的地开到城外,误打误撞来到这里。和现在一样,当时我就躺在石台上,望着头顶的星星,想了一宿。”

“你想到了什么?”

裴聿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一直专注且耐心地看着他。

徐涓又笑:“那年我才二十,学的不少,真懂的不多,还没出社会呢,我能想出什么大道理?当时什么心情其实我记得不清楚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怀疑我当年可能是被我妈安排的时间表逼疯了,想放纵,不好意思直接放纵,所以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拿人生方向做借口,一边忽悠我家人,一边忽悠自己,然后就……把我原定的轨迹掰弯了,现在它七拐八拐,都不知道拐到哪去了。”

“……”徐涓说的是诉苦的话,看表情却不像诉苦,裴聿拿不准他的想法,“所以你今天心情不好,是因为这个吗?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徐涓道,“晚上被我姐教训了一顿,她替我妈传话,让我早点安顿下来,结婚生子。”

裴聿一愣,牵他的手紧了紧。

徐涓道:“别怕,她们就是说说,敲打我一下。可能在我妈眼里,我这个儿子特别不学无术,唯一能为家庭做出的贡献,就是传宗接代吧。”

“你哪有不学无术。”

“……”

可能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裴聿总是很认真地说他好,徐涓倾身靠近,懒洋洋地躺在了裴聿的腿上。

他今天确实被徐晴光弄得心情很差,但让他说具体在意哪一点,被逼婚吗?好像不是。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很少会有心情不好的状态,因为他看得开,几乎刀枪不入了。但他不是得道高僧,还没有看破红尘,今天被徐晴光讲了几句,别的都无关紧要,最戳他神经的,竟然是那句“奔三了”。

时间给人的压迫感无声无息,却片刻不停。

徐涓难以想象自己三十岁、四十岁之后的生活,依然游戏人间吗?似乎没什么不好,但好像也没什么好。

他偶尔会心情不好,痛苦的感觉从来没有过。

但痛苦是激烈的、精准的、有源头可循,他的“心情不好”,却仿佛是一种经年累月攒下的隐性失落和茫然,平时察觉不到,偶尔遇到点令他不舒服的事,才会静悄悄地浮出水面,让他恍然意识到:原来我不是一个快乐的人。

——我不快乐吗?

如果我不快乐,世上还有几个人敢说自己快乐?

徐涓通常用这个思路就能把自己安慰好,他不需要别人安慰,今晚本来也不想对裴聿说这么多,但裴聿用那么温柔的眼神望着他,他情不自禁地犯了表演病。

表演型人格说的就是他。

“我胡言乱语,你陪陪我就好了。”徐涓伸手去够裴聿的脖子,把他拉低了和自己亲了一下。

“星星真美。”他轻声感叹,“有时我觉得,星空是最不可思议的景色,遥远、浪漫、永恒,如果可以,我想睡在这里,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广袤的银河。”

“你最近过得不好吗?”裴聿比他想的更敏锐,突然道,“我觉得你好像有很深的心事,和刚才说的那些有关?”

徐涓摸了摸鼻子:“可能吧,说不上来。”

“……”

裴聿任由他枕着自己的腿,手指插进他头发里,轻轻地帮他按了几下:“生活难免有不如意,别不开心。”

“你也有不如意吗,裴老师?”徐涓被按得很舒服,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有点困了。

裴聿道:“有啊,我不如意的事多着呢。”

“比如说?”

“我今年出了本书。”裴聿说,“写明史研究的。这本书我从研一开始写,然后毕业、工作,不断丰富内容,写了好几年,终于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帮我出,但上市之前,负责的编辑说,明史都被翻来覆去地研究透了,市面上书太多,我又不是这方面的资深学者,我们要想畅销,得有噱头。”

“什么噱头?”

“她叫我拍一组照片,印在书封上,还让我开微博账号,没事发发自拍。”

徐涓:“……”

敢情是美女作家的营销手段被玩烂了,美男作家也有搞头?

不过确实,粉丝经济的时代,有才华的人不一定要靠脸吃饭,但如果长成裴聿这样,先露脸能吸引一大批关注,算一个捷径。

但他是搞学术的,走这种捷径有什么用?吸引看脸的小粉丝买书,炒成网红,有意义吗?

“我拒绝了。”裴聿说,“但合同已经签了,我换不了下家,后来是我姑父出面帮我解决了问题,最后按照我的想法把书出了,没贴照片。”

“后来呢?”

“后来——”裴聿嗤笑一声,“果然卖得不好,没几个人看。当时我很受打击,因为的的确确付出了很多心血,但后来想通了,可能是我写得太乏味吧,我经常觉得我是一个特别无聊的人,做学问时也一样,自己痴迷的东西,它在我心里五彩斑斓,我却不能把它很好地表达出来。”

“……”

徐涓心想,这不是和他正相反嘛?他心里什么都没有,嘴上花里胡哨。

但他实在没想到,裴聿竟然有过这样的烦恼。

唐思思把裴聿的简历发给他时,他好像看见过裴聿的明史研究著作,但不管这些东西是什么,在业内口碑如何,反正他不懂,他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裴聿特别厉害,哪能想到背后有这样的故事?

但他能理解。

徐涓有点感慨:“你这个是不如意,和你一比,我只能叫无病呻吟,我哪有不如意的事啊……”

裴聿却道:“话不能这么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没有病别人哪能了解?”

他双手捧住徐涓的脸,低头亲他。

这是一个温柔至极的吻,是安慰,徐涓从没体会过的安慰。

一个惯常高高在上,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规则制定者,从来不会露出自己的软肋。

因此徐涓不肯把话说得太透,但他忽然觉得,他被裴聿抓住了。

裴聿明明是个呆瓜,却在此时显出几分大智若愚的气质,反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徐涓的花言巧语熄火了,他呆了几秒,听见裴聿说:“别人可以不了解你,我能了解吗?你让我多了解点吧,徐涓。”

“好啊。”徐涓抓住裴聿的手,趁机说,“为了更方便地交流感情,我们同居吧,裴老师!”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

“难道你不想?”徐涓把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他的无名指,故意道,“你不想就算了,当我没说。”

“你都说完了!”裴聿抽出自己的手,低头狠狠咬了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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