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僵持期,沉溺在痛苦挣扎的沼泽里时,往往会觉得:我们俩好不了了,但也想象不出分开是怎样的情形,由于无法想象,潜意识里会有一种永远都不会分开的错觉。

那就拖吧,拖着最简单,不用往前走,也不用往后退。

但说出“分手”两个字,远比想象的更容易,就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遇到了他,忽然就控制不了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不够了解的人,忽然就想和他永远在一起,甚至想好了后半辈子该怎么过。

然后,忽然间全部崩塌了,原来那甜蜜得能杀人的爱情是一场海市蜃楼,来得突然,去得突然,一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身陷泥沼了,这时,既希望对方能拉自己上岸,“救救我”,又希望他赶快放手,“让我死吧”。

而最后,这场慢性杀人一般的恋爱,被“分手”解决了,轻飘飘的,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地球没停转。

谁也没死。

“分手”和“你好”、“天气不错”、“我很喜欢你”一样,只不过是普通的汉字,唇舌一碰,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们一刀两断了。

徐涓被裴聿“送”出门。

这回是真的留不下了,他的所有东西,裴聿亲手清点好,一件一件搬到门外。

深更半夜,动静闹得有点大,有邻居被惊扰,推门出来看了一眼,见到是分家似的场面,当事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就退回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关上了门。

这是深秋。

徐涓和裴聿一个站在楼道里,一个站在门内,见了最后一面。

一个月后,徐涓才听说,裴聿在他们分手之后大病了一场,卧床许多天,为此,他母亲专程从老家赶过来,照顾了他一段时间。

这个消息是从唐思思那儿传来的,彼时徐涓正堵在晚高峰的马路上,前方车辆纹丝不动,他不耐烦地摆弄手机,看见唐思思的消息,先是一愣,随后陷入了沉默。

这个月,徐涓在公司附近的一个小区里租了套房,一人独居,生活变得很安静。

其实安静也是一种难得的东西,以前徐涓体会不到,他前二十几年的人生过得太热闹了,高兴时有人陪,伤心时有人哄,永远有人把他放在心尖上,珍之重之,生怕他过得不好。

可他却觉得自己特别缺爱,什么都没有。

现在他真的没人爱了,反而没感觉了。

要说痛苦,也许有一点,但无大碍,死不了的。

爱情本来就不是生活的全部。

那“全部”都包括什么?

徐涓想了想,这个问题,以前他可能会答:“爱情,事业,家庭,主要是实现自我价值。”

现在他想说:“吃饭,睡觉,上班,做点开心的事,别想生活是什么。”

他盯着微信,唐思思旁敲侧击道:“裴老师这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学校里疯传,说他可能是家里出事了,或者因为别的私事,精神上受创,才会病倒,你听说了吗,徐总?”

“……”

唐思思知道他们以前的关系,明显就是忍不住好奇才来打听,徐涓不欲多说,敷衍地回了句“不知道”。

唐思思又说:“病了倒也没什么,据说不是大病,请假休养一下就好了,但裴老师痊愈之后,回学校的第一件事,是向学校递了辞呈,他说,想出国再读几年书,暂时不在国内工作了。”

“出国读书?”

“嗯,我听同学这样讲的,不太确定消息的准确性,但学校里已经传开了,女生们都在惋惜,八成是真的吧。”

“……”

这时,前方滞塞的车流终于动了,徐涓把注意力放回开车上。

这是他新买的车,他的公司最近营收不错,新游戏大赚了一笔,暂时来看,前途十分光明。

不过自己艰难赚来的钱,总归是更珍惜一些,他去提车的时候,没看那些太贵的,直接买了一辆普普通通的将就着开,反正车只是代步工具,他没有别的需求。

开出了最堵的这条路,徐涓问:“他什么时候走?”

唐思思道:“不知道,既然是出国读书,估计要准备一阵子吧,现在还没离职呢,其他的我不清楚。”

又说:“徐总,你最近很忙吗?朋友圈都不怎么更新了,你们公司的游戏我玩啦,我周围好多同学在玩,超棒的!”

徐涓回:“谢谢。”

唐思思道:“对了,我下个月要进组拍戏啦!是郭总给安排的戏!”

“……”

徐涓愣了一下,他都忘记这茬了,许久没关注,还以为唐思思自从被裴聿抓包之后,就收心,回学校好好学习去了。

不过想来也是,合同都签了,郭绍那个娱乐公司又不是吃干饭的,怎么可能让她白签合同不干事?

她自己明显也是喜欢的,谁不想当大明星?都挤破了头抢着往上爬呢。

但鸿大不是影视学院,作为一个传统名校,作风较为老派,会给她批假吗?

徐涓问了一句,唐思思在他面前没遮掩,直接道:“我申请了休学。”

“……”

徐涓没说别的,祝她星途顺利,早日成名,心里却有点感慨,不知裴聿听说这件事,会有什么感想?八成会失望吧,他看重学术胜于其他,尤其厌恶那些潜规则。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也没必要去谈对和错,追求不同,人家走自己的路,后果自负就行了,你还能把她拽回来?

说不定几年之后,唐思思真能成大明星呢。

徐涓懒得去操心别人的事,他把车停在楼下,面无表情地上楼,回家做饭。

这几天,他正在学习炒菜。

炒菜简单,麻烦的是,他每次都要自己去买菜,有时图方便,一次性买了满满一大袋蔬菜回来,全塞进冰箱里,结果没吃完就变得不新鲜了,因此丢掉很多。

可下次去超市,仍然忍不住要多买。

徐涓觉得,这个恶习很难纠正。

既然纠正不了,就只能与它和平共处,别因此责怪自己。

——自从和裴聿分手,他最大的改变就是不跟自己较劲儿了,不管做什么,尽量顺其自然,包括感情,别因为还喜欢裴聿而感到痛苦,喜欢就喜欢吧,能怎么着?

他彻底看开了。

能看开,必然是因为已经痛过了极限,而后再有多深的感觉,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极限在他们分手的那天晚上。

那天徐涓醉得厉害,被裴聿扫地出门的时候,其实还有点不清醒,也可能是侥幸吧,借着酒劲儿,自己跟自己装傻。

他看见那个男孩识相地走了,家门大敞,只剩他和裴聿。

裴聿把他的衣服从衣柜里一件件地拿出来,粗暴地塞进皮箱里。塞得太多,箱子盖不上了,裴聿却没耐心好好收拾,跟那个箱子赌气似的,折腾了好几分钟,仍然没盖上。

徐涓站在门口盯着他看。

看见他两眼通红,神情如困兽,浮于表面的是愤怒,想藏却藏不住的是伤心。

他的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皮箱上,无声地哭了一会,然后火气消了,不再骂徐涓了。他仿佛认命了,平静地收拾完东西,客气地请徐涓出门,最后一句话是:“你走吧,以后别再见面了。”

房门重重关上。

徐涓脚边摆着两大箱行李,一左一右,他拖住拉杆,机械地下了电梯,走出小区,出大门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边的砖头绊了一下,踉跄着摔倒了。

这一下摔得挺重,裤子的膝盖那里破了。

徐涓没站起来,他顺势趴在拉杆箱上,埋头喘了口气,这才好像吸到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口氧气似的,大脑复工,痛觉神经被唤醒,痛得他两眼仿佛开闸,滔天的洪水流出时抽***全身的力气,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离开的。

他去了酒店,在酒店里歇了几天,想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性格不合”这个分手原因,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以前他觉得,这是渣男渣女们甩人时留下的借口,现在才明白,他和裴聿分手的本质原因,就是性格不合。

所谓“不合”,通常是相互的。

但所有事情都有源头,如果说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罪魁祸首,当然是他。

他动心太轻易,过程不负责,随便给出承诺,又不肯坚持到底。

裴聿却只长了一根筋,从开始到结束,都没学聪明,起初是毫无保留、倾尽所有地对他好,发现被他骗了,就全部收回,把自己的真心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封闭起来,一丝一毫也不再展露。

裴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徐涓不敢再向他伸手了。

比起不信任他,更不信任自己。

徐涓知道自己本性自私,善变,喜新厌旧,今天一个想法,明天又一个心思,他都很难精准地控制自己,更何况裴聿?

如果裴聿是一个圆滑的人,有心机,懂策略,也许他们会相处得很融洽。

但那样的裴聿,无法打动他的心。

他只喜欢傻子。

他却搞不定傻子。

徐涓对自己感到绝望。

但是他即便有百般不好,也曾很努力地去付出过真心。他擅长数不清的套路和伪装,但他不想再把这一面拿到裴聿面前,他想真诚地用“他自己”去谈恋爱,结果却比欺骗更难。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不值得别人喜欢吧。

当他脱掉光鲜的外衣,他什么也不是。

徐涓痛苦了几天,最终接受现实。

他不排斥他对裴聿的感情,正相反,因为想开了,不想再去折磨裴聿了,不奢求“得到”,那么心态更平稳,对裴聿的喜欢也变得纯粹多了,甚至偶尔回忆起往事的时候,能感到快乐。

他这样想着,以为自己彻底看破红尘了,却在切菜的时候,想起唐思思的话,“裴老师病了一场”,“裴老师想辞职,出国读书”……

他一刀切到手指上,血流出来的时候,人还在发呆——

裴聿病得重吗?

大概,也许,这回是真的见不到了吧?

如果他还想见呢?

滚滚红尘,十万里天和地,如果再也见不到裴聿,他要这个红尘还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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