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勉?”

母亲站在院中的葡萄架下,微笑着冲夏勉招手。

“是不是觉得很陌生?你已经有八年没来了。”

初夏时节,圆滚滚的葡萄挂了满架。夏勉错开眼,从怔仲中回过神来,顺着母亲许莘的话轻笑道:“是有八年了。”

许莘见他笑,也跟着笑了:“当初你走的时候,我没想到会要八年。我有不少同事的儿女出了国门就不愿回来,你不在其中,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夏勉走上前,亲密地揽住母亲的肩,与她一起走入室内:“我总要回来的。”

夏勉小学时父母离异,他被法院判给父亲,此后十年都没有再和母亲碰过面。

高考结束后他主动联系上母亲,希望能和她多多相处。此后的三个暑假,夏勉都会到母亲安置在郊外的别墅留宿。

后来,他取得公费留学的资格,去往国外进修,进而留在当地工作,一走就是八年。

夏勉常常会在工作和学习之余,不自控地忆起他在母亲身边度过的夏天。

他记得别墅爬满了藤蔓的窗户、洒满阳光的图书室、清凉但招虫的葡萄架,还有繁星闪烁的露台。

阔别八年,重返故地,夏勉只能记起这些细碎的东西,仿佛他的夏天是有标签的,是某种固定的触觉、听觉,还有能在人记忆中留存最久的嗅觉。

进入室内后,许莘让家政阿姨去休息,自己亲自为夏勉沏茶,一边忙碌一边闲聊道:“我这里到了暑假就有学生过来,这点一直没变。你回来得正好,今年来的不仅有本科生,还有个你以前见过的毕业生,这都八年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你们当年玩得很好。”

许莘在美术大学任教,也许是Beta的天性使然,她性格平和,热爱教学工作,深受学生喜爱。

每年暑假,她都会请几位关系好的学生来别墅小住,带着他们去外面写生,或是在坐室内磨练技法,气氛十分融洽,环境又安全舒适,从没出过事故,所以每年来别墅的学生都没有断过。

最初来的只有三四个人,有时连续几年都是同一拨人。久而久之,许莘的做法在学校和业界都有了名声,慕名而来的学生越来越多,以至于许莘必须多请两个家政阿姨,收拾出足够的房间和床位来招待他们,同时缩短学生停留的时间。

许莘并不健谈,和多年分离的儿子没什么话聊,见面时谈论最多的就是她的事业、她的学生。

“今年的已经来了?”夏勉问。

“来了,但今天天气好,大早上的就到外面写生去了。”许莘摇摇头,将刚沏好的热茶递到夏勉手里,“你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玩?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来个人接你。”

都三十岁的人了,落到母亲嘴里,还像是找不到人一起玩的小孩子。

夏勉接过热茶,用两手贴着茶杯,却一点也不觉得烫。

他眼神沉静,没有急着开口,像是在琢磨如何措辞。等三个呼吸的时间过去,他才慢腾腾地,像是不经意般地问:“您说的毕业生,他叫什么名字?”

夏勉在这里停留过三个夏天,来来往往见过不少人,能称得上和他“玩得很好”的,只有一个人。

许莘想了想,说:“他叫李笠。”

夏勉的手指动了动,轻敲茶杯,像是在回忆“李笠”是谁。

果然是他。

夏勉之所以会对夏天拥有深刻印象,全是因为这个人。

他会记得房子里爬满藤蔓的窗户、洒满阳光的图书室、清凉但招虫的葡萄架、繁星闪烁的屋顶露台……也全是因为这个人。

在别墅停留的三个夏天,夏勉都浸泡在李笠苦涩而回甘的气息中,寻遍每一处隐蔽无人的角落,和他纠缠在一起做爱。

他们会选择昏暗的地方,一边嗅着对方的信息素,一边迫不及待地将性器磨蹭在一起。

Alpha和Omega之间的性吸引力强得可怕,往往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触碰,李笠的腿间就会濡湿一片,像只发情的母猫一样,无意识地晃着腰求欢。

最初,李笠什么都不懂,夏勉就一点点教他。久而久之,李笠学会了取悦夏勉,学会忍着情欲,耐心地吻他的唇、脖子、前胸和腰,费尽力气让Alpha情动,再蹲下去含硬他的阴茎。

夏勉硬了以后,李笠就会趴在他面前,翘起臀部,露出湿乎乎的穴口,请他从后面进入他。

Alpha挺进去,李笠就全身发软,只剩仰着脸轻轻哼叫的力气,随着夏勉的撞击一前一后地摇晃。

夏勉每往里顶一下,李笠就颤一下,缩紧后穴,分泌出大量湿滑的爱液,裹在夏勉深红色的性器上,随着他的每一下抽插流出穴口,带出咕啾咕啾的水声。

这时候,李笠会别过脸来,用发红的眼睛望着夏勉,眼里欲色浓重,仿佛在催他重重捣进去,可嘴上开开合合,哆嗦半天,却是一句求饶:“轻点,求您轻点……”

“小勉?”

许莘担忧道,“是不是路上太累了,我看你一直发呆,就不要勉强在这陪我说话了,先去房里休息一会吧。”

夏勉第二次被母亲叫回神,就算他表现得面色如常,许莘也不免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夏勉身体前倾,将热茶放置在桌上,对母亲道:“我是有些累了,我先上楼休息,一会到了饭点再下来陪您吃饭——我的房间还是以前那个吧?”

“当然是。”许莘说,“到了饭点我的学生就该回来了,我傍晚要出去一趟,怕是会错过晚饭。他们在餐厅吃饭,你要是方便,就和他们一起聊聊,要是不方便,就让阿姨把饭端去楼上。”

夏勉点头说:“没什么不方便。我先上去了。”

许莘抚了抚他的背,应道:“好,去吧。”

夏勉站起身,在母亲温柔的注视下走上楼梯。

他扶着楼梯的木扶手,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和李笠曾在楼梯下那个只有一平米大、一米五高的杂物间里做过很多次。

空间狭隘,李笠只能缩在他怀里,手脚收紧,又不敢吭声,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后穴中火热的内壁,像个会自己发热的性爱娃娃。

夏勉把勃起的阴茎插进去,李笠就没有任何躲闪的余地了。特别是射精的时候,Alpha的结堵在穴口,李笠被一股接着一股的精液涨得小腹鼓起,呜呜哭叫,蹬着脚想要逃离,却抵在杂物间的墙壁上不得后退。他只能将手放进嘴里咬着,一边无声地哭,一边用后穴紧紧吸绞着Alpha射精的阴茎。

“我会吃药的……”

每一次内射,李笠都会趴在夏勉肩上,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声说,“我会吃药的,我不会怀孕……”

怀孕。

后来每次看到、听到这个词,夏勉想起的都是那些夏天里,缩在他怀里快要哭出来的李笠。

夏勉回到当年居住的房间,简单冲凉后,就躺倒在家政阿姨铺好的床上,一觉睡到黄昏。

醒来时,他睁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望向窗外,看到天边红霞如血,估摸着外出写生的那一行人已经回来了。

他换好衣服,离开房间走下一楼。

“……你们知道霍桑效应吗?”

一楼餐厅有人在讨论什么,这道声音十分熟悉。

“我听过我听过!”一个女学生回应他,“是心理学的一个理论,我听社团的学长说过,不过具体的我弄不清楚……”

“你不清楚你抢答什么?”另一个男学生笑着调侃她。

“哎呀,这不重要,起码我知道是心理学的理论,你知道什么呀?”

众人一阵笑闹后,那人接话道:“说是理论其实还算不上,但是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随便听听吧——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被旁人观察时,开始有了改变自己行为的倾向,这就是霍桑效应,应该很好理解。”

“哦……好像懂了!”

“我在中学当美术老师,上课的时候如果遇上了格外讨人厌的学生,一般不会苦口婆心地教育他,而是让他当课代表或小组长,并且经常在全班面前强调这件事。”

那人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当身边人都开始关注他、期待他时,他就算不愿意,也会不自觉地开始改变,扮演好我给他安排的身份了……”

他说到这,正巧有人看到走下楼的夏勉,惊呼着打断他的话。

“你看!那是许老师的儿子吗?”

“好像是,天哪,气场好强!”

“这也太帅了,我怎么称呼他,我能叫学长吗?”

“听说是IT行业的,本科和研究生学的都是软件工程,跟我们学校完全不搭边,这怎么好意思叫学长?”

夏勉隔了一段距离,只依稀听到几个关键字,听不清他们具体谈论了什么。

学生们围着长餐桌,大概有五六人。刚刚说着“霍桑效应”的那个人被学生们遮挡住,夏勉起初并没有看到他。

夏勉远远朝这群年轻而有活力的学生点头示意,便转过身,打算去厨房倒杯茶,再返回楼上休息。

“夏先生——”

身后传来椅子推动的声音,有人叫住他,“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我曾经来过这里,我叫李笠。如果您不忙的话,能否赏脸和我们一起吃顿饭?这些学生都十分仰慕您。”

夏勉回头,看到身后的青年微微笑着,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戴着一副细框眼镜,皮肤白皙匀净,右侧的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上身穿黑色的高领针织衫,下身是灰色的休闲裤。手搭着座椅靠背,腕上戴着一只银色的机械表。

斯文、儒雅,彬彬有礼。

夏勉注视着他,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熟悉之感。

当年的李笠,分明是穿着一身不合适的旧衣服过来的——上身的格子衬衣松松垮垮,下身裤子也大了一号,在脚踝处堆了几圈褶子。脚上是一双洗得发黄的廉价帆布鞋,左右脚的袜子露出了边,一只是黑色,一只是深褐色,不知道是硬凑成一双的,还是出门前匆忙穿错了。

他无论是站与坐,都微微佝偻着背,不敢与人直视。说话隐约带着江南乡音,平翘舌分不清楚,引得旁人哄笑。被人指出这点后,他讲话越来越慢,往往说到一半就开始支吾,将剩下半句吞回肚子里。

这样的人,从头到脚都写满了“老土”和“贫穷”,只有当他衣衫半解,用苦涩却回甘的信息素勾引男人和他做爱时,满身缺点才会被荷尔蒙修饰成一种难言的性魅力。

仔细咂摸“老土”与“贫穷”,似乎能美化成“朴素”与“干净”,再一路美化成“纯洁”,进而让人联想到“玷污纯洁”。

八年过去,夏勉没想到李笠会改头换面,成为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他穿着体面,站姿笔挺,吐字清晰有力,是标准的普通话。不仅能在人前对着学弟学妹谈笑自如,看到阔别八年的夏勉,也能落落大方,神情坦荡。

夏勉记忆里那苦而回甘的气息、凑在耳边带着喘息的求饶、湿漉漉的汗水和体液、黏糊糊的粘膜与内腔,都和现在的李笠不搭边。

很快,夏勉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他抬步走向餐厅,对李笠说:“你好。”接着看向学生们,“各位叫我一声学长就行了。”

学生们乖乖叫着“夏学长”,知道他是李笠叫过来的,就懂事地将李笠身边的位置让出来,示意他坐过去。

夏勉顺势坐下,没有刻意回避。

相邻而坐,夏勉才发现阔别八年的Omega还有些地方没变。他和五年前一样瘦,头发细软,唇色雾雾的带着一层灰白色,大概是因为运动不足,营养不够,身体也不够健康。

一转念,那些飘渺的夏日回忆又开始回闪。夏勉想起李笠当年跪在他身前吞吐他的样子。

李笠总是很卖力,主动扶着夏勉的阴茎往最深处含去。粗硬的肉茎磨蹭着湿滑的嘴唇的口腔,将龟头顶到了喉部。

反复的吞吐中,李笠的嘴唇充血涨红,泛上一层淫靡的水红色。他的眼里蓄着泪,从下往上仰望夏勉,有臣服,也有痴缠的爱意。

“您吸烟吗?”

一道声音将夏勉拉了回来。

李笠问。

“不用,谢谢。”夏勉拒绝道。

这里是餐厅,又当着一众年轻学生的面,并不方便吸烟。他是在十八岁那年跟着父亲那边的堂哥学会的,全是为了应付堂哥,自己烟瘾不大,没过两年就戒掉了。

这件事李笠也知道。他在李笠面前吸过一次烟,故意渡给他一口,把他呛得死去活来。

李笠轻笑一声,眉眼微弯,手里握着一只金属烟盒。烟盒是卡扣式的,他用拇指打开盖子,复又合上,如此不停地把玩:“夏先生,您以前是吸烟的,不知道您现在还有没有这个习惯。那时候……是万宝路成品烟,我学着您买了不少,始终不习惯,就换了手卷烟。自己挑选烟嘴和卷烟纸,在吸烟之前手卷一根,这个过程我觉得十分有趣,就慢慢喜欢上了。这次来之前,我想到有可能会遇到您,不知道备什么礼物好,就卷了几根烟带过来。还有些别的礼物,我让阿姨放在卧室里了,一会吃完饭再拿给您,希望您不要嫌弃。”

说完,他把烟盒递给夏勉。

他一口一个地叫着“您”,语气熟络,却小心地把握距离,像是在酒桌上与客户闲聊。

李笠以前也叫“您”,许莘听不惯,总是严肃地纠正他。但只要和夏勉单独在一起,他还是会固执喊“您”。那时的“您”带着鼻音,尾音拖长,像是一声甜腻的呻吟,和现在疏远又客气的“您”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夏勉沉默片刻,没有深想,伸手收下烟盒。因为夏装上衣没有口袋,就随意搁置在桌上:“谢谢。”

据夏勉所知,手卷烟吸烟时现卷会比较好,事先卷好放置一段时间,会大大影响口感。

李笠摇头说不谢,起身为夏勉倒了茶,便默默收声,留出空间让学生们和夏勉搭话。

“夏学长,你们公司招不招美术生啊?”

“每年的招聘计划都不相同,但往年都招,只是人数较少。”

“那我毕业可以来学长公司应聘吗?”

“IT行业和你们想象得不一样,可能会十分枯燥。我们每年在各大高校都有招聘会,如果你感兴趣,可以留意我们的官网,也可以留意校方给出的消息。”

“那女朋友呢,学长你有没有女朋友?”

“……”

“你喜欢Omega还是Alpha?Beta肯定不可能,像学长你这么有能力的Alpha,肯定希望找一个同样有能力的Alpha或Omega吧,感觉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学长!”

面对这个问题,夏勉只是礼貌地笑了笑,没有回应。

学生们又不死心地追问好久,夏勉依然不松口,虽然没说话,脸色却不太好看了。为了不惹夏勉厌烦,学生们及时转换话题,继续聊起夏勉的事业。

李笠始终安静坐着,只有在学生们死皮赖脸询问夏勉的感情经历时,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将眉眼藏在袅袅的雾气中。

他太安静,太从容。

所以太陌生,太遥远。

Alpha与Omega相邻而坐,夏勉却闻不到李笠的信息素。

此时此刻是夏天,虽然郊外气温比较低,但仍有近三十摄氏度的热意。李笠穿着春秋季才会穿的高领针织衫,将脖子遮得严严实实。

夏勉记得,在李笠的后颈腺体上,他曾留下过一个标记的齿印。Omega的腺体都很敏感,用手指轻轻一刮,李笠就会缩起脖子,面色涨红,不自控地释放出大量信息素,带着要将Alpha吞没其中的气势,一尺一寸地侵占夏勉。

因为这个,夏勉曾带着恶意地说李笠“有股骚味”。

现在,夏勉一丁点味道都闻不到,这并不符合常理。

李笠怎么了?

他是注射了特殊药剂,还是身体出了问题?

夏勉一边在脑中盘旋着这件事,一边面色如常地和学生们交谈。

他还记得李笠,也记得那些身体交合的瞬间,但他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年纪让他做了很多称得上“成功”的事,其中一件就是放下年轻时的懵懂情爱,放下李笠。

他不好奇。

他告诉自己,他对现在的李笠并不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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