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夏勉阔别八年回归国内,他的堂哥几乎是一天一个电话,催夏勉和他见面。

夏勉反复用“忙”、“没时间”、“有空再说”等等言语推拒,堂哥忍了他一个月,终究忍无可忍,在电话中对他怒吼:“乌鸦都知道反哺,你个没良心的就不知道感恩吗?我当初怎么帮你的,我比你爸还像你爸,你怎么就死没良心,我想见你一面是不是等得我死了办葬礼你才肯来?”

堂哥过年因为加班不能回家和父母一起吃年夜饭,他父亲就这样打电话骂他,效果很好,堂哥事后总是屁颠屁颠带上妻女,拎礼物回家给父亲赔罪。

想不到这套在铁石心肠的夏勉身上也行得通。他松口和堂哥见面,堂哥得寸进尺,说要去夏勉的新家看看。

夏勉同意了。

工作日的傍晚,堂哥调了班,久违地去幼儿园接上女儿果果,带她一起来到夏勉家。

夏勉亲自下厨,堂哥按门铃时,他正在网上查儿童食谱。

“叔叔好,我是果果。”

一开门就是小女孩软绵绵的笑脸,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小小的笑脸人更打不得。时隔八年不见,堂哥怕气氛僵硬,就特意带上女儿缓和气氛。

“果果好。”夏勉弯腰和她打招呼,“进里面坐。”

果果仰头对爸爸笑,将他扯进屋内。

“她爱吃什么?”

堂兄弟俩将果果放在客厅看电视,进入厨房讨论要给她做什么晚餐。

“嗯……”堂哥努力回忆着。医院实在太忙,果果的三餐都是妈妈做,“好像不挑食,但是花生过敏。”

夏勉“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他做饭,堂哥则四处打量他的新房子。来的路上堂哥就足够惊讶了,这里是市中心的高档住宅区,一梯两户,客厅餐厅开阔,落地窗正对南向风景,一般人置办不下来。

“这房子你租的买的?贷款还是全款?”

夏勉没搭理他。

堂哥瞬间懂了:“你在国外赚了那么多吗?”

算算这套房的价格,堂哥有些发愣。他不曾想象夏勉“成功”后的样子,就算是八年前,夏勉作为顶级大学的高材生,拿到了国家精英留学计划的资格,他也不觉得夏勉和小时候那个阴森孤僻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他始终记得他上高一那年,夏勉被父亲拿啤酒瓶磕破脑袋,头破血流的躲在他家楼下的单车棚里蹲了一夜。他早起上学取车,看到小孩儿半张脸都是凝固的血,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忙拦出租车送他去医院。

医生给夏勉处理伤口,他一声不吭,只是用阴森的眼神瞪着前方。堂哥心里咯噔一下,想:完了,这小孩心理要出问题了。

后来夏勉后脑勺留了一块不长头发的疤,他用别处的头发遮挡住,就像一个小发旋,再也看不出来曾经受过的伤。

“你出息了啊。”堂哥感慨,“我们一家工薪阶层,你爸更是负债阶级,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给你竖大拇指。”

夏勉扫他一眼,赶他出去:“你去看着你女儿,我听到她摔遥控器的声音了。”

晚饭后,果果犯了困,堂哥将她抱去房间里休息,掩上门,跟夏勉在餐厅闲谈。

他拿出带来的白酒给夏勉斟上一杯,夏勉不接:“你一会要开车回去吧,还带着女儿。”

“所以你喝,我不喝。”堂哥说,“接风洗尘,总要走走过场。酒是我爸买的,他说有机会一定要和你喝一场,把你喝趴下,让你知道长辈的厉害。”

夏勉无言地接过酒杯,将这一小口闷了。

“这些年累不累?”堂哥问。

“还行。”

“赚这么多能不累?买房子跟买水似的,也不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

“算了,不管累不累,都过去了。回国就别太拼,再不济也有哥和你伯父撑着,你有亲人的,你知道吧?”

高度白酒的劲冲上来,夏勉微皱眉,说“知道”。

堂哥一笑:“这酒受不住吧,度数太高了,我们家只有我爸和你爸才受得住。”

他见夏勉脸色不好看,摆摆手说:“你放心,你回国的事我没跟你爸说,要说肯定是你自己说,那老头……”

堂哥停顿一会,放低了音调,“大概是五六年前吧,他查出肝硬化,整个人突然一下老实了,酒不喝烟不抽,连电视都不看,早晚就坐小区公园发呆。说实话活到他那岁数混成流浪汉似的,实在难看。妻儿没有,健康没有,存款还是负的,要是哪天烂在家里可能都没人知道。”

餐厅安静,只有堂哥一边回忆一边讲述的声音。夏勉平淡地听着,像在听别人家的事。

“还愿意和他经常走动的只有我爸。到底是亲弟弟,不可能放着不管。他总和我爸说想在死前见你一面,说他后悔了,现在遭报应了,如果面对面和你道歉,可能死了以后就不会下地狱。”

堂哥说完,认真地问:“你愿不愿去见和他见一面?”

夏勉抿着唇,保持沉默。

他曾发毒誓,要和父亲老死不相往来,这些年他做到了,他不觉得他有理由打破誓言。

“你不想和你爸扯上关系,我理解,其实我也觉得爸爸当成他那样,不要也罢。但是夏勉,你真的走出来了吗?你是不敢见他还是真的不在意当年的事了?”

堂哥说,“我告诉你他生病了,不是要你去关心他,是想让你以现在的样子站到他面前,让他知道他究竟失去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儿子!我想让你去面对问题,你也必须面对问题,他是人渣,但也是你亲爸爸,要是他哪天死了,你看都没去看过他一眼,我怕你心里会留一个坎……”

夏勉拧紧眉,打断堂哥:“我放下了。”

他重复说,“我放下了。给他的卡我每年都打一笔钱,我问心无愧,我也不花精力去记恨他。”

“你给他打钱,我反而觉得你在逃避。”堂哥摇头,“我记得你说过,不是你对不起他,也不是你没脸见他,你既然问心无愧,又不记恨,他就是一个无所谓的人,早早见完面,早早了却一桩事,难道不好吗?”

堂哥没喝酒,却比喝了酒的夏勉还上头。夏勉不想和他争执,就说:“我会考虑。”

堂哥长叹,憋了多年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心里只剩畅快。他想喝杯酒爽快一下,想到房里睡觉的女儿,又作罢了。

他指了指房间,调转话题:“觉得你侄女怎么样?”

“很可爱。”夏勉说,“但是爱闹。”

堂哥满口溺爱:“小孩闹一点就闹一点,原则问题不犯错就好了。小女孩更要闹,免得被男生欺负。”

夏勉不评价堂哥的教育理念。他没养过孩子,无权指摘堂哥什么。

堂哥又问:“这些年谈没谈过朋友?”

夏勉说:“谈过,都没结果。”

“你这条件不至于啊。”堂哥挑挑眉,“要不要相亲?我做媒,各行各业的年轻姑娘应有尽有。逢年过节你和我爸妈走动的时候,你带老婆去,看他们好不好奇。”

“老婆”对男人来说是个奇妙的词。提到它就能联想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是风是雨都陪伴身边。暖光、热水、夜里另一人的体温,清晨枕边残留的余热;洗衣机转动的噪声、厨房里砧板切动的快频率,饭后和睡前的细碎交谈……都是极温暖的意象。

夏勉稍一走神,想起的居然是李笠在酒店等他的四个多小时。

“一个人过容易崩溃,两个人过虽然有摩擦,但是遇事有人帮扶的感觉真的不一样。”堂哥劝道,“你三十岁了,要去考虑成家的事。别等四五十岁再娶年轻漂亮的姑娘,会被骂老牛吃嫩草。”

夏勉拿起杯子,让堂哥再给他斟一杯。

“结婚的事我考虑过,但我不需要相亲。”

烈酒入喉,从喉管一直辛辣到胃里,就像某个被夏勉含在舌尖的名字,滋味且甜且苦,余味醇厚。

他说:“我已经有了中意的对象,是否要进一步发展,还得再看看。”

李笠住在任职的中学附近,买的是学校里退休老师的二手房。

小区有些老了,附近的道路不够宽敞。夏勉在周六晚高峰开车过来,生生堵了半小时才开进小区。

李笠怕他找不着,早早站在小区入口等他,见他的车过来,就笑着招招手,示意他直行开去停车场。

夏勉没有开走,他停在李笠身边,让他坐进副驾驶。

李笠本想拒绝,后面有车被夏勉堵着进不来,一个劲按喇叭催人,只得赶紧拉开门坐进去。

“抱歉……”李笠说,“我出了一身汗,可能会弄脏您的车子。您车内有卫生纸吗?我只带了钥匙和手机出门。”

“你手边就有,黑盒子。”

“谢谢。”李笠从纸盒中抽出纸巾,按在额角拭汗。他向前挺着背,没有靠在座椅靠背上,是不想让汗湿的衣服碰到汽车座椅。

夏天的傍晚闷热得像蒸笼,李笠刚出门就热出一身薄汗。他一边等待夏勉,一边焦灼地来回踱步,汗出得凶,上衣就慢慢湿透了。

“您吃晚饭了吗?”李笠问。

“吃了。”夏勉开入停车场,单手扶方向盘,换倒档倒入库中,“你给我做了饭?”

“我……”李笠有些尴尬,“我确实做了您的饭……但我总归要给自己做饭的。您事先吃了也好,我做的东西不一定合您口味。”

他放下擦汗的手,也许是车内空调开得足,已经一点也感受不到闷热了。

夏勉停好车,熄了火,却没急着下去。

“你要给我做饭,可以提前告诉我,问我要吃什么。”他说,“你不是没有我的联络方式。”

李笠惊讶地抬头,夏勉也侧脸看着他,两人的视线交织,李笠愣住了。

他将夏勉的电话设置成快捷键,长按“1”就会拨通。他还给夏勉的微信备注前加了“A”,这样夏勉永远都会排在联系人第一位。

但他不敢拨通电话,也不敢发太多消息。这是他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关系,岌岌可危又如履薄冰,他情愿痛苦一点,换来长久一点。

“下次……如果能有下次,我会给您打电话。”

李笠家住三楼,两室两厅,采光通风良好。邻居都是养狗种花的中老年人,安静不闹腾,对他十分和善。

夏勉在玄关处换鞋,看到室内是重新装修过的现代简约风格。可见之处杂物不多,能收纳的东西都用一体式柜子收了起来。客厅内家具、电器少而简单,唯一的装饰是挂在墙上的画——

色彩浓郁鲜艳,画的是结满紫红果实的葡萄架。

“您喝咖啡还是喝茶?”李笠在厨房探出头问。

夏勉盯着客厅的画:“白开水,冰的最好。”

李笠给他倒了白水,从冰箱中取出冰格放入冰块,一边递给他一边问:“空调温度怎么样,要不要再高一点或者低一点?”

夏勉喝掉半杯冰水,嚼了两粒冰块含在口中,太阳穴凉得发疼,胸口汹涌的热浪就可以稍作平息。

“你画的是别墅的葡萄?”他问。

李笠望向自己的画。他把画用木框裱起来,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成为他素色空间中最浓艳的色彩。

“对……是别墅的葡萄。有时候,我会非常想您,想得快要活不下去了。但是我不敢画您,我就画葡萄。”李笠说着,手又无意识地摸上后颈的疤。

“我这里两间房间,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放我的画,几乎全是关于葡萄的画。”

他想夏勉,所以他画葡萄,画三个夏天里看到的各种各样的葡萄:还没成熟时泛着青的,熟透后紫得发黑的,阳光下令人垂涎欲滴的,暴雨里零落破败的;

画他托着行李从远处看到的,在院中写生看到,在露台吹风看到的,隔着玻璃门闲聊看到的;

画在夏勉房间看到的,在夏勉怀里看到的,被夏勉亲吻时看到的,和夏勉身体交合时看到的……

他对夏勉的思念绵延不绝,所以他画了上千张也画不够。

他怀念地说:“您记得这个角度吗?从您的房间往下看,就是这个样子。”

夏勉绷紧下颚,盯着画不放。他口中的冰块化成水,汇入胸中的热海。

李笠不敢画他,他在下意识里又何尝敢梦到李笠。

他在梦里见到到过很多葡萄。梦里的他总是站在一片漆黑中捏爆浆果,一边嘶哑地哭,一边疯狂舔吮指间流淌的汁水。

葡萄汁不甜,它像胆汁一样苦,苦到夏勉的灵魂发皱,缩回只会哭泣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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