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李笠都沉浸在夏勉说“可以做他男朋友、老公、甚至孩子爸爸”的话里,找不到和夏勉相处的正确方式。

他不太敢和夏勉对视,只要夏勉靠近,他就脸红耳热,心脏砰砰狂跳。有时他只是坐在椅子上休息,手上没有事做,又没人和他讲话,夏勉就会在他的脑海里蹦来蹦去,他想啊想,想一小会脸就红透,晕晕乎乎找不着北。

初冬,李笠难得有一天上午没有排课,夏勉就带李笠一起去了学校。

李笠下午两点前要赶到培训机构,在此之前整个上午都空闲无事。夏勉有课,就给他借了一张学生卡,让他在图书馆等他。

“我课后就来找你,你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要去。”夏勉说。

李笠的气息被夏勉的Alpha气息覆盖,明明白白是有主的人。图书馆里的其他Alpha察觉到这一点,就不会贸然靠近。

李笠啄米似的点头:“我就在这里等你。”

夏勉进入教学楼上课,室友热情招呼他,让他一起坐在前排。

夏勉平时不住学校,和同班同学来往也不紧密,但他是专业第一,时常在竞赛中获奖,家境好,对外人脉又广,算是校园“风云人物”,文科院系为他跑来蹭课的男男女女没见少过。

“你最近在忙什么?好几门课你都翘掉了。”室友问,“是在忙留学的初选?”

夏勉大二时看中了全校每年级只有一个名额的国家精英留学计划,他毫不掩饰自己想争夺这个名额的意思,竞赛、考试,都是奔着留学去的。学生们背后讨论起来,都觉得没人能争得过夏勉。

独一份的名额,难度也是独一份。它的抢手之处在于补助很高,全程由国家拨款。如果拿到资格的人已婚,他户籍登记的配偶可以跟过去陪读,享受百分之七十的额外补助。

“有这个原因,但更多是在花时间做项目。”夏勉回答。

“牛人就是牛,我们忙作业和课设就累个半死了。”室友感叹道,“如果你真能去留学,记得一定要提前结婚啊,到时候老婆在那边陪你,不用工作就白赚一笔补助金。”

“再说吧。”夏勉摊开书翻看今天的授课内容,“等真的拿到资格,用通知书和钻戒一起求婚也来得及。”

“啊?”室友吓傻了,脑袋空转两圈,猛地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你有女朋友了?你在谈恋爱吗?”

夏勉看了眼已经走上讲台的教授,避而不答:“上课了,下次再聊。”

课后,夏勉甩开室友,径直走向图书馆。途中手机来电震动,他拿起一看,发现在上课期间就有三个被他无视的未接来电。他接通,对面是久未联系的堂哥。

“夏勉?”

“是我,怎么突然打电话?”

“你干嘛去了,怎么不早点接我电话!”堂哥啧舌道,“你听我说,你爸又去找你了,这次他应该知道你住在哪里,去年我和我爸妈不是去看过你一次?我爸喝了酒口风不严,他们一起喝了次酒,你爸应该是知道了。”

夏勉走入无人的树荫下,问堂哥:“他怎么过来,火车?飞机?什么时候出发?”

“昨天夜里的火车,还好他单位的人知道,不然都来不及通知你……你看你怎么应对,要不要躲一躲?”

夏勉捏紧手机,冷冷直视前方:“他来,为什么是我躲,是我对不起他还是我没脸见他?”

夏勉远离父亲来B市读书,夏父找过他很多次,频率不一,但每学期至少要来一次。他早早搬出宿舍租房住,配合堂哥通风报信,没有被他找上门。少有几次碰上面,也是在人潮涌动的校园内,夏父对儿子再有不满,也好着面子,没有做出丑事。

夏勉读到大三,拿下众多竞赛,全款买车,申请留学,所有计划稳步推进。他不需要父亲再来骂骂咧咧,对他的努力抖一脚灰。

“你把他号码给我,我问他到哪了。既然知道我的住处,不如直接放进家里,免得他来学校大吵大闹。”

“号码一会短信发你。”堂哥嘱咐道,“别跟他硬来,出事马上联络我,知道吗?”

“知道。”

夏勉挂了电话。

他在初冬微凉的树荫下感受到灼心的怒火。可能是因为他正走向图书馆取回他暂时寄存的李笠。一通电话打断他,将他扯回阴风阵阵的童年。

李笠坐在图书馆原位等待夏勉,仅去书架取书时起身过一次。

夏勉回来时,发现他在费劲地阅读C语言程序设计的入门书,眉头微皱,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书上的文字。

见夏勉来了,他迅速合上书,试图用双手掩住封皮。

夏勉拉开他身侧的椅子坐下,用口型问:“看得懂吗?”

李笠点头:“一点点。”

他是当年文化课考第一的学生,不是文化课学不下去不得已考艺术的那类人。

图书馆里人声寂静,只有书页翻动和下笔的唰唰声。夏勉把李笠手中的书抽走,换上一本空白本,写下:画我。

李笠脸颊泛红,摆摆手,表示自己做不到。

夏勉顾自拿出课本自习,不再和李笠交谈。李笠没有书看,捧着他给的空白本干坐了一会,终是提笔画他。

夏勉大学以来都是一个人自习,有时身边坐着陌生人,有时谁也没有。今天在他旁边的是李笠,他让李笠画他,李笠就乖乖画,眼里只有他和画纸。

自习一直持续到午休时间,李笠画了两幅夏勉,伏在桌上一笔一笔添加细节。夏勉拿起他的画查看,李笠紧张地捏着笔,等待夏勉给他评价。

夏勉不懂画,他知道李笠画得十足认真,就也不需要在意其他问题了。

“很像。”他说。

李笠弯了弯眼睛,露出不明显的笑意。

夏勉将画收进包内,带李笠去学校食堂吃过午饭,就送他去培训机构上班。

身边没有了李笠,夏勉降下车窗,在冷风的吹拂中逐渐降温。

他捏紧方向盘,加速驶向公寓。

夏勉的父亲酗酒,啤酒肚涨得老高。常年不健康的饮食和作息习惯让他比同龄人显老十岁,夏勉站他身边,说是他的孙子都有人信。

夏父只提了一个牛津旅行包,坐在夏勉公寓楼下的花坛边等他,嘴里叼着烟,背脊垮塌着,远看就是像流浪汉。他曾经也是个为孩子戒烟戒酒的好爸爸,照片里他身材精瘦,将小小的夏勉举高,放在脖子上玩骑马。

转眼他的身材膨胀松弛,烟酒不断。第一次对夏勉动手时眼神迟疑痛苦,双手颤抖不停。很快他不再迟疑,对用暴力制裁小孩上了瘾。

“楼里大厅和电梯禁烟。把烟掐了,跟我上去。”夏勉对父亲说话并不客气。

夏父在烟雾中眯眼看他,吐出烟蒂,随手按灭在花坛中。

“你住的房子很好啊,就为了不让我找到,浪费这笔钱租房子?”刚打上照面,夏父就细碎地念叨着。无论身处何地,他的遣词造句总带着怨气。

夏勉不应他的话。

夏父憋着口闷气,跟着他进入公寓楼。

一进门,玄关的鞋架上摆着两种尺码的鞋,明显有两个人生活的痕迹。夏父虽然将中年的自己活成一摊烂泥,但他是Alpha,他对Omega的气味和其他Alpha一样敏锐。

“你和Omega住在一起?”夏父问夏勉,“你养着一个Omega?”

夏勉不否认:“我花钱租的房子,和谁住是我的自由。”

夏父四处转了转,看到屋子里到处是一对一对的日常用品,气得脸色发青:“我被催债的逼得换了三五个房子和手机,还被单位降级成临时工。你拿钱养Omega逍遥快活的时候,想没想过你爸爸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夏勉不再是当初爸爸一扬起巴掌就躲在桌下发抖的孩子。他已经不再惧怕任何形式的暴力,也不为任何意外慌张。

“你欠的债,不是因为要给我交学费,供我读书留学。你欠债是因为你想用一个的债务填另一个债务,利滚利你怎么都还不完,我为什么要负担你的过错?”

夏父惊诧而暴怒地瞪着儿子,语速加快,嘴里甚至喷出白沫:“你以为我不想还吗?那么大一笔债,我借光了能借的钱去填空子,我填得上吗?我还带着你,我必须不停借钱才不会被起诉,不然我直接去坐牢不就松快了?你明明能赚钱,为什么不帮我还债,要把钱给别人花!”

夏勉闭了闭眼,全身血管都在突突跳动,好像要爆裂开来。

“我还带着你,不然我直接去坐牢不就松快了?”——这句话夏父十年如一日地反复说、反复说,成了剜刮夏勉最有利的刀子。

什么样的话会让一个孩子后悔被爸爸生下来?这句话就可以,到今天,夏勉大三了,这句话还奏效。

夏勉握紧双拳,压抑着音调,尽量不和他争吵:“我不想和你翻陈年旧帐,你来找我做什么,你直接说。”

夏父把火气压下去,抹了一把脸。刚刚五十岁的人,满脸是肖似六十岁的沧桑。

“给我借钱。”夏父说,“你伯父喝酒,把你比赛得奖的事说了出来。我要的不多,就要最急的一笔,八万。”

八万。

夏勉垂眼,视线范围内出现一层假想的灰色。

难道有人以为赚八万容易?夏勉在项目组熬过的通宵、在图书馆翻烂的书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的爸爸背着巨额债务还能做最初的那个好爸爸,他怎么会不帮他还债?他熬到吐血,把最后一块钱都拿出去,他也比现在舒畅。

“我已经不需要你了。”夏勉说,“你现在可以安心去坐牢。”

灰色从天花板开始蔓延,哗啦一下倾泻下来,将公寓的方形空间用水泥填满——只有水泥才会将所有氧气挤兑出去,形成如此让人窒息的灰色泥潭。在夏勉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将“坐牢”二字说出口时,他看到父亲被他的话彻底激怒。

到底该怎样描述夏父的神情才好?斑驳的皱纹像缠绕的群蛇,眼球混浊,露出一个中年男人最有统治力和威慑力的眼神。他抓起旅行包扔到夏勉脸上,夏勉踉跄一下,还没站稳,粗糙的巴掌就高高扬起,重重落下,他被扇得向右摔出去,腰腹狠狠撞在一旁的餐桌上。

他伏倒,桌子被他猛推出去,与瓷砖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桌上的水瓶和水杯碰倒在地,碎裂声接踵而至。

“我现在管不了你了是吗?”夏父怒吼,“你现在翅膀硬了,我打你已经不痛了是吗?”

视线摇晃,夏勉僵了一会才缓过疼劲。他扶着桌面站起身,想起他将李笠按在餐桌上做过,李笠是连抱他都不敢太用力的人。

“我不借,你越打我,我越不可能借你钱。你现在还不懂吗,家暴可以定刑,只要我不还手,你还继续往下打,我就可以让你坐牢,十年以上都行。”夏勉冷静地捂着腹部,“你要试试看吗?”

夏父双眼瞪圆,用仇视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你有良心吗?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恶鬼在水泥里咆哮,灰色的浆液裹着他的四肢,狰狞地朝夏勉扑来。

“咔嗒。”

公寓的门突兀地打开了。

关于灰色水泥的幻觉瞬间消逝,夏勉从混沌中抽离出来,看向玄关,发现开门的是李笠。

开门的只会是李笠,公寓两把钥匙,夏勉给了李笠其中一把。

李笠呆站在门口,看着夏父和夏勉,再看着餐桌旁的狼藉,脸上失尽了血色。

因为排班问题,他下午的课被机构交给了另一位老师负责。他回到公寓,想趁着有空彻底打扫一遍卫生,没想夏勉在家,更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副场景。

“怎么了……您的脸怎么了?”

“你先出去。”夏勉厉声说。

年轻的Omega站在玄关处,个子纤细,皮肤娇嫩,正是充满性魅力的好时候。他身上散发出Omega泛甜的信息素,其上覆着一层明显的Alpha气息,正向所有感知到它的人宣誓主权。

“就是他?”夏父满腔怨怼好像找了发泄口,他指着李笠,“你花钱养的Omega就是他?”

夏勉拽住父亲:“你别碰他。”

夏父气急,被他话里话外强烈的回护之意刺中痛点。

他甩开儿子的手,走向玄关,吼道:“你给我过来!”

“我说了你别碰他!”夏勉挡在父亲和李笠之间,再次对李笠说,“我让你先出去。”

“可是……”

李笠不肯走。他的眼睛紧追着夏勉脸上被夏父打过的地方,问他,“到底怎么了,他是您的爸爸吗?”

夏父被儿子阻拦两次,怒气累积到极致,全然丧失理智。他给夏勉不肯帮他还债找到了一个好理由:不是因为他没做好一个值得孩子尊敬的爸爸,是夏勉生活糜烂,宁愿花钱养着Omega快活,也不愿反哺父母。

对,全都是儿子的错。

夏父揪着儿子的衣领,抬手扇他第二个巴掌。

这一巴掌照着脑袋甩下来,夏勉的头偏向一边,耳朵轰隆嗡鸣,立马尝到了满嘴腥甜。

他背后没有支撑,向后仰了仰,被父亲直接摁倒在地,往前一拽,让儿子的头往桌角上撞。

“不行!”

李笠发出颤抖的痛呼,他喊得那么痛,就连夏勉自己都没有这样痛叫过。他疯狂扑上来,用力拉开夏父,“你怎么可以打他!不行,你放手,快放手!”

夏父松开一只手,指着李笠的鼻子骂:“给我滚远点,我教训自己的儿子跟你有关系吗?”

夏勉咽下一口血沫,猛地抬手,死死钳住父亲的手腕,发狠道:“别碰他,你要是敢碰他,我会跟你还手。”

夏父怒不可遏,扯着他的头发撞在桌角上,一下、两下,再一下。夏父是先发制人的,夏勉之前一直刻意没有还手,实打实的挨过几下后,再想还手已经落入下风。

“放开!你放开他!”

李笠拼命拉拽夏父,用全身体重拖慢夏父的动作。夏父用肘部将他撞开,他“嘭咚”跌倒,马上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向厨房。

有些人怯弱胆小,做什么都没有魄力和胆气。但他会为了所欲所爱豁出命来。

李笠在厨房拿了柜子里崭新的一升容量玻璃水瓶,返回夏父身后,高高举在头顶,瞄准夏父的头部。

这一瞬间他什么都不在乎。

水瓶落下,玻璃没有被敲碎,仅在夏父后脑发出闷钝的撞击声。赤色的血从黑白参半的发间渗流出来,夏父应声倒地,玻璃瓶脱手,碎成四分五裂的渣滓。

李笠哭得双眼通红,喘息声混着抽泣,像是生锈的风箱。他跪下来抓起碎片,还要往夏父身上扑,夏勉忍痛跪坐起来,合腰抱住他,哑声说:“好了,够了……”

“他打你!”李笠捏着碎片不放,凄厉地哭喊,“他打你!”

护犊的母兽也不过如此。夏勉晃了晃钝痛的脑袋,睁着模糊充血的眼睛去掰李笠的手指。李笠将手中的玻璃碎片捏得太过紧,碎片扎入肉里,他竟浑然不觉得痛。

“他打你——”李笠万分后怕地拥住夏勉,双手轻轻放在他背上,不敢使一点劲,“他怎么可以打你……”

夏勉夺走他手中的碎片,尖锐处将他的手也划破,鲜血流出来,与李笠的混在一起。

“我没事。”他说,“我不疼。”

夏勉幼时被父亲用啤酒瓶砸破脑袋,留下一道无法磨灭的疤痕。现在李笠用玻璃瓶砸伤夏父,替他将伤口送还了回去。

李笠是连抱他都不敢太用力的人。

他真的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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