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噩梦惊醒的夜晚会带来一身冷汗,脑中有根神经持续拧痛,令人无法重新入睡。

夏勉早已习惯这种感觉。

他喘着粗气惊醒,侧躺在床的一边,怀中空了一个人的位置,手臂向前环着,好像他熟睡时抱着什么人似的。

他翻身起床,熟练地洗漱、换衣、吃早餐,坐在笔记本前开始办公。

他因公出差,已经在大洋彼岸的酒店住了十余天。

周围来来往往都是西方面孔,彼此用英语交谈,跟他在国外的八年没什么两样。工作安排紧凑,一天行程从早排到晚,他没有多少自由时间,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思考工作以外的事。

这样就很好。

天亮后助理来敲门,问夏勉是不是能出门了。他们今天要参与重大会议,从酒店到开会地点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夏勉穿上外套,临走前灌了一杯无糖黑咖啡。

会议持续了一整个上午。结束后,夏勉来到大楼的吸烟室对窗站立,解开西服扣子,将烟夹在指间点燃。

他垂头吸烟,在烟雾中紧紧蹙着眉。助理推门进来,叫他一声:“夏先生?”

夏勉回头,助理抬起手机向他示意:“你有二十多个未接来电,从十点左右开始打的,几乎隔五分钟就打一次,应该是有急事找你。”

会议中夏勉的手机调成震动,他重视这个会议,就将手机扔给助理,让他带出会议室,无论谁打来都先置之不理。

“给我。”他伸手,把手机拿回手中。

助理也留在吸烟室吸烟。夏勉点亮屏幕,二十多通未接来电的消息就挤在屏幕正中央。来电人是同一个号码,同一个联系人,他将之备注为“李笠”。

“我去打通电话。”夏勉说,“你先吃午饭,不用等我。”

他离开吸烟室,进入空无一人的公共露台。

未接来电在通话记录里标了红,夏勉一条条翻过去,手指停顿了半天,才将电话拨通出去。

嘟过两声后,李笠接听了。

“喂,夏勉?”

他直呼夏勉。其实这是非常少见的。

“是我。”夏勉问,“什么事?”

“抱歉,我太心急了,所以连着打了很多个电话。其实并不是很紧急的事,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他不再用“您”来称呼,似乎是终于明白他那些自以为是的、刻意将自己放低的行为并不能取悦夏勉。

夏勉捏紧手机,闻到指间残留着若有若无的烟草气味:“你需要多久?”

“不用太久。”

李笠的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经过反复斟酌。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跨越半个地球,穿越过好几个万米,因距离而失真,所以显得格外清醒坚定。

“我想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和我见面,让我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关于疤痕和八年前发生的一切我都会向你解释,你就当给我留最后一份情面,听我把所有的话说完,你再来决定要不要跟我结束这段关系。”

露台没有风,照得到晴天的太阳,夏勉却双手冰凉。

那种被人用手伸到脑子里拉扯情感的感觉又来了。不管过了多久,他都能再次被李笠套上绳索。

“我不在国内。”他冷淡地说,“我们已经结束了。”

电话那头轻声抽气,陷入了一阵沉默。

李笠不说话,夏勉也不会主动说半个字。他们在见不到面的情况下无声对峙,夏勉听到了李笠加重的呼吸声,于是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李笠在电话那头的模样。

他是否红了眼睛,是否勾着背,将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

是否像他一样死死捏着手机,被听筒那端传来的每一个音节牵动情绪?

“求你了,夏勉。”李笠说,“我求你了,和我见一面吧。”

一瞬间,在没有其他人的露台,在没有李笠的异国他乡,夏勉喉头一哽,几近失声。

“别求我,李笠。你真要解释,现在就能在电话里解释。不是我没有给你机会,我说分开,你一句话不留就任我走,这半个月来你随时都能打我电话,可是你打过吗?是你在刻意折磨我,难道你还没有自觉?”

“那天我没有解释,是我不对,以后我会解释的……”李笠的声音颤抖,“我在电话里很难说清,我们见面说好吗,有些事我真的难以启齿,我……”

夏勉没有听完。

李笠的声音戛然而止,露台安静得像是深夜。夏勉见不到他,听不到他,所以也不会再为之牵动了。

夏勉垂下手,将手机收进上衣口袋,迈步离开露台——

他挂断了电话。

不同于大洋彼岸的晴空万里,国内细雨绵绵,一连下了数天还不停歇。

周末清早,夏勉的堂嫂例行来医院产检,完事后等堂哥午休,一家人就可以聚在一起吃午饭。

堂嫂带着果果,坐在产科大厅等丈夫,被果果折磨得要死要活。小女孩不明白母亲的辛苦,她感知世界的基点是她自身,她活力满满,对世间一切都充满好奇心和探索欲,所以她觉得母亲也一定和她一样。

换位思考,是连大人都难做到的事。

“妈妈,妈妈妈妈……”果果问,“我是从哪里出来的?”

堂嫂觉得她已经回答这个问题一万次了,心里烦得要死,面上仍努力维持着母亲的耐心和温柔,对她说:“果果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呀,你看,就是小幺现在待的地方,你摸摸他,你今天还没跟他打招呼呢。”

堂嫂这一胎乳名“小幺”,是果果给取的。她从母亲验孕棒上出现两条杠开始就培养着做姐姐的意识。她一天天看着母亲的肚子大起来,对里头的弟弟或妹妹倾注了满满的爱意。

“小幺,小幺,我是姐姐……”她轻趴在堂嫂的肚子上,用手来回抚摸,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大人听不懂的话。

堂嫂用肚子成功吸引了果果的注意力,她松一口气,得到了片刻安宁。

果果和大肚子玩了一会,腻了以后,又对堂嫂发问:“妈妈,上次在小叔叔家见到的那个叔叔,他是叔叔的老婆吗?他和叔叔以后谁来怀小宝宝呢?”

堂嫂被这个复杂的问题问倒了。她思考一会,把女儿揽到怀里,用说悄悄话的音量对她说:“那个叔叔不是你叔叔的老婆。怎么说呢,他们还不确定要不要生宝宝,他们要结了婚以后才会考虑这个问题。”

果果双眼迷茫,显然没有听懂。她执着地问:“那到底是哪个叔叔生宝宝呢?”

堂嫂头疼地望着女儿,拿她没有办法。

一筹莫展之际,堂哥过来了。他在产科大厅见到妻儿的第一反应是用手揽住妻子,再把女儿抱到怀中,询问产检的结果。

“就是老毛病,血糖值压线……其他都还好。”堂嫂说,“没多大事。”

“两次产检都血糖压线,还没多大事?”堂哥拿着检查单,恨不得瞪出个洞来,“我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哎呀,我不吃那些蛋糕甜点的就好了。”堂嫂拽住他,“医生在接诊,忙得要死,你下次有空再向他问问吧。你以后别给我买甜食了,我看就赖你,我只想吃一口,你给我买一堆做什么,摆在家里头我看见就想吃。”

堂哥望着妻子,将她鬓边的头发挽到耳后,眼里的疼惜快要满溢出来:“你想吃,我怎么舍得不给你买嘛。”

堂嫂拿开他的手,被他逗笑了。

“中午想吃什么?”

“清淡点,回家吃吧,你给我煮面。”

“行。”堂哥一手搂着妻子,一手牵着女儿,带她们走出产科大厅。

路过转角时,堂嫂突然停住,嘴上喊“等等”,指着走廊尽端某个侧对他们的身影说,“那个人好像李笠。”

堂哥仓促转头,看到那人进入某间诊室,身影和侧脸一闪而过,确实很像李笠。

“他怎么会来产科?”堂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错了吧?”

“是他啊。”堂嫂踮脚向那边张望,“你也觉得像吗?我们两个都觉得像,那应该就是他了。是什么情况?你要不要打电话问问夏勉。”

堂嫂不清楚李笠腺体的伤情,也没和夏勉聊过。她以为夏勉和李笠会继续走下去。

“不可能。”堂哥想到小年那天和夏勉的对话,否认道,“肯定是我们看错了。”

他转回头,对心中的怪异感置之不理,与妻女一起离开了医院。

在家中吃过午饭后,堂哥陪妻子睡了一小会,就赶来医院接着上班。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坐了仅有五分钟,之前在走廊尽端看到的那个身影就不停在他脑海里回放起来。怪异感越来越浓,他越想越不对劲,导致他完全想不进其他事了。

那就是李笠吧?

身高、体型、面部轮廓、穿衣风格……全都和李笠一模一样。

他实在是如坐针毡,就让同事替他一会,跑到产科找人问个明白。

医院不能泄露病人的信息,就算是同一个医院的医生之间也不能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相互透露。堂哥用了点交情,通过规则外的手段找到接诊李笠的医生,让他把李笠的病历、检查单通通拿出来。

“你认识他?”

医生说,“他不能再拖了。他现在用着药物治疗,但是作用不大。我看他必须要住院了,不然明天后天都有可能流产。”

堂哥没想到真能找到“李笠”这个病人。30岁,Omega男性,职业是中学老师。他看着病历,整个人都是懵的。

“你看他八年前的既往病史。他以前掉过一个,不是流产,是引产,宝宝十五周胎死腹中的。他的治疗期长达一年半,整套生殖器官都差点摘除,来回转院三次才保住,可以说是死里逃生。”

医生作为一个外人,都忍不住感叹,“你能找到宝宝的爸爸吗?再不来就来不及了。我看他很想要宝宝,和我说话时恍恍惚惚,意识不太清醒的样子。这一胎要是不好,他不知道会有多心碎。”

这一天,堂哥踉跄着跑出医院,在能打电话的室外翻找夏勉的号码。细腻的春雨模糊了他的手机屏幕,他的指尖打滑,几度要把手机摔落。

电话接通后,他对电话那端的夏勉做了有史以来最混乱、最着急的陈述,他反复问“你能不能马上回来”,“你能不能现在过来”。

紧接着,夏勉的助理接到夏勉的电话。明明在国外的工作还有一周才结束,夏勉却说他要在今天之内回国。

坐最近的航班,用最快的速度。

不计代价,不论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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