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公园附近的小学放学,小朋友们会背着书包三三俩俩跑到公园里玩一会,再各自结伴回家。

最近傍晚下班,李笠都会去公园里坐到天黑。他吃了缓解早孕反应的药,看小朋友们荡秋千,堆沙坑,可以顺顺利利地吃下一些东西。

有个小胖子在沙坑里堆起了圆鼓鼓的球,两个互相追逐的小男孩跑过去,一脚就将他的球踩碎了。小胖子挥着拳头追上去打人,两个小男孩呜哇怪叫,慌不择路地狂奔逃命。

李笠望着他们,忍不住露出笑容。

天黑后,公园里的小朋友都回家了。李笠也起身离开。他想他今天要早点睡觉,把精神养好一点,也许明天可以吃下更多东西,让他能生出更多力量,鼓足勇气再给夏勉打一次电话。

公园离李笠家不远,他慢腾腾地游荡回小区,路经停车场时瞥到一辆黑色的轿车,他停下脚步,看着这辆车发起了愣。

老式住宅小区的停车场大多规划在地面上,后来车位不够了,就四处缩减绿化,零零碎碎地增加几处。

李笠家楼下就有一排新加的停车位。他托人额外买了个车位,这样每次夏勉过来,就不用四处找地方停车,直接停在他专属的车位就好。

小年以来,那里空了很久,现在却停着一辆黑色的车。李笠默念车牌号,确认就是夏勉常开的那辆。

李笠想到,家里的备用钥匙他只给过夏勉。

他先是小跑起来,后来变作大步快跑,拼命向上攀登楼梯。他全身肌肉都酸软无力,好几次快要跌倒了,又扶着扶手站稳,继续往上跑。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到家,快点打开门,看看老天是不是在拿他开玩笑——

门里面会有夏勉吗?

李笠拿钥匙开门,黑夜里,他的家亮着灯。

“夏勉?”

李笠撑着墙,往里走了两步。过速的呼吸频率让他的肺攫取不到氧气,他的视线摇晃,仅能看清眼前人的轮廓。

他没有用笔完整画过夏勉的全身。但是他早已在心中描摹过夏勉千千万万遍。他将夏勉的身形刻在脑海里,提笔就能默画出每一个细节。

他可以确定,夏勉现在就站在他的眼前。

“为什么不接电话?”夏勉问,“天都黑了,你去了哪里?”

李笠伸手摸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拿出一看,上午去医院做检查时调成的静音模式还没有改回来。夏勉给他打的十多个未接来电让他心脏发颤,他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愿意来见我……”

李笠的喉咙和肺里都火烧火燎,他眨了眨眼睛,试图将夏勉看得更清楚一点。

“如果我不来,你还会不会再打电话找我?”

夏勉问他,每个音节都深沉嘶哑,含着藏不住的隐痛。

“我会打的。”李笠马上说,“我想面对面和你解释一切,特别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如果无法面对面告诉你,看清你知道后的样子,就会特别可惜。”

李笠想,从现在开始他要有两个人相加的勇气了。

“我怀孕了。其实跟你在电话里说也没什么不好,但我总是犹犹豫豫,没有自信……对不起。”

他缓过了奔跑后缺氧的劲,在逐渐清晰的视线中看到一个双眼通红的夏勉。

这是李笠从未见到过的,夏勉不再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神情。

“我要这个小孩。”夏勉紧盯着李笠,一字一字地说,“我也要你,李笠。我们会一起走下去,所以别再对我隐瞒任何事,我要听你对我说清过去的每一个细节。”

李笠望着他,一瞬也红了眼睛。

洪水决堤,冲刷多年藏捂的烂疮。汹涌过后,大雨终究有时尽。

如果要说“八年前”,究竟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

午夜梦回时,李笠曾打过无数遍腹稿。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家里的情况?我家只有我姑姑,她排除万难收养我,我从来都将她当做妈妈看待。那年六月我大学毕业,首先回了老家,想要把姑姑接出来。”

李笠和夏勉坐在沙发的两端,面前是象征夏日回忆的紫红色葡萄挂画。他扒开躯壳,把糜烂不堪的内里一点点讲给夏勉听。

当李笠在毕业典礼上给夏勉打电话时,他没有想到今后会失去夏勉这么多年。他怀着一个新鲜毕业生的天真与单纯,以为与人相爱相守最大的难关仅仅在于让所爱之人也爱上自己。

李笠的姑姑用一己之力给了李笠完整家庭的关爱。李笠带着本科毕业证和大学期间攒下来的钱回到老家,以为只要他开口,就可以顺利接出姑姑。

“我回到老家,才发现姑姑被收烂账的人缠上了。有人骗她借高利贷,本金加利息滚到了七万以上。我们还不起,收债的人就在我家楼道泼了红漆,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打骚扰电话。这是我一开始换掉手机号码的理由。”

提及这段经历,李笠的言语概括而简练,不愿详说。他流露出挫败的神情,抬眼望着夏勉,像是在问:“才七万而已。我很没用吧?”

在家庭债务面前,他只是个无力的穷学生,他可以在催债人跑来家里闹事时挺身挡在姑姑身前,拿厨房里的菜刀壮胆;他也可以在事后拿清水和抹布刷洗楼道里的红漆,对邻居挨个弯腰道歉。

可是你问他有没有钱,能不能解决问题?

他是无能为力的。

李笠换了电话号码,带姑姑偷偷搬家。没过多久新地址就收到了律师函,还有伪造警方文件写的“立案警示”、“最后警告”,上面明确写明姑姑及其联系人李笠的身份信息、欠款金额,警告他们再不还款将会“刑事立案”。

到这时,李笠才真正为赤裸裸的现实感到害怕。无论律师函和警告是催债人吓唬他们的手段,还是真的要走法律诉讼途径告他们,都让李笠明白一个事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果他们始终无法还钱,终有一天会以合法的方式面临惩罚。

“……我在老家找了份工作,一边还钱,一边找律师询问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我很后悔这段时间没有联络你,我一方面是觉得我太无能了,没有脸面和你提及这件事;二是律师说我不用太在意催债人的威胁和骚扰,我觉得我多打几份工,就可以尽快还完七万,摆脱掉债务麻烦。我可以在不打扰你,不让你得知我有多窘迫的前提下,还遵守和你的约定,只是会迟到那么两三个月而已。”

七万能有多难?

踏踏实实地工作,一点点地追赶利息,总有还清的一天。为了姑姑,李笠起早贪黑从不说苦。

如果他只是“一个人”的话,说不定真能在两三个月内还清债务,去B市赴夏勉的约。

但他是一个糊涂的Omega。他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我同时做好几份工作,可能比较辛苦。那段时间也没空考虑别的事,工作完直接睡觉,醒来继续工作,就这么反反复复。八月份我老家很热,蚊虫很多,我脖子上有个地方老是在痒,我以为是蚊虫叮咬,就用手去抓,那一整个八月都在用手抓……”

李笠说到这,声音逐渐带上了哭腔。他弯下腰蜷缩起来,用手撑着脑袋,一下下悔恨地捶打。他仿佛被人拉扯进一个黑色的噩梦屋,他敲打自己,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Omega腺体在侧后颈,李笠忙得白天黑夜颠倒,没心思照镜子,所以他从不去看被他抓挠的地方长什么样子。他只是奇怪自己洗手时为什么指甲缝里总有血迹,可他又总是不甚在意地将血迹清洗掉,并对此习已为常。

“你记不记得那年五月,我来B市找你,和你一起待了三天。那时候学校很忙,我硬是抽时间过来,忙忙碌碌的,就忘了吃抑制剂。”

李笠将脸埋在手掌间,热泪从指缝中渗流下来,汇聚成蜿蜒八年的细长河流。

“九月初,我几乎把债还完了,我想马上就买车票去找你。可是我很粗心,我真的很粗心,脖子上越痒,我就越用力去抓。有一天,我把脖子抓破,流了一手的血,有人把我救到医院,医生说我怀了一个十五周大的宝宝,因为我把腺体抠坏,他在我肚子里死掉了……”

洪水下李笠严防死守的小房间终于打开,那是把穿心刀,刺骨锥,再一次捣烂他身上长好的伤疤。

“他是我和你的宝宝,他十五周大了,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说到这里,他突然泣不成声,眼睛红得滴血,脸色却苍白如纸,挂满了斑驳的泪痕。

“十五周大的宝宝,必须做引产,他从我身体里掉下来的时候已经有小小的人样了……我心都碎了,夏勉,我是他的爸爸也是他的妈妈,我那么那么喜欢他,我却把他害死在我身体里面,我太后悔了,太痛了,我简直生不如死!”

李笠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激烈,磅礴的情感从他撕心裂肺的话语中倾泻出来,远比山洪海啸还能撼动人。

他是那么温吞软弱的性格,此刻却哭得快要厥过去,发了疯似的捶打脑袋。夏勉将他抱入怀中,死死掰着他的双臂,让他的捶打落在自己身上。

当李笠彻底抓破腺体时,看到鲜红的血液不断喷涌出来,他还不知道腺体发痒是因为他怀孕了。胎儿需要父亲的Alpha信息素,而他没能给他。

他在医院醒来,听到医生说他肚子里有个死掉的宝宝。姑姑趴在他床边哭,他反应半天,才明白他和夏勉有了一个孩子。他尖声哭喊着不要引产,不要引产,护士和姑姑合力按住他的手脚,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

“我在医院住了好久好久,每天都梦到我的宝宝,我给他起名叫‘阳阳’’……”

李笠靠在夏勉怀中,闻着夏勉的信息素,听凭爱与痛在胸口交织。

他在引产手术后发了炎症,医生说他要摘除整套生殖器官才能活下去。姑姑不肯放弃,带着他辗转在三个医院之间,开始了长达一年半的治疗。

那一年半他活得没个人样。他对姑姑说要给死去的宝宝起个名字,姑姑求他不要这么做,他就哭着说宝宝每天晚上都来梦里找他,问他为什么宝宝没有身体,没有名字,爸爸妈妈也不来抱他。

李笠给宝宝起名“阳阳”,因为他和夏勉相遇在艳阳高照的夏天。

“一年半以后我身体好转,你原来的手机号已经打不通了。我不能长时间站立行走,姑姑就陪我去B市找你,你果然不在学校……别人都说你出国了,拿到了最厉害的留学资格。我好想去找你啊,可是我过得不好,我怎么去找你,我怎么能把你从国外拽回来陪我一起受苦?”

李笠揪着夏勉背后的衣服,指甲透过衣物掐进了夏勉的肉里。他终于舍得对夏勉用重力气,他不要再敬着他,跪拜他,他要把夏勉从天上拽下来和他一起烂在泥里。

“你以为我不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吗?你以为我不想说吗?我好想跟你倒苦水,让你抱抱我,疼疼我,不要再对我冷言冷语。可是我想你哪怕对我有一点点感情,对宝宝有一点点喜欢,都会像我一样承受巨大的折磨……”

李笠哭喊,他歇斯底里地哭喊,“我这么爱你,我怎么舍得让你伤心,我怎么舍得你跟我一样陷在阳阳的阴影里!你告诉我,你设身处地的想想,如果你像我一样八年来一直爱你,一直最爱你,你怎么可能做得到?”

李笠哭得尖锐,那是他人生中最放肆的哭声。他把他的穿心刀、刺骨锥袒露出来,夏勉与他相拥,两人便一起被捅了个对穿。

曾经的李笠连拥抱夏勉都不敢用力,他不知道夏勉抱他也从来都不敢轻、不舍重。夏勉太害怕失去,所以他想抱紧,但他太珍重所爱,所以他收敛着力气。

夏勉要完整的、倾注全身心的爱,这份爱跨越十余年光阴也不允许褪色。他要能把他溺在里面沉沦不起的爱,他要体会被爱扼到窒息的感觉。

现在他得偿所愿了。原来被爱沉溺时,他是死也甘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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