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长长的“八年前”说完,李笠哭声渐歇,精疲力尽。他靠在夏勉身上,原本抱着夏勉的手垂落到身侧,夏勉伸手去握,没太用劲,那只手就软软往下滑落。

“李笠?”

夏勉摸他的额头,烫得直烧人心。

“我带你去医院。”夏勉说着,想将李笠抱得更紧,可双手收在一起,却突然不知该如何用力了。

李笠强打精神,摇头说:“没关系。我吃了药,发热是药的副作用。”

严重的早孕反应持续半个多月,李笠几乎瘦成皮包骨,夏勉将他抱进房间,轻放在床上:“我去拿体温计。”

“别走。”他刚一抽离手,李笠就拉住他,露出极依赖的模样,“你再抱抱我。”

他说“别走”,夏勉就没舍得放手。他将李笠抱回怀中,问他把温度计放在了哪里。

体温量完果然是低烧,夏勉给他倒了杯温白开,倾斜杯身抵到他唇边,让他补充水分。

李笠扶着他的手臂,在杯沿抿了一口,就没有再去碰。他说:“放凉了再喝好吗?水温比体温高的,我喝了会想吐。”

夏勉望着他,手停顿一会才将杯子拿开。他另外倒了一杯凉水,李笠勉强喝了两口,又没有再碰了。

“晚饭吃了没有?”夏勉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李笠伸手环着他的背,所有肢体语言都在要夏勉拥抱他:“我不饿,你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我有点困了,你抱着我睡一会吧?”

夏勉说:“好。”

他侧躺在床上,李笠靠着他的胸膛均匀呼吸,很快就睡着了。

夏勉拿臂弯和棉薄被裹着他,他露出脑袋和一小截脖子,睡得安稳且安静,呼吸声细小,要凑到他唇边才能听得清。

夏勉将手绕到李笠的后颈,触碰他腺体处的疤痕。那里不再是夏勉的眼中钉肉中刺,它成了一道爱的刺青,刻在李笠体表,刻在夏勉骨髓。夏勉一旦意识到它就会痛,但他完全接纳这份痛觉。

他垂头,嘴唇碰在疤痕上落了一个吻,再将鼻尖轻贴李笠的肤表,嗅到了一丝记忆中的淡甜。

一瞬间,从接到堂哥电话起就悬在空中的心脏跌落地面,夏勉细细密密的亲吻李笠的腺体,像上瘾一般对这股淡甜纠缠不放。

李笠睡得沉,无意识地动了动脖子,却没有被夏勉的动作吵醒。

很快,夏勉也困倦了。

李笠微弱的信息素像是催眠剂。夏勉半梦半醒地睡了一个小时,意识混沌,做着光怪陆离的梦。猛地,一阵刮着脊骨攀上来的不安让他惊醒,房间里的灯没关,他一眼看清李笠的睡脸,感到怀里有温度,臂间有重量,刚刚那股骇人的惊魂感才消退些许。

他抬手,掩住口中发出的粗喘声。

这世上有如此强烈的难过,他还是第一次知道。

黑夜愈深,窗外连绵的春雨也愈下愈急。

夏勉动作轻缓地松开李笠,起身去卫生间掬了一把冷水洗脸。

他记着李笠没有吃晚饭,就进入厨房煮白水蛋。小炖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他把厨房的窗户打开,让雨声和凉风帮他维持冷静。

“夏勉?”

房间里传来李笠的呼唤,“夏勉,你在哪?”

“我在厨房。”夏勉一边回应他,一边走回房间,“怎么了?”

李笠从床上坐了起来,低头找床边的拖鞋。他看到夏勉,长长舒一口气,对他伸出手说:“我闻不到你的味道,突然特别心慌。我以为你不见了,你再……你再抱抱我吧。”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开口要夏勉“抱他”。

他张开双手要人抱的样子此前从没有过。八年前没有,重逢时也没有。他对夏勉的依赖和渴求大多藏在视线里,藏在他总是躲闪、压抑的细枝末节里。

夏勉抱住他,低声问:“有没有好一点?”

李笠靠在他肩上,浑身都舒展开,软化成一团棉花:“嗯……”

“我煮了白水蛋给你,能不能吃下一点?”

李笠点头说:“你做的,我吃得下。”

夏勉把两颗白煮蛋剥出来,对半切开放在小碗里,让李笠拿汤匙挖着吃。他问李笠“要不要我喂你”,李笠轻笑出来,说:“只有小宝宝才要人喂。”

陪伴早孕反应严重的人吃饭,对爱他的人来说无异于一场折磨。

李笠吃下第一口就想吐,他捂着嘴干呕,眼里湿漉漉的泛着红,缓了半天,才再努力去吃第二口。

夏勉把他的碗拿过来,挑走所有蛋黄,让他不要再碰蛋黄:“只吃蛋白,蛋白没有味道。”

李笠说“好”。

两个鸡蛋白,李笠吃了快半小时。夏勉所能做的只有重复地问“还能吃下吗”,“还能再吃一口吗”,李笠坚持往下吃,到底没有吐出来。他含着干呕时激出来的眼泪对夏勉说:“谢谢,吃完以后胃里很舒服。”

夏勉无言,他捧起李笠的脸和他接吻。这个吻无关性欲,也不是侵占或掠夺,只是春雨夜里他剖心剖肝的珍重。

这一整个夜晚,他都让李笠在他怀中安睡。

第二天早晨夏勉先睡醒,洗漱后叫李笠起来,帮他测了一次体温。

“今天感觉怎么样?”夏勉说,“我带你去医院,我要听听医生怎么说。”

李笠缩在夏勉躺过的地方,用自己的体温延续夏勉的体温。他的声音略带晨起时的鼻音:“昨天检查过了,下次去要等到一周之后。”

夏勉说:“我陪你去,不一样。”

李笠躺着不动,犹豫了一会,对他说:“我不太想……连着两天都去。”

“为什么?”

李笠的脸颊来回蹭着枕头,呼吸到夏勉残留在上面的信息素:“医院里都是消毒水味,在家里你的味道很明显,我闻到就会安心很多。我想在家里多待一会。”

李笠曾在医院经历过长达一年半的治疗。那时候陪伴他的是什么?

是消毒水气味,是“阳阳”。

夏勉拿手摸他的脸,定定看了好他一会,沉下声音说:“在医院我一直陪着你,你不会闻不到我的味道。”

李笠也望着夏勉。他感到夏勉的手是干燥温热的,碰触他的力道很轻很轻。

他说:“好,我们一起去。”

孕早期有一些检查项确实不需要做得太频繁,李笠和夏勉到了医院后,医生帮他略过了很多检查,主要是向夏勉说明李笠的身体状况和宝宝的发育情况,交待一些注意事项,比如说在孕早期要避免性生活,不能吃辛辣油腻、高糖高钠,不能太过劳累等等。

春雨还在下,夏勉和李笠共撑一把伞,从医院大厅走了出来。

他们和其他成双成对来医院产科做检查的人一样,相伴前来,相伴而归。伞下的夏勉用空闲的那只手牵住李笠,他们把手紧握在一起,谁的都不会是冰凉的。

回李笠家后夏勉做了一顿清淡到几乎没有味道的饭菜,陪李笠一口一口地吃,一口一口地磨。

李笠饭后一共要吃三种药,有每日三次的,也有每日两次的。夏勉在手机上分别设置了隔八小时提醒和隔十二小时提醒的闹钟,让李笠在整点用水把药片送服下去。

“我要去公司一趟。”夏勉说,“晚上我会回来。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回来我带给你。”

夏勉的手机被工作相关的电话和信息挤得爆满。他提前回国,国外残留的事就成了烂摊子,他早晚都要去解决。

李笠想了想:“带一点草莓给我吧。”

夏勉点头,从沙发上起身离开。

“等一下……”李笠又叫住他,手向前追,拉住了他的袖子。他坐在沙发上抬眼望着夏勉,这是他用得最娴熟的、向夏勉表达情感的方式。他不说,他只拿眼睛里的“不舍得”勾住夏勉。

“把你的外套留给我吧。”

李笠说,“我在衣柜里挂了你以前落下的正装,熨得很平整。你穿柜子里的出门,把身上这件留给我吧。”

夏勉说“好”,转回身,将身上的外套脱给了他。

夏勉的外套对李笠来说大了一个号,李笠将外套披在身上,揪起衣领挨在鼻间深深呼吸一下,露出极安心的笑容:“有你的味道。”

他的声音透过衣服的遮盖,含糊得像是一句轻喃,“就好像你抱着我一样。”

后来,出门前留一件身上的外套给李笠,成了夏勉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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