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好久不见

13:59,星期四,晴。

时间一晃,过了两年。

电脑屏幕上方的时钟跳转到整点,钟晓林抬起头,看向沙发上的人。

宽敞的三人座上横躺着一个年轻男子,他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件简单的卫衣,头发修剪得干净清爽,闭着眼睛的时候有着一种毫无防备的单纯。

钟晓林的电脑里有他的个人资料,知道他的实际年龄比外表看上去略长一些。

“时间到了?”男子轻声问了一句,随后坐起身。他像是一台上紧了发条的闹钟,每次都能在钟晓林开口提醒之前,准时睁开眼睛。

“今天感觉怎么样?”钟晓林看向他,笑容温和:“我下午没有其他预约,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多陪你聊会儿。”

钟晓林是一位心理医生,独立经营着一家心理诊所。这个年轻人是她的病人,已经在她这里接受了近两年的心理治疗。

在南部边陲这么一座人口不足三百万的城市,人们对心理问题普遍不大重视,像他这样定期主动接受心理治疗的人,还是比较少见。

“不耽误您时间了,钟老师。”年轻人坐直了身子,抬头看了钟晓林一眼,玩笑道:“在您这儿总能睡得特别好,我是不是要把这张皮沙发买回去?”

这张沙发来自一个意大利品牌,设计前卫,价格也不菲,和钟晓林办公室的八十年代复古装修格格不入。

钟晓林顺着他的话打趣道:“反正也是别人送我的,你喜欢的话,一会儿就可以搬走。”

男子笑了起来,他坐在沙发上抻了抻手脚,对钟晓林说:“对了,钟老师,从下周开始我就不再来了。”

听到他这么说,钟晓林并不惊讶,其实在今天之前她早有预感,他不会再待在她这里太久。

她没有问他原因,而是笑着说,“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我会想念你的。”

“微信上常联系。”年轻人站起身,笑容诚恳地说道:“这么长时间以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钟晓林笑着摇了摇头,说:“其实我并没有帮到你什么。”

第一次接触到这个病人,钟晓林就建议他入院治疗,当时他的精神状态极差,有着很严重的自毁倾向,随时可能做出伤害自己甚至是伤害别人的事,需要通过更加全面的医学手段干涉。

但这位访客拒绝了她的建议,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坚持每周来她这里报道。

钟晓林说她没有帮上他什么忙,并不是一句自谦的话。他的心理防备极强,每次过来,也不过是和她聊聊天,或者干脆就在沙发上睡一觉,钟晓林花了两年时间,都没能和他建立起思维链接。

但他的状态确实逐渐好转起来,所以她想,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来进行内在的自我修复。

就在年轻人走出办公室前,钟晓林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喊住了他:“少珩,你知道要怎么彻底摆脱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吗?”

陆少珩搭在门把手上一顿,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和钟医生提过有关家庭的事。

“*第一,和原生家庭、成长环境分离,第二,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第三,建立三人以上的合作关系。”钟晓林对此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继续对陆少珩说:“第四,试着去爱一个人。”

陆少珩回头看了他的心理医生一眼,笑着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从钟晓林的诊所出来,陆少珩拐进了隔壁的文具店。在琳瑯满目的明信片里挑了一张印着热带雨林风光的,让收银的小妹妹帮忙寄出去。

这两年时间里他去过不少城市,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在当地寄出一张明信片。

倘若遇上工作太忙没空出远门,他就会趁着来做心理治疗的时候,顺便把明信片寄出去。

小妹妹往邮票背面沾了点水,小心翼翼地贴在明信片上,结果一不小心,贴得有点歪。

女孩尴尬地吐了吐舌头,问:“需要帮你写点什么吗?”

陆少珩沉吟了片刻,说:“不用了,就这样吧。”

女孩说:“那我傍晚的时候帮你寄出去。”

陆少珩说好。

事情都已办妥,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陆少珩现在住在距离城市五十多公里的地方,开车大概需要四十分钟时间。

齐白镇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镇,是一个多民族的聚居地。此地背靠雪山,面朝湖泊,中心还有一条溪流淌过。小镇历史悠久,受移民文化和当地少数民族风格影响,建筑非常具有当地特色。

陆少珩把车停在景区内的专用停车场,沿着青石铺成的小路,一路往上走。

他刚来这座镇上的时候,齐白镇尚未完全开发,游客稀少,也没有什么商业气息,是一座民风淳朴的天然古镇。但这两年时间,依托网红经济的影响,小镇突然爆红,已经成为了热门的网红旅游目的地。

一夜之间,镇上开出了各种各样的客栈、餐厅、酒吧、咖啡厅,每天都有全国各地的游客来来往往。

陆少珩艰难地从一个旅行团中穿过,刚路过一个转角,就看见一大群游客堵在一家民宿的观景台上轮流拍照,等待拍照的队伍足有几十米,把整条石板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家民宿正对雪山,是一个绝佳的拍照点,社交平台上有不少取景攻略。

队伍一眼望不到头,陆少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上前去,“哎,姑娘们,这边不能拍照,请大家配合一下,有序离开。”说着,他看向攀在围栏边上的一个小男孩,说:“小朋友,马上下来,注意脚下。”

“凭什么呀,你是什么人?”男孩身边的一个姑娘当场就不乐意:“我们都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了,你说不能拍就不能拍?”

“我是这家民宿的老板,你们这样堵在我们店门口,不合适吧?”陆少珩好脾气地解释道:“而且观景台也仅供内部客人使用,不介意的话,我请大家进来喝杯咖啡,大堂的观景视野更好。”

原来这家在社交网络上颇有名气的民宿,老板就是陆少珩。这家店说是民宿其实不大合适,因为无论是设计装修、设施硬件还是配套服务,都远高于民宿标准。

去年初陆少珩花钱修复了一片古民居,又从拉来了著名建筑设计团队,设计和经营思路上浓缩进了他前半生吃喝玩乐纵情声色的心得,无比任性地在一个偏远的小镇里打造了一家精品酒店。

也不在乎有没人为此买单。

姑娘出门外在,吃多了景区里无良商家的亏,担心又是什么消费陷阱,戒备心极强,“谁稀罕你的破咖啡,不让拍就不让拍,走了,别想骗我掏出一毛钱。”

说完,就一把拽起男孩的胳膊,步下了台阶。

聚集在大门外的人群散尽后,佳佳从大堂里走出来,一脸痛心疾首地看向陆少珩:“完了,老板,你又要被人拍视频挂到小红书上去避雷了。”她白眼一翻,模仿起了帖子里的语气,活灵活现道:“——钻到钱眼里,想钱想疯了,无良奸商!”

佳佳就是几年前把陆少珩从溪里救上来的那个小姑娘,这些年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去年她在陆少珩的资助下顺利考上北方的一所大学,离开了大山。

来到外面的世界之后,佳佳接触了许多新鲜事物,完全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也变得活泼开朗了起来,今年暑假她没有回家,而是来陆少珩这里打工。

“一堆人堵在那个地方拍照不安全,上个月就推挤摔伤了好几个。”陆少珩交待保安拉好隔离线,扭头就往店里走:“说过多少遍了没人听,明天就让人把这破台子给拆了。”

“好端端地拆它干嘛。”佳佳跟上陆少珩的脚步,突然想起今天老板进城前交代她做的事,抓紧时间汇报:“这周有不少人打电话进来,问民宿转让的情况,我都把信息整理出来了。”

两个月前,陆少珩突然把民宿转让的信息挂了出去。这家店的生意很好,惹得不少人眼红,但不低的转让费还是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上门询问的人很多,但还没有哪个人有实力真正接手。

陆少珩也不着急,他来到前台,拿起桌上的台历,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挺好的,你先帮我筛选几个靠谱的,晚点我挨个儿见一见。”

“老板,我不明白。”佳佳的目光也落在那本被涂得乱七八糟的日历上,“店开得好好的,生意也不错,怎么就想不通要转让啊?”

陆少珩面无表情地划掉日历上的一个日期:“在一个地方待腻了呗。”

“你这个人如果谈恋爱,肯定是个花心的人。”佳佳耸了耸肩,不敢苟同,又问道:“把店盘出去之后,你要去哪里?”

陆少珩盯着日历上一个标着星号的日期,说:“还没想好。”

一大一小靠在前台正说着话,一个样貌阳光俊朗的小伙子从门外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口中嚷嚷着:“佳佳,你怎么还在这儿,小溪头那边已经开始了!”

佳佳两眼放光,应声道:“来了!”

陆少珩板下脸来:“工作时间去哪儿?”

这小伙儿是隔壁餐厅老板家的儿子,也在外地读大学,陆少珩早就察觉到这小子对佳佳有点意思,每天没事就过来闲晃。

“今天有人来拍电影呢,就在石拱桥那儿。”佳佳不但没有体会到陆少珩这颗老父亲的心,还特别没眼力劲儿地邀请他:“一起去吗老板?听说有很多大明星,大家都去看了。”

陆少珩的视线落下,把手里的台历往桌面上一推,“拍电影有啥好看的,没劲。”

佳佳笑了一声,“说得像你经常看似的,我先走了,马上回来!”

* * *

佳佳这热闹一看就是一个下午,一直到傍晚都没有回来,只是给陆少珩发了条微信,让大家不要等她吃晚饭了。

七点刚过,员工们陆续开始忙碌起来,晚上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候,就算不是住店的客人也会慕名前来,在酒吧里听听歌,去无边泳池拍拍照。

全店最清闲的当属老板本人,晚饭后陆少珩没什么事做,提前下班回了家。

陆少珩住的房子离酒店不远,就在镇子中心,房主夫妻进城定居去了,把整个二层租给了他,地方不算宽敞,胜在干净整洁。

这会儿正是夜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他避开了游人如织的主干道,顺着溪流往前走,抄了条小路回家。

溪畔兰草丰美,水面上时不时响起“噗通噗通”的落水声,想必是他的脚步声惊扰了岸边休憩的生灵。

陆少珩魂不守舍地往前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佳佳说的电影拍摄地。

来镇上取景的这部电影,名字叫《月的独行者》。

齐白镇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时常有剧组过来取景,当地居民大多见怪不怪。这次的拍摄之所以在小镇上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是因为这部电影是全明星阵容,从导演到演员皆大有来头。

拱桥的两畔人头攒动,窄窄的溪岸上围满了游客与当地居民。几台夜间照明的灯塔并排升到半空中,把这一小片搭着临时帐篷的区域照得雪亮。场内的大喇叭里时不时响起催促声,把现场的氛围烘托得即忙碌又紧张。

而场外的围观群众们则是一派悠闲,陆少珩身侧的一个男孩问他的同伴:“坐在椅子上的那个是哪个明星,长得还挺帅。”

“你连他都不认识!平时不看电视的吗。”女孩先是有些嫌弃地瞥了瞥嘴,而后又伸长脖子往场内张望,满怀期待地说:“不知道他们会在镇上拍多久,我每天都要过来看。”

嘈杂的谈笑声晕染在了温暖湿润的水汽中,如空谷回声一般遥远,陆少珩置身在拥挤的人群里,眼前的景象和他记忆中的并无二致。

就连最光亮处的那个人,也没有让他产生两年不见恍若隔世的陌生感,仿佛再见还是昨天。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这两年间,大到电视电影,小到饮料零食的外包装,APP开屏,微博热搜八卦论坛,陆少珩总能隔三差五地见到他。

但他依旧是一个镜中人,看似近在咫尺,实则不在一个时空。

就在这时,突然爆发的欢呼声截断了陆少珩的视线,场边临时搭盖的化妆棚打开,一位女演员从棚里走出来。

大明星现身,引得人群中一阵躁动,陆少珩没来得及离开,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往前走,不知不觉间被拱到了前排。

“哎,那边那个。”一个场工打扮的男人嘴里叼了根烟,用下巴点了点陆少珩的方向。

“我?”陆少珩看了两眼周围,觉得这位兄弟喊的可能是自己。

“不是你是谁。”男人把烟拿下来捏在手上:“先别管这边了,赶紧帮我把这几截轨道搬到溪那头去。”

陆少珩看了眼溪的对岸,回过味来,今天不巧,他穿了一件和剧组工作人员颜色一样款式类似的衣服,场外光线昏暗,他这是被当作维护场外秩序的场工了。

这本是个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误会,但陆少珩什么都没说,发挥起了活雷锋的精神,当即拿起堆在脚边的轨道,走向指定地点。

心跳随着脚步愈发急促,陆少珩贴着灯光的边缘往前走,身影完全隐没在光照之外的阴影里,和剧组里最不起眼的小工一样,拖着两截轨道从那个人的侧后方走过。

交错而过的瞬间,他们谁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作者有话说:

*带星号的部分非原创,是我根据网上找到的心理学理论化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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