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不晚

天快亮的时候,陈濯再度发起烧来。

他和陆少珩折腾到了后半夜。因为发着烧,心里又急挂着事,他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刚刚躺下不久,就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一米八的双人床空了一侧,陈濯伸手摸上去感受不到余温,原本躺在这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窗外又开始下雨,湿湿凉凉的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泄露进来,陈濯头痛欲裂。

他坐起身,环视了一圈不算陌生的房间,相似的环境和相同的生理感受,让他的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了两年前陆少珩离开的那一夜。

那晚陆少珩也是这样,在他的心里狠狠刻下一道印记之后,就彻底消失不见,再也没有一点音信。

陈濯的身体难受得厉害,但他还是起身下床,趿着拖鞋,走出了房间。濛濛烟雨中,远处的崇山峻峦层层叠叠,和他记忆中的海上孤岛,微妙地重叠了起来。

巷子口的路灯亮了一整夜,陈濯下楼来到院子外,不知可以去向哪里。

他又走了吗?陈濯想,这次要去哪里找,又要找多久呢?

陈濯这头正兀自发着呆,街头转角处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他转头循声望去,看见陆少珩的身影出现在雨天的薄雾里。

陆少珩看见陈濯,也是微微一愣,随后加快步伐了朝他走来。来到陈濯面前时,他又放慢了脚步。

不久之前的两个人都有些失控,难得地见到了彼此最狼狈的一面。等到情绪冷静下来之后,再次面对对方,多少有些窘迫,一下子从毫无顾忌地彼此所求,退回到了一种做作的客套。

“下雨天在这里做什么?”陆少珩犹豫了一瞬,脱下自己的外套撑在两人的头顶,暂时隔绝掉雨幕:“还病着呢,怎么不穿件外套?”

陆少珩的脸色也不大好,他的脸色雪白,嘴唇却是不自然的红,大概是出门得急,没有带伞,乌黑的头发上挂着晶莹的小水珠,一闪一闪的。

“你…”陈濯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是不能理解陆少珩怎么又去而复返。

他的嗓子疼得像被刀片上下划拉,停了好一会儿,才把这句话说完:“你没走啊。”

“你还在家,我能去哪里?”陆少珩晃了晃手里的纸袋子,“我去给你买药了。”

“原来是这样,走吧,回去吧。”陈濯低头看了眼那只蓝白相间的纸袋,轻巧地点了点头,先一步转身往回走,仿佛他天没亮踩着拖鞋站在这里,真的只是为了散步。

陆少珩没有多说什么,安静地跟在陈濯身后,一起往家走去。

看着石板地面上两道缠绕在一起的影子,陈濯总算从应激情绪中缓和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过头。

只是这事实在难以启齿,他不想让陆少珩有所察觉,于是板着一张脸往前走,一路都没有回头。

到家之后,陈濯依旧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在陆少珩的照顾下吃了退烧药,很快就睡了过去。陆少珩见他烧得难受,难得体贴地打了盆水回来,坐在床边替他物理降温。

陆少珩拧干一条湿毛巾,沿着陈濯的胸口手臂来回擦拭,心里越发不能理解,不久前明明是自己被陈濯按在床上折腾掉了半条命,这会儿反倒是他横在床上装柔弱。

想到这里,陆少珩伸出魔爪,恶狠狠地薅了薅陈濯的脑袋,佯怒道:“大明星了不起。”

陈濯的头发摸起来手感不错,陆少珩趁他睡着,又摸了一把,顺道再骂一句:“忽冷忽热,反复无常。”

一通单方面的发泄过后,陆少珩突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动作轻柔地拨开陈濯的刘海,忍不住俯下身子,靠近陈濯,尚未平复的呼吸,就这么全部洒在陈濯的唇间。

这是一个亲吻的动作,但陆少珩什么都没做,只是这么看着他。

看着看着,他的表情又不自觉地严肃了下来,像是一个人终于找到了遗失已久的宝箱,却不知该怎么打开。

只可惜陆少珩并没能看太久,因为本该睡着的陈濯,突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和近在咫尺的陆少珩来了个四目相对。

“我…”陆少珩做贼心虚,连忙退开一步,欲盖弥彰道:“我去换盆水。”

陈濯却说:“别折腾了,上来吧。”

陆少珩身形一顿,把毛巾扔进脸盆里,翻开被子,在陈濯的身边躺下。

几个小时之前,两个人分明什么事都做过了,但陆少珩上床之后,却规规矩矩地躺在陈濯身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出神地盯着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水。

陆少珩心里很乱,忍不住要想很多事,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这么纯情过。

“靠近点。”陆少珩这一口气还没缓和下来,病中的陈濯又发了话。

天大地大病人最大,陆少珩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听话地往陈濯身边挪了挪,保持着正面朝上的平躺姿势,不动了。

“呼吸小点儿声。”陈濯显然在无理取闹,没事找事:“吵得我睡不着。”

陆少珩终于无暇多愁善感,忍无可忍,骂了一句:“找事呢?”

陈濯挨了骂,心满意足地笑了一声,牵起陆少珩放在被子里的那只手,悄无声息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陆少珩瞬间就哑了火,任凭陈濯牵着他的手,没了声响。

一通折腾后,终于轮到陆少珩睡不着了,他盯着因为漏水而泛黄掉皮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喊了一声陈濯的名字。

陈濯也还没睡,他的面上依旧不冷不热,被子里的手却转了个方向,手指卡入陆少珩的指缝,形成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你刚才,是出来找我的吗?”陆少珩问,手指自然而然地搓了搓他的掌心,还好,没有刚刚那么烫了。

“嗯,我以为你走了。”陈濯阖着眼睛,轻声说:“像上次那样。”

陆少珩默默不语,隐约猜到了这背后的原因,试探着问:“之前…你也去找我了?”

话说出口之后,他又有些后悔,不敢细听这个答案。有又或是没有,对他和陈濯来说,都有些残忍。

好在陈濯没有借机诉说这寻找的过程有多艰辛,只是轻描淡写道:“去了。”

陆少珩心头一酸,扣紧了陈濯的手。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陆少珩问,他走的这两年,除了偶尔寄出一张没有署名的明信片,没有给过陈濯任何音讯:“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里的?”

“都是些老黄历了,没什么好翻的。”

不久前陈濯是还一副知无不答言无不尽的模样,见陆少珩问起这件事,他又毫无技巧地转移了话题,“这两年下来,有遇到更好的人吗?你在这里应该挺受欢迎的吧。”

“没有。”陆少珩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陈濯收起玩笑的语调,问了一句他分明很在乎,却佯装随口一问的话:“那你为什么从不联系我?”

整整两年,七百多个日夜,陆少珩没有给陈濯递过一句话,哪怕是报一句平安。

“我看八卦论坛上说,你已经结婚了。”

陈濯睁开眼睛看向他。

陆少珩回望了他一眼,很快又说道:“当然,网上这些新闻真真假假,原本也不是我不联系你的原因,最主要还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是一段很复杂的心路历程,三言两语很难说清,他理了理思绪,缓缓从头说起:“那天在船上和你分开之后,我确实去了医院,也打算按刚开始的计划,先解决陆和平的问题,然后…”

回望过去,那几个残忍的字眼,陆少珩居然不忍心当着陈濯的面说出来。他略过这个细节,侧身面向陈濯,说:“但到了最后一刻,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放得下,唯独舍不得你。”

陈濯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对他来说,同样也是一段不愿回忆的过往。午夜梦回时偶尔想起,换来的是整夜整夜的失眠。

“那个时候我的状态很差,不想和陆和平玉石俱焚,但也不知道要怎么好好活着,更不清楚自己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索性就离开了H市。”

当时陆少珩的心理状态已经到了极限,虽然悬崖勒马,但也只是暂时的,随时会因为一个契机,再次站上深渊边缘。这样的状态下回到陈濯身边,重蹈覆辙不过是时间问题,最终能带来的依旧只能是伤害。

于是他完全斩断了和过去的联系,将自己流放到了陌生的地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着拉自己一把。

陈濯侧过身,握紧了他的手。

“最开始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各地游荡,每天浑浑噩噩,一睁眼就是不同的城市,面对不同的人。”说到这里,陆少珩问陈濯:“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你寄一张明信片,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

“看到了。”陈濯停了停,又说:“每张都留着。”

陈濯出道这么多年,公司每天都会收到全国粉丝寄来的各种信件。陆少珩的明信片平平无奇,除了地址,没有在上面留下只言片语,就这么混在一大堆粉丝信件中。

但陈濯就是知道明信片是陆少珩寄来的,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默契。

幸亏有这些明信片,陈濯在心里想。

“后来我在城里认识了一个心理医生,每个月都在她那里接受治疗。”想起钟晓林,陆少珩笑了起来,“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状态终于慢慢好转,虽然她总说不是她的功劳,但是她告诉我,想要爱别人,得先学会爱自己。”

陈濯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罕见地,对这个关键问题并不感到好奇。

“其实我…”陆少珩没有注意到这点,他顿了顿,侧身面对陈濯,他不经常向别人这么剖析自己,刚才的这段话,让他有些不习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说道:“我一直都很想你。”

陈濯缓缓吐出一口气,在心里再次确定,自己果然没什么出息,不堪大用。经年累积下来的所有忿恨怨怼,都消失在了陆少珩“想你”这两个字里。

他低下头,伸手将人揽进怀里。

陆少珩搂紧了陈濯的背,把下巴埋在他的肩窝,望着窗外珠链般跌落的雨幕,轻声问:“陈濯,你昨晚说,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你,还作数么?”

陈濯的手掌在他的背上拍了拍,道:“你说。”

“我还想问你,你是不是单身,是不是真的喜欢我,要不要和我在一起试试?”

总算说出来了——为了化解紧张,陆少珩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现在才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你说呢?陆少珩。”陈濯没想到陆少珩憋了半天,就问了这几句废话,顿时就气笑了,当场松开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用食指戳了戳陆少珩的额头,把他戳得往后一仰,“我爱了你快十年,你这个胆小鬼,白眼狼。”

这几个问题不过是个开头,陆少珩暗自在心里酝酿了几十个版本,打算正式向陈濯告白。没想到先换来了陈濯的这句话,一时被抢了先机,心里还没来得及懊恼,就被一种仓皇的紧张感取代。

这种体验对陆少珩来说很是新奇。

“你喜欢了我十年啊,那是挺久的。”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陆少珩语气有些僵硬,听上去干干巴巴的:“但仔细算来,我喜欢你的时间也不比你短,算是扯平了。”

“谁和你扯平了。”

陈濯被他这个故作镇定的模样气得牙痒痒,但苦于自己今天身体状态不佳,再掰扯下去怕是又要落下风,于是拉高身上的被子,将陆少珩包成一枚蚕茧,结结实实地箍在怀里:“不和你说这个了,睡觉了,晚安。”

“晚安。”陈濯的幼稚行为,让陆少珩的嘴角扬起一丝笑的模样,他没有反抗,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一夜未眠,陆少珩也累了,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鼻尖萦绕是熟悉的气息,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安心怀念。

就在陆少珩即将沉沉睡去的时候,一个干燥温暖的吻落在了他的额间,陈濯低沉的声音也随之进入他的梦里。

“现在也不晚。”陈濯吻了吻陆少珩的额头,回答了他之前的那个问题:“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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