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补偿

三天的工作行程眨眼结束,回国的时间定在了隔天清早,刘捷和陆璟深说起时,他沉吟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同意:“晚点再说吧。”

刘捷提醒他下周还有别的工作,陆璟深淡道:“我知道。”

至于晚点是晚多久,他没说,刘捷想想还是不问了。

入夜彻底结束工作后,陆璟深又租了车,独自一人驾车漫无目的地在异国陌生的城市街头游逛,不知不觉间到了封肆家楼下。

车停在上回一样的位置,他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才刚九点。

不确定封肆在外面还是已经回了家,到底不甘心,不想就这么回去。

随手点了根烟,夹在指缝间,他看向后视镜里自己疲倦无神的眼睛,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

别说封肆受不了,连他自己也厌恶自己这副模样。

时间一点一点滑过,十二点过时,依旧没有看到封肆的影子。

总不会每次都运气那么好,刚好能等到他,陆璟深轻出一口气,犹豫之后给封肆发了条消息。

等了半小时,那边没有回复,他趴到方向盘上,疲惫耷下眼皮,又跟上次一样,渐渐睡了过去。

在这种地方当然不可能睡好,陆璟深在迷迷糊糊间又做了梦,他梦到黑暗的地下室,腐朽刺鼻的味道,然后是血,和恶臭的腐尸。

恐惧和阴霾逼得他无处可逃,场景又倏然转换。

热带的风拂过面颊,头顶是艳阳天,前方一时是粗放狂野的荒漠,一时是热情奔放的原野,他的身边多了另一个人的温度,在那短暂而记忆鲜活的三个月里,一再让他晕眩、沉沦,成为他的救赎。

可他终究还是被那些阴影吞埋,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再不见烈阳,只有漫长无尽的冷雨和冰寒。

钻进骨缝里的寒意将陆璟深拉回现实,窗外下了雪,时间也只过去了一点,封肆始终没有回他的消息。

天色熹微时,陆璟深再次睁开眼,是被人敲车窗叫醒的,窗外是位相貌和蔼、东方面孔的妇人,担忧看着他,手势比划示意他开窗。

陆璟深落下车窗,对方用英语问他:“先生你还好吧?我刚出门时就看到你睡在这里,回来见你还在这,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需要帮忙吗?”

陆璟深大约是被人突然叫醒有些怔神,盯着妇人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一时忘了反应。

对方以为他听不懂英语,试探着改用中文问:“先生,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陆璟深这才点头,推开车门下了车,跟人道谢:“我没事,谢谢。”

妇人放下心,提醒他:“不要在这里睡觉啊,天气这么冷,小心感冒了。”

陆璟深脱口而出:“请问您认识封肆吗?”

对方一愣,然后笑了:“你是来找封肆的啊?我是他妈妈。”

果然。

面前这位封妈妈长了一双和封肆、封婷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他没有认错。

“我是他……朋友,”陆璟深犹豫说,“他在家里吗?”

封妈妈笑道:“他昨晚跟朋友出去玩了,还没回来,应该也快回来了,你要不跟我进去家里等吧。”

陆璟深跟着她上楼,他们家住的是很有年代感的老式公寓,脚踩在木制的地板上还能听到回声,封妈妈跟陆璟深介绍,说他们一家在这里住了快三十年,习惯了这个地方,不愿意搬家。

“封肆和他妹妹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以前我们一家四口人很热闹,后来儿女长大了,去外工作的工作、读书的读书,放假才有空回来,我丈夫前两年也去世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我倒是希望封肆能回来伦敦工作,我能多见见他,不过他之前说想去国内,我也支持他,也许等以后我更老一点,也会回去。”

封妈妈说着似不经意地移过视线,打量了一眼神色认真、侧耳倾听自己说话的陆璟深,接着道:“封肆一直就是这种不定性的个性,习惯了满世界跑,我其实挺意外他会想回国,毕竟他也就是小时候跟着我回去过几次而已。”

陆璟深轻抿唇角,他看见眼前长不见底的楼道和走廊,微碎的灰尘舞动在斑驳光影里,岁月的痕迹雕刻在此,想象中封肆曾无数次在这里来回,从稚童到如今。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两个人,若无那一场陌路相逢,这辈子或许都不会有交集,若无封肆这七年坚持不懈地找他,相交过的两条线在渐行渐远后,也终究会归于平行。

想到这些,心尖忽然冒出一阵细密的疼,并不致命,但依旧让他很不好受。

进门封妈妈将刚去超市买回的东西放下,还有一束鲜花,被她随手插进玄关边柜子上的花瓶里。

她示意陆璟深随便坐,去给他泡茶。

封婷回去了法国念书,封肆还没回来,家里没有其他人,陆璟深这会儿才觉不太自在,封妈妈大约看出来了,端茶过来时问他是不是没吃早饭:“我现在去准备,一会儿就能吃,左手边那间是封肆的房间,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里面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打发时间的书。”

陆璟深跟她道谢。

封妈妈进去了厨房,陆璟深起身走去封肆房门边,手停在门把手上,顿了一顿,慢慢推开。

逐渐展露在眼前的是跟陆璟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堆的最多的东西竟然是书和各种奖章,他走去书架边,放眼看去,大多是飞行专业相关书籍,那个人虽然看着不正经,但其实对待工作,态度并不比别人马虎。

陆璟深的手拂过那已经有些年头的书,心里沉甸甸的,积攒起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在这里,他才终于真正窥到了封肆过往的一隅,重新认识了那个人。

手指忽然间顿住,注意到藏在书架角落里的一沓明信片,陆璟深犹豫伸手过去,拿出了最上面一张。

翻到背面,收件人竟然是他自己,下面是封肆用英文写的一段话。

“Alex,

我准备去迪拜了,这是这七年里换的第几份工作,我也不记得了,虽然有些不切实际,听说那边有钱人挺多的,还是想去碰碰运气,不知道下一站又会是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Feng

2022.1.3”

陆璟深愣了愣,接着拿下第二张、第三张和更多。

“Alex,

这里是意大利威尼斯,教堂的钟声响了,有人坐着冈朵拉从桥下穿过,他们正在接吻,很羡慕他们,下次有机会希望能和你一起来。

Feng

2021.6.15”

“Alex,

我回家了,我爸生病去世了,我妈一夜之间好像苍老了很多,想起他们以前恩爱的日子,原来一辈子也不过短短三十年。

我还会继续找你的。

Feng

2020.8.19”

“Alex,

纽约今夜下雪了,是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碰到了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很想把他当做你,但他不是你,还是骗不了自己。

Feng

2019.11.28”

“Alex,

这次我来的地方是法国,法兰西人太热情了,连我也有点招架不住,这么看你肯定不是这里的人,可是你会说法语,是什么时候学的呢?

Feng

2018.4.13”

后面有几张明信片的纸张已经开始泛黄。

“Alex,

亚洲我已经转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你,我决定去其他地方试试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那三个月我臆想出来的人,我还是不信,不找到你怎么想都不甘心。

Feng

2017.12.3”

“Alex,

我总觉得你是东亚人,你听不懂中文,会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吗?现在我在东京新宿的街头,这里人太多了,可一个都不是你,你到底在哪里呢?

Feng

2016.2.12”

“Alex,

一个月了,你还是没有回来,我以为没那么重要的其实很重要,是不是你以为不那么重要的其实根本不重要?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可能是疯了。

刚在街上看到这张明信片,之前你想买最后一张却被人抢先拿走了,今天我帮你买下来了,但是不知道要寄去哪里。

Feng

2015.11.8”

几十张明信片,陆璟深一张一张看完时,察觉到眼睛一阵难忍的酸涩。

也许是昨夜一整夜没睡好,也许是别的。

胸腔间的呼吸不畅,酸涩滋味蔓延到心上,压得他心脏生疼。

怔神间,外面传来开门的动静和脚步声,接着是封肆的声音:“妈,家里又来客人了吗?”

陆璟深立刻将那一沓明显片收好放回去,听到封妈妈回答:“是你朋友,我刚去超市买东西回来在外面碰上的,他来找你,他叫……啊,我忘了问他名字了。”

陆璟深走出去,封肆的目光扫过来,见到他似乎并不意外,随口跟他妈妈介绍:“陆总是我在国内工作的老板。”

他也没有格外招呼陆璟深,先进去了厨房,帮他妈妈把刚做好的早餐端出来。

陆璟深有些尴尬,也想去帮忙,被封肆冷淡制止在厨房外:“外面待着吧,没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陆璟深只能退开,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进去餐厅。

餐桌上,封妈妈抱怨自己儿子:“你又去哪里玩了一夜?不回来也不说一声?”

“朋友开生日派对,手机没电了,后来看下了雪天冷又远,懒得回来了,在那边将就睡了一晚,”封肆耐着性子跟自己妈妈解释,再瞥一眼陆璟深,终于将注意力转向他,“陆总一大早来这里做什么呢?”

封妈妈道:“他好像很早就来了,车子一直停在楼下,你也真是的,害别人一直等你。”

陆璟深那句“正好路过”到嘴边,咽了回去。

封肆不在意地拿起块面包:“等一等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没等过人。”

陆璟深想起刚才最后那张明信片,当年他离开后,封肆在那座城市、那个酒店又等了他一个月。

心里有些不好受,他轻声说了句:“没关系,是我来打扰了。”

封妈妈安慰他:“你别理封肆,他就不该成天往外面跑,一天到晚不着家。”

封肆好笑说:“妈,我三十了,不是三岁,婷婷不在家,你不用对着我耳提面命吧?行了行了,知道我在这里你烦得很,我休假够了,马上也要去工作了,会自觉滚。”

陆璟深下意识看向他,想知道他说的工作是在哪里,封妈妈也问:“你这次又要去哪里做事?”

封肆:“反正不是这里。”

至于是哪里,他没有说,封妈妈也没兴趣再问下去。

吃过早餐,封肆送陆璟深下楼。

空荡的走廊里只有脚步声,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并肩走在一块,脚下的木质地板有些不堪重负,发出吱呀声响,打破了他们之间沉寂的气氛。

陆璟深:“你……”

“你还是回去吧,没必要再来这里找我。”封肆先开了口,截断他的话。

陆璟深的脸色微变,停住脚步,站在昏暗走道的尽头,回身看向他:“你确实不打算再回去我那里了是吗?”

封肆:“不打算。”

他看了看刚充完电的手机,昨晚十二点多陆璟深发了条微信给他,问他在不在家里:“你昨晚就来了这里?在这里等我了一整夜?”

陆璟深尝到心口翻涌上的血腥的味道,脑子里还回荡着封肆刚才那句“不打算”,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封肆道:“你真没必要这样,天这么冷,你来这里做什么?”

静默片刻,陆璟深忽然伸手过来,用力攥住了他:“……你写的那些明信片,我都看到了,写给我的那些。”

封肆“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你不说我都忘了,以前写着玩的,反正也寄不出去。”

“可我看到了,没法当做没看到过。”陆璟深坚持道。

封肆:“所以呢?”

陆璟深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想补偿你。”

“补、偿。”

封肆慢慢念了一遍这两个字,抽回手点了根烟,轻吐出烟圈:“陆总打算怎么补偿我?钱我够用了,不需要,肉偿的话,你做过很多次了,我现在也没什么兴趣。”

“我把我的心补偿给你,你要吗?”陆璟深很艰难地说出这句如同告白一般的话,他不敢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但是他爱封肆,这件事早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再无法拔出。

封肆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陆总这算是在跟我表白?”

陆璟深被他笑得心里没底,艰声道:“……是。”

封肆:“那好,我也不要求你对别人公开我们的关系,告诉你家里人,做得到吗?”

陆璟深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手机铃声响了,恰好是陆璟清打来的。

收敛情绪按下接听,陆璟清是打电话来告诉他,后天她也要来伦敦,她闺蜜在这边举办婚礼,她要来做伴娘。

陆璟深皱眉道:“我出发之前,你没提过这个事。”

“是没有,”陆璟清解释,“行程早定下了的,当时我本来想跟你说,由我来出席这个商务邀约,时间上正好,不过你坚持要去,我就没说了,你的商务行程应该已经结束了吧?什么时候回来?”

陆璟清的意思,很明显是提醒他该回去了。

公司刚刚经历过动荡,他俩不好同时待在国外,至少得有一个人回去公司坐镇,陆璟深只能应下:“我明天回去。”

身后脚步声远去,他转过身,只看到封肆趿着拖鞋上楼去的背影。

握紧手机,陆璟深轻闭了闭眼。

挂断电话,他依旧站在光影的背面,没有动。

封肆的问题,他未必能立刻给出叫那个人满意的答案,可他确实想努力,无论是回去看心理医生,还是加班把工作提前做了,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再来找封肆,他都想努力试一试。

当年已经无法挽回,那一步总要迈出去,他不会再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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