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元里被欧阳廷拽着往府里走,神色空白茫然。

思绪还未反应过来欧阳廷的话,胸腔已经先一步跳快了起来。

楚贺潮的……信?

真的是楚贺潮写的信吗?

楚贺潮……真的活着吗?

欧阳廷一路带着元里来到了书房,让老奴将藏起来的包袱拿出来。

这包袱是用灰色的粗布包起来的,上面还有泥尘枯草,哪怕是扔在地上也不打眼。

从这包袱出现,元里的双眼就黏在了上面,双脚也黏在了地上。

他既希望这当真是楚贺潮送来的东西,又怕是陈王弄出来的陷阱。心绪左右拉扯,生怕希望升起过后又是空欢喜一场。

欧阳廷转头跟元里道:“你打开看看?”

元里喉结滚了滚,他终究不是停驻不前的性格,深呼吸一口气后,倒是干净利落地走了过来,几下拆开了包袱。

泥尘被抖落在了桌子上,元里垂着眼睛看去,包袱里头装着两身简单的粗布衣物,再普通寻常不过。

欧阳廷在一旁补着话道:“我那日收到这个包袱还有些奇怪,打开一看更是奇怪了。若不是在衣物夹层里发现了一封信,我就要错过这个包袱了。”

元里闻言,将衣物拿起,果然在下方看到了一封信。

看到信后,元里的动作反而慢下来了。耳边就好像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他稳住微微发抖的手,镇定地抽出信纸,还未打开看,欧阳廷便连声问道:“怎样?是不是楚贺潮的字迹?”

元里苦笑一声,“老师,我还没看。”

欧阳廷着急道:“那你快看看。”

欧阳廷这一打岔,元里倒平静了许多。

他直接打开了信封,只看上一眼就愣住了。

欧阳廷没从他神色中看出什么,心中也打着突:“乐君,怎么样?”

元里喃喃道:“是他的字迹……老师,真的是他的字迹。”

信封中的字迹龙飞凤舞,刚劲有力,笔锋几乎要冲破纸张迎面而来,这就是楚贺潮的字,元里甚至没看信纸的内容,只看这一眼便能认定这就是楚贺潮的字。

楚贺潮没死。

人还活着。

连续数月紧绷的心神陡然一松,元里都有些恍然梦中,他抓着信纸的手用力到发白,差点热泪流下。

欧阳廷狂喜至极,笑得合不拢嘴,他不断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楚贺潮命大得很,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死!”

他恨不得将这个好消息昭告天下,转头一看就看到元里面上似哭似喜的神情,欧阳廷眼中一热,他知晓元里必然需要冷静一番看信,便体贴地走出了书房,“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我让你的师娘多做两道菜去,乐君,你今晚可要和我多喝几杯酒!”

他走后,书房内便安静了下来。

窗外有鸟雀鸣叫,不知是在欢喜春意来到,还是在忙着筑巢。

元里过了许久才缓过了神,他双眼湿润,认认真真地看着信。

写信的男人了解他,开头就是温柔的一句“见信莫哭,我心才安”。

元里硬是忍下了这喜极而泣,又变成了沉稳坚强的闻公。

楚贺潮似乎怕不安全,信上并没有写多少东西。只道他还好好的,却没提他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剩下的都是在问元里如何,徐州如何,幽州如何。问元里的话尤为的多。

他问元里可吓着了,问元里可哭了,问元里吃好睡好没有,又问元里想不想他。

元里一边看信一边点着头,觉得楚贺潮可真是太坏了。

开头让他一句不要哭,后面又写这么多让他忍不住热泪盈眶的话,他的头点起来就没停止过。

吓着了,哭了。

吃好了睡好了,想你了。

楚贺潮也像是知道元里的答案似的,在后面诉说了对元里的思念。

只是这信他不敢保证会不会成功送到元里的手里,怕被别人看见,信上的每一句都极尽克制含蓄,压抑着楚贺潮所有汹涌的情感。

元里看完后,已是双眼通红。

他将信封好好收好藏起。走出门一看,欧阳廷正站在不远处站着。

元里又笑道:“老师。”

欧阳廷回头一看,只见元里容光焕发,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笑容看着便让他觉得舒心。欧阳廷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这会可算是放心了。”

元里扬唇一笑,道:“老师,我想见一见送信来的人。”

送信的人早已被欧阳廷扣下,一刻钟后,一个瘦小普通、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男人走了进来。

一见到元里,他便规规矩矩地弯腰行礼,极尽恭敬,“属下季丛见过主公。”

元里略有些诧异,“粮料院的人?”

来人点点头,见左右无人之后,又从衣衫中掏出一封信,“回主公,这是大将军交给我的另一封密信,吩咐只能交给您一个人。若是有其他人截道,宁毁也不能将信送到旁人手上。”

元里神色凝起,接过信细细看了起来。

若说之前那封信只是普通的保平安的信,那这封就是彻底只能元里一个人看的信了。

楚贺潮在上面将被埋伏一事说得清清楚楚,他也将换船前往交州的计划一一告知了元里,并讲明了这么做的缘由。

楚贺潮想去交州借兵,攻袭扬州后方,好与元里里应外合,共同夹击陈王。

他估算了元里从幽州调兵回来会与陈王正式开战的日子,当元里在前方与陈王开战时,他便会在后方开始动手。

元里时不时展眉又皱眉。

楚贺潮在信上只一笔带过自己的伤势,说如今已经好了大半,但元里却怕楚贺潮这是在报喜不报忧。

而楚贺潮借兵一事,元里也不知道此事顺不顺利,他如今又怎么样了。

但楚贺潮有自己的计划,就像元里也有自己的主意一般,他们能做的便是彼此信任,不错失良机。

除了这些东西,这封信上露骨想念的话可就多了,用的都是大白话,半荤半素,看得元里都被臊得面红耳赤,时不时佯装不在意地瞥上粮料院人一眼,生怕季丛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不过他多看的这两眼,反倒让季丛误会了。季丛跟被最高领导考察到一样,身板顿时一挺,不喘气地将遇见楚贺潮的事说了出来,娴熟地跟私底下背过几百遍一样。

楚贺潮这信是一个月前到达徐州的。

实则在楚贺潮重伤昏迷半个月睁开眼的次日,楚贺潮就准备写信寄给元里了。

但楚贺潮身边只有几十个残兵,又漂流海上没有渠道。直到换船前往交州的时候,他才好不容易在当地找到了“万穗米粮店”,写了两份信交给了万穗米粮店的店主。

万穗米粮店是粮料院的产业,经营店铺的自然是粮料院人员。

那时楚贺潮生死不知一事还是秘密,这家米粮店的店主还不知道元里在徐州寻找楚贺潮一事。但他也从楚贺潮等人的模样看出事情不同寻常,便当机立断地将米粮店中的银钱拿来出支援楚贺潮之后,他当晚便关闭了米粮店,亲自送信赶往徐州。

陈王那时已经开始攻打起徐州了,传递信息的渠道几乎被毁得七七八八,各个城池更是不让人出入。

这名粮料院人员费尽千辛万苦,才在一个月前将信封藏在包袱里送到了欧阳廷府中。

没见到元里之前,他也不敢把密信交给其他人。

他倒是想把消息传回幽州,但等他把消息传回去时元里也早就回来了。更别说他到了徐州后更加危险,他是当真没法把信送出去。

听他说完,元里也没了害臊的心情,咳了咳嗓子,就让林田带着季丛下去休息,又接着往下看去。

耍够了流氓,楚贺潮尚觉得不够似的,在最后叹息地道:“我比你大上八岁,本就陪你的时日少了八年,如今多分离一日,便少了同你相处的一日,这些时日终究千金也难换。”

元里本心如止水,又因为这句话酸涩起来。

他叹了口气,在心底想,那就尽早见面吧。

他慢慢将信折起,眼神渐冷,面上升起了锋利锐色。

既然楚贺潮没事,他也该跟陈王算一算总账了。

楚辞野说得对。

早见面一日,便少可惜一日。

*

当天晚上,元里在欧阳廷这里吃了几个月来最舒心最畅快的一顿饭。

他这饭量喜得师娘吕氏满面笑容,又撸起袖子亲手去给这师徒两个续锅去了。

饭桌上只有元里和欧阳廷以及欧阳廷的小孙子孙女,其他人都懂事的没有掺和,让出了一方闲适安静之地。

有两个小孩子作陪,元里笑意盈盈。小孩子童言童语逗人发笑,他们很喜欢元里这个小叔叔,时不时抱着元里不撒手,天真可爱地抬头问元里之前去哪儿了。

元里也柔和了声音,“我去给月儿和胜儿买糖去了。”

两个孩子双眼亮晶晶的:“哇!”

元里忍住笑,让人搬过来了一个箱子放在了一旁,对他们说道:“去吧,糖就在箱子里,只要你们能打开箱子,里头的糖就归你们了。”

两个孩子顿时坐不住了,欢呼着就跑到了箱子旁。

那箱子有两个孩子身形大小,两个小家伙又“哇”了一声,伸手就抱住了箱子。

欧阳廷也跟着过去看了看,发现箱子上并没有上锁,而是被一道细绳穿过绑起来,在细绳打结的地方还穿着一张写着题目的纸。

再一看题: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打一个字。*

欧阳廷都没思索,便知是个“日”字。他倒是觉得有趣,看着孙子孙女愁眉苦脸细细思索的模样更有趣,只不过还是走到元里身边,低声道:“这一大箱子糖实在太多了,你不曾说那白砂糖吃多了会坏了牙吗?”

元里朝欧阳廷眨了眨眼,“老师,你继续看着就好了。”

等他们师徒二人喝完了半壶酒,两个小孩也解开了谜底。仆人将绳子解开,两个孩子攥着拳头激动地欢呼一声,还没兴奋完呢,就见仆人又从箱子里面搬出了一个稍小些的箱子,箱子锁扣里还是缠着一根绳子和一个谜语。

两个孩子顿时傻了。

见到他们这样,欧阳廷乐得哈哈大笑,元里也忍不住笑意,他单手支在桌子上扶住额头侧头看去,嘴角勾起,眼睛浸着酒意地看着两个孩子,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隐隐戏弄之意。

在一旁看着元里的林田抹了把眼角,欢喜地在心里想:主公这样真是太好了。

*

二十日后,何琅同关之淮带兵来到了徐州。

元里埋伏在扬州的粮料院人员也暗中送来了一条消息:陈王回扬州后开始调兵了。

元里烧了纸条,面色平静。

他和陈王算账的时间到了。

平定天下的时机也到了。

只要能拿下陈王,他手里就有了七个州,还是天下最为重要的七个州,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天下。剩下的州已经没了抵抗之力,若是乖觉聪明的,自然会跟他俯首称臣。

从十八岁到如今,元里今年已经二十七了。

九年的努力,九年的谋划,终究要迎来了最后的结果。

元里心中毫不畏惧,恰恰相反,他充斥着无数的激情和战意。

陈王是元里遇到过的最棘手最难对付的对手,但元里却笃定,这一战只会是他赢。

没有第二个结果。

元里下令大军整备,率领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往扬州逼近。

同时,他也令扬州内的粮料院人员展开了动作。

扬州内。

接到命令后,粮料院人员迅速关闭了米粮店,并在夜中清空了仓内粮食。

这几年来,粮料院人员在暗中掌控的米粮店越来越多。

他们会在秋收后用高价收购米粮,行事又公道,还拿了许多银子和当地的豪强官员打好关系,因此得了余粮的百姓都会将自家粮食卖给他们,甚至其他米粮店也会将余粮卖给他们好赚差价,官府也很少为难他们。

这一大笔银子砸下去的效果显著,多年来,扬州内的米粮店多半已经被粮料院暗中掌控,哪怕是百姓也认准了粮料院名下的米粮店来卖粮。

不止是米粮店,扬州的田地也被粮料院买走了许多,不种五谷,只种不能吃的棉花。

元里麾下士卒所用的棉衣被褥大多都来自于扬州所种的棉花,扬州本地的百姓有机灵的人见到有其他地方的大商人专程来扬州收棉花,且收棉花的钱竟然比粮食还高之后,他们也动了种棉花的心思。

等种棉花的人发了财后,改种棉花的百姓越来越多,拿着钱去米粮店买粮的人也逐年增长。

陈王倒是知道这件事,但却没有在意。他忙着打天下,又哪里能想到元里这是准备跟他打贸易战呢?

笑话。

谁能想到贫瘠荒凉的北方敢跟富庶的南方打贸易战。

此时此刻,短短一夜之间,扬州的米粮店就关闭了大半。

百姓初期还未曾在意此事,但当粮价不断高涨,剩下的米粮店中人挤着人买粮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那些关了米粮店的店老板怎么还不开门?

再不开门,他们家里的粮食就不够了啊!

这会儿刚开春,田里没粮。许多百姓已经习惯用货币去买粮食,扬州繁华,他们也没有想到会有拿着钱买不到粮食的这一日。

百姓们傻了眼,官府们也傻了眼。

粮食就是百姓的命根子,没了粮食,扬州百姓顿时人心惶惶了起来。

消息传到陈王耳朵里时,饶是陈王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都被气得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扬州富庶,乃鱼米之乡,举世闻名!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粮!”

属下战战兢兢地道:“扬州的米粮店不知为何一夜关了大半,我带人强行打开了他们的粮仓,竟发现这些粮仓里一粒米都没有……我又查了查,发现这些米粮店每年都会在秋收后高价收粮,百姓们都已习惯把余粮卖给米粮店,再等家中没粮时去米粮店买粮了,这会米粮店一关,粮价突涨,买不到米粮的百姓已经开始躁动……主公,这恐怕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啊。”

“废话,这还用你说!”

陈王怒不可遏,呼吸急促,但怒到了极点之后他反而平静了下来,“能悄然无声在我扬州布下如此手段的人,除了元里不作他想。他如今突然动作,想来是要与我对战了。先撤我扬州粮食,令我扬州百姓慌张,再逼我官府放粮,好削弱我军中作战军饷,好计谋,好耐心。”

要说元里不是从几年前就动了这个心思,陈王都不信!

他又惊又怒,惊的是他没有发现此事,怒的也是他竟然没有发现此事。

若不是元里此次动了手,陈王都不知道自己的地盘里竟然混进了元里的势力……

这好似夜中安睡已久,却发现床榻中藏着锋利匕首一般,这怎么能不让陈王胆寒后怕。

而无粮一事,更是难办。

若是其他州郡,陈王自可置之不理。但自己封地上的百姓,陈王要是当真不理,那他才真是要到众叛亲离的程度。

他连自己封地的百姓都不管,又如何能管天下?

仁爱之名再假,也要做好面子工程。

这是一道阳谋,陈王知道,却不得不钻。

他闭上眼睛,心气陡然散了一半,疲惫地道:“令官府放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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