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官府开仓放粮之后,供战争用的粮食就少了。

陈王家底丰厚,但这两年里一场接着一场的战争耗费了他许多粮食钱财,这次开仓放粮之后,剩下的存粮竟有些岌岌可危。

陈王立刻派船前往豫州和益州,准备从这两地调取粮食回来。

但派出去的船只却有去无回,几日后,水上巡逻的队伍仓促地求见陈王,并带回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主公,闻公率六十万士卒不断逼近扬州!还、还……”

陈王脸色喜怒不定,沉声问道:“还有什么?”

回话之人紧张地咽咽口水,“闻公还挟持了公子,让、让您主动去给他投降……”

陈王心头火烧起,眼前有一瞬的发黑,他重重抬手拍在了扶手上。

“整军!”

*

长江上,元里的大军已停在了扬州江上封锁线之外。

数百艘扬帆大船整齐排列,大舰队纹丝不乱,声势浩大,气势恢宏,俨然一副大战姿态。

但这一艘艘崭新宽大的战船上却有白色炊烟飘起。

元里正带着士卒们吃着饭。

这饭还并不是简单粗糙的干粮,而是一只只新鲜的鸡鸭猪羊。锅炉架起,热水烧起,士卒们喜气洋洋地抓着鸡鸭猪羊,等主船一声令下后,千夫长立刻喊道:“动手!”

扬州封锁线内的巡逻船队下意识以为闻军要动手,正提心吊胆地准备躲避反击,却发现人家根本就没搭理他们。

听到命令,所有士卒欢呼一声,随后比赛一般动作利落的一刀给鸡鸭猪羊抹了脖子,立刻就有其他士卒拿着木桶过来,接血的接血,烫毛的烫毛,清扫船板的清扫船板,各个忙得热火朝天。

新杀的肉被分了下去,十个人为一组地看着一个锅子,说说笑笑间催着什长放调料。

什长身上都存着十人用的调料,盐粒白糖胡椒姜片什么都有,什长也都放得很舍得。不舍得的什长也被嬉嬉笑笑的士卒举手报告给了百夫长,“咱们什长不舍得放调料!”

气得什长笑骂着一脚踹上士卒的屁股,“肉还堵不住你们的嘴。”

他们热热闹闹的忙着,没过多久,肉香味便浓郁了起来,顺着海风一路往扬州封锁线内飘去。

陈王的巡逻船队都呆住了。

他们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闻公的军队竟然还能这么轻松地在吃吃喝喝——他们看起来不像是来打仗,而是在野炊!

巡逻队不敢放松警惕,但闻着被海风带来的肉香味,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闻军吃的肉好香啊……香得他们都提不起精神了。

主船上,元里和部下们也正围着一个小锅煮肉。

在他身边陪着的是相鸿云、郭茂、贾青以及水师统领顾越四个人,杨忠发、孔然、周公旦三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众人姿态随意,虽不像士卒们一样玩闹嬉笑,但也并不紧张。

锅里的水越来越少,林田估摸着应当熟了,便拿着筷子碰了碰肉。

肉块被煮得软糯有弹性,一戳便是一个小洞。林田立即夹起一块肥瘦相间、四四方方的肉放在碗内刷上酱料,并用菜叶细心卷好,将其连碗带筷地送到元里面前,“主公请用。”

元里唇边还带着笑意,他抬手接过,笑道:“都动筷子吧。”

部下们也不客气,拿起碗筷就笑呵呵地开始吃肉。

等他们这段饭吃到最后一程的时候,陈王的水师才姗姗来迟。

闻着空气里的肉味,看着闻军船上的动静,陈王的水师哪里还猜不出对方再干什么。饿肚子的响声此起彼伏,这些时日本就吃得少的水师眼神直勾勾地收不回来,口齿生津,越咽口水越饿。哪怕是一些将领的肚子也唱起了空城计,脸上瞬间涨红。

这肉味勾得他们一下子分心了。

陈王走出一看,就瞧见闻军如此悠闲惬意的姿态,眉头不禁皱起。

若无绝对的自信和把握,元乐君的士卒又怎么会这么轻松?

陈王心中的警惕提高,他的目光扫过敌军船只,很快便察觉出了不对。

这些战船和传统的战船相比并不相同。陈王见多识广,但也没有见过闻军船只的模样。

难道这船就是元乐君的秘密武器?

陈王沉思地道:“那船,就是你们先前说的能绞坏其他船只的铁头船?”

身边有将领应了一声,“就是因为有这些船,我等上次才会毫无防备下被元里抓去了公子。”

陈王应了一声,“那就避免直接冲撞吧。”

扬州以水军立国,格外重视水师建设,在扬州庐陵还建有北周最大的造船坊,陈王手下共有战船两千艘。

只是其中相当一部分都作为其他类型的船只使用,还有很多停驻在造船坊中,在没有人力物力的支持下,这些船只没法当即调动。

这样强大的实力也是让陈王傲视整个南方的缘由,他本以为他逃回来了扬州大本营后,元里会畏惧于此不敢追上来。但没想到元里非但追上来了,还如此的游刃有余,让陈王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忌惮。

元里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撤走扬州米粮,他是不是还藏着什么手段?

而在这时,船上的人也吃完了这顿热乎的饭。

元里接过手帕擦了擦手,起身走到甲板前,像是才见到陈王一样,故作惊讶道:“陈王竟也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我与陈王有旧,也可邀陈王一起用饭。”

曾经为元里喊话的千夫长自觉站在元里身旁,扯着嗓门试图用嗓音威慑敌军。

陈王虽心存疑虑,却反道而行之,命令船只缓缓向元里等人的船队靠近,整个人好整以暇,说笑似地道:“我杀了楚贺潮,你还要请我登船用饭吗?”

元里冷笑一声,“请陈王吃饭,自然是让你吃好最后一顿饱饭。”

陈王身边的人怒不可遏,就要张嘴大骂回去,陈王倒是心情很好地哈哈大笑,“我活了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跟我说这话的人,元乐君,你很好,非常好!”

陈王被搀扶着往前走了一步,他面上有了几分血色,倒显得比以往精神得多。等走到船头时,陈王便停了下来,他挥退了搀扶他的人,双手一甩便背在了身后,感叹万分地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但凡我能年轻十岁……不,五岁就好,只要我能年轻五岁,这天下都是我的,你元乐君也会是我的臣子,可惜啊……我们本不该走到这样敌对的局面。”

元里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不。即便是你年轻五岁十岁,即便是你权倾朝野,我们也终究会走到这一步,陈王,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王饶有兴趣道:“你觉得我的道不好?”

元里笑了,“陈王觉得自己的道好吗?”

陈王摇头,谆谆教导道:“元乐君,你什么都好,但却有一个缺处,那就是你将黔首看得太重了。”

元里平静地看着他,心情没有任何波动。

他甚至懒得反驳陈王,因为陈王绝不会因为他的几句话就会改变想法。

古代的统治者不知道百姓的重要吗?怎么可能不知道。

无论是皇帝还是贵族世家、豪强地主,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财富来自于底层的百姓。所以他们比谁都希望年年风调雨顺,所以皇帝才会为百姓求雨祭祀,想要百姓有一个丰收年。

然而统治者又不敢让百姓太过富裕。

怕百姓吃得太好有力气造反,也怕百姓开始追求精神层面的丰富,具有思考的能力。

统治者们为了巩固权力,开始推行愚民政策。他们将知识封闭在上层阶层之中,让百姓们没有文化,没有思考能力,思维被局限住,脑子里每天想的都是吃饭睡觉种地,让他们相信天子都是老天爷选出来的统治者,让百姓们只要不是活不下去,就绝对没有造反的心思。

所以在封建王朝中,最好统治的百姓便是吃不饱肚子又不至于饿死造反的百姓。

这是如今所有统治者的共识,而元里却走上了一条和他们截然不同、从来没有人走过的道路。

他派退伍兵深入基层给百姓扫盲开民智,他独创了科举选拔考试,他在幽州境内开启了市集,让百姓们吃饱穿暖还给百姓们一个宽松富有的经济条件。

他在丰富百姓们的精神层面,他甚至想要打断文化垄断。

每一件事,元里都触犯了很多人的利益。

独行者总会遭到排斥,士人不会赞同元里的道路,陈王也不认为元里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他们想要拉下元里,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对元里下手。于是在暗中推动吴善世对付元里,推动荆州刺史蒋骉对付元里,推动陈王对付元里。

每一个敌人的背后都不单单只是敌人本身,这个世界上想让元里死的人太多太多,但他们都阻挡不了元里的脚步。

元里没有回陈王的这句话,他只是拍了拍手,身后便有人押过来了一个人。

此人被压下跪在元里面前,头发凌乱,神色憔悴,面色枯黄,不是陈玺是谁?

陈王面色猛地一变,死死盯着陈玺。

陈玺似有所觉,仓皇地转过头看去,一看到陈王,他当即大喜过望,涕泪横流地道:“父亲,救我!”

陈王忽然怒斥:“闭嘴!”

这一声用尽了陈王所有力气,陈玺和元里听得清清楚楚。陈玺瑟缩一下,不安地闭上了嘴巴。

陈王双手颤抖,他深呼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闻公想用这孽子来做什么?”

元里扯唇,“陈王,我早就说过了,只要你投降,贵公子就能活。”

“绝不可能,”陈王斩钉截铁地道,“即便你杀了他也不足以让我向你投降。元乐君,我子嗣虽然单薄,但并不是没有女儿,我的儿女也并不是没有孩子,你用一个陈玺想让我放弃一切也实在是痴心妄想!”

元里挑眉,“那就没的谈了。”

亲兵立刻抽出了大刀,粗鲁地拽起了陈玺的衣领,把刀横在了陈玺的脖子上。

陈玺浑身发抖,“爹——”

陈王再度深呼吸一口气,自言自语,“你还不如早就死了好,也省得在我面前让我陷入如此两难之地……”

他闭了闭眼,终究是退后了一步,“元乐君,我最多退让一步,答应与你再签一个五年和平盟约,这是我的底线。”

“陈王这是在说笑?”郭茂上前一步,嘲讽道,“上一个洛水盟约还没到五年便被你背盟弃约,我们的大将军被你害得生死不知!这种招数你还想让我们上当第二次?怕是天下人都知道,这歃血而盟在陈王的眼里,可是随时都可以撕毁的玩意!”

陈王怒火上头,沉下了脸,不再多说一句,甩袖就要走进船舱之中。

元里忽然令人高声叫道:“陈王!”

陈王顿住脚步,却忍着没有回过头。瞬息之后,他身后就传来了陈玺的惨叫声。

头发半百的老人背影动也未动,看着冷酷残忍无比,无人发现陈王藏在双袖之中的手指颤抖。

那毕竟是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

陈王到底没有忍住,侧过头想要看死去的儿子最后一眼。

他的一举一动被斩杀陈玺的亲兵紧紧盯着,当是时,亲兵猛地举起砍伤陈玺手臂的大刀,在陈王的侧目中一刀结束了陈玺的性命。

陈王瞳孔猛地一扩,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亲眼看到了儿子死亡的这一幕。即使早已猜测到元里会用这个方法来刺激他的病体,陈王还是被刺激到了。

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陈玺怨恨惧怕的眼神穿过江面和船只映在他的脑子里,陈王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吐出了一口血,踉跄地往地上摔去。

周边人惊呼一声,一拥而上,焦急惊惧地喊道:“主公!”

“殿下!陈王殿下!”

“快来人!疾医在何处?!”

扬州水师乱成了一团。

元里看着陈王的表现,好似看到了数月之前刚刚得知楚贺潮被埋伏时的自己。

他忽然觉得很可笑,毫不把其他人性命放在眼里的陈王,竟然也会被自己儿子的身死刺激到这般地步吗?

元里很快就放下了多余的想法,趁着这大好时机,他果断下令道:“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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