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战火冲天。

百来斤的石头被投石器扬起,砸穿木做的船只,海面上的碎块越来越多。

陈王有投石器,元里也有投石器。经过器物部的改良,元里的投石器要比陈王的投石器更能掷动重一些的巨石。

铁头战船开路,海面上最常见的交战方式便是投石和火攻。士兵们将箭头和火把灌上麻油点火,奋力朝敌军上扔。

火把燃起了战船上的帆布、甲板,两方战船越来越近,毁坏的船只越来越多。

在浓烟和海面四处燃烧的火光之中,天色越变越暗,阴云逐渐罩顶。

主船上,元里敏锐地抬起头看天。耳边未被束起的头发丝从向前吹的模样改为飘向了耳后方。

风向变了。

而在海面交战之时,一个风向的变化往往可以带来惊人的逆转。

元里眯起了眼。

果然,顾越下一瞬便沉声道:“主公,风向变了!我们如今处在下风处!”

早已了解过如何打水仗的众人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身处下风处,他们往敌军船上射的箭矢、扔的火把都会被风力所阻,前进艰难不说,己方火焰还会燃烧得更快,这对他们来说明显是劣势。

敌军将领贺继文也发现了风向变化,心中大喜,跟左右将领道:“你们带领两万人护送主公回扬州,我去率兵攻打元乐君!”

随即,他便加强了对元里的攻势。

元里反倒镇定极了,道:“撤退。”

闻军毫不恋战,径自往下游逃去。

贺继文紧追不舍,但顺流而下追到下流时,他才发现长江下流处埋有铁链和铁锥,这里竟有埋伏!

铁链将航道封锁了起来,两岸皆是悬崖峭壁,此处江水湍急,战船急速追击而来时,不是撞上铁链船毁人亡,就是被埋在水面下的铁锥戳破船只而沉亡。*

陈军一下子损失数十艘战船才将将把船停在埋伏之外。贺继文心中觉得不妙,转头一看,闻公和另一支埋伏在此的闻军船队已经将他们前后包围!

贺继文脸色沉着,但并不害怕,“准备投石器,不能和闻军硬碰硬。”

元里和周公旦各率领船队,隔着敌军遥遥对望一眼,共同开始攻打敌军。

为了一举除掉陈王,元里同杨忠发几人商议过后决定将兵马分为五路。陆上两路,长江上游、中游、下游各一路。

元里作为“主力军”,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只有一个障眼法,目的就是为了吸引敌军火力,让陈王兵力倾巢而出来对付他。

杨忠发带领孔然这个水师将领守在上游,周公旦则守在下游。上游和下游都设有埋伏,用铁链拦江,封锁敌军支援的航道。

即便没有那道变向的风,元里也会在约定时间内佯装不敌,顺着风向逃往上游或者下游,与此同时,另一侧守在下游或是上游的战船军队要是没见到元里,就会趁机渡江进入扬州封锁线内,直接攻入陆上。

而关之淮与何琅会各带十万大军走东、北两路在扬州岸上攻进陈王后方在建康、广陵等地的军事点,阻拦陈王援军下水,割裂前后方的作战联系,让扬州水师和陆地彼此孤立无援。

水陆两军配合,五路伐陈!此举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此时此刻,想必杨忠发与孔然已经带兵渡江前往扬州和陆上的兵力会和了。

*

陈王没回到陆上就醒了过来。

周围人一拥而上,惊喜担忧地道:“主公!”

陈王双眼无神地扫过他们,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刚刚吐出来的那一口血好像耗尽了陈王所有的生命力一般,让陈王快速衰老下来。他被扶着的双手颤抖,有气无力地道:“战事怎么样了?”

身边人连忙道:“贺将军见您晕了过去,担忧您的身体,便派两万人护您回岸。回来之前,我军与闻军打得不相上下,甚至隐隐占据上风。恰逢南风吹起,天助我军,闻军损失惨重,元乐君带领大军顺河而逃,贺将军已经紧追而去了!还请主公放心,此战必定会胜。”

陈王这一晕,不止把其他人吓得六神无主,他自己也是脑子昏昏涨涨,思绪变得极慢。

他缓缓点着头,直到一刻钟后,才猛地睁开双眼抓住部下的手,厉声道:“不对!”

部下们吓了一大跳,“主公,是您身体哪里不适吗?”

陈王喉间一阵阵腥气翻滚上涌,“元乐君绝不会轻易败逃,这是陷阱,是埋伏!援军呢,后方的援军是不是还没到!”

众人这才发现,原本被陈王安排在第二批、第三批赶往战场的水师还没有到。

有人出去看了看,江面广阔非常,一艘船、一支旗帜都没看到。

此时不用陈王再说,其他人也意识到了不对。不管前方是何局势,后方的大军也不应该毫无消息,他们也没有接到任何战情有变的军情啊。

前方不知如何,后方又有异变。他们心里慌张,“主公,这……”

他们的后方很有可能……已经被攻击了!

“快回扬州!”陈王下令,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派船送信给贺继文,让他不要恋战,赶紧回扬州支援!”

*

同被截断了军情信件的陈王相比,送往元里手中的军情却一条又一条。

自己人的军情、所截掉地送给陈王的军情,两方情报相加,让元里清楚无比地了解到当前战况如何。

不久后,一艘给贺继文送信的船只来到。元里猜到那是陈王让贺继文撤退的军情,便有意让大军忽略这艘船。

果不其然,船只靠近不就,贺继文很快便从悍勇反抗便成了寻找时机撤退。

元里扬唇,又下了一条命令。

他令大军佯装露出缺口,让贺继文带领大军从他们缺口之中逃出,逆流而上逃往上游。

一个时辰后,贺继文如元里所料一般,趁机从他们露出的缺口逃出,拼命扬起风帆划动船只往上游逃去。

闻军主船上的水手互动白红两面旗帜,向周公旦一行人传递“莫追”的命令。

周公旦所率领的船只也慢慢停了下来。

等到贺继文的军队渐行渐远,元里才收回视线,看向了南方,“走吧,咱们也该上岸了。”

他们训练水师虽然也有四年之久,但还是比不上扬州水师的精锐和娴熟。哪怕他们的船只更好、武器更具威胁,哪怕贺继文落入埋伏后,双方还是能打个平手。

再这么拖下去,即便元里能赢也要付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巨大代价——他耗时四年建造的船只会损坏大半沉在长江里,他带来的四万五千人水师和五万幽州兵也会死伤过半。

这样的损失太大,即使是胜利也是惨胜,在元里看来得不偿失。

他不能以水师胜陈王,所以早在一开始,元里的作战计划就是将战场往陆地上转移。

论水师,他不敌陈王。但论骑兵和步兵,陈王的军队远远被他抛在身后,望尘而不及。

元里在长江里和贺继文打,还不如放贺继文逃走。贺继文逆流而上,本就要多耗费时间才能抵达扬州支援,而且上流也有铁链拦住他们的航道。等他们终于回到扬州时,元里早就上岸了。

在岸上打,他的士兵就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损伤,这不比在长江里打好?

等元里到达扬州岸边一看,闻军和扬州军两方大军正在厮杀之中,岸边江水已被血肉染得猩红一片。

闻军已经占据了上风。

护送陈王回来的扬州水师也在作战,他们没有想到陆上情况如此严峻,当机立断舍弃此处上岸,边杀边护地护送陈王回到了船只上,准备前往庐陵军事点调兵调船。

元里直接道:“跟上。”

庐陵在扬州南侧,陈王一路逃元里一路追,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庐陵。

此处还没有闻军赶到,陈王命令众人上岸,准备前往军营,在元里赶来之前调兵整备大军。

半个时辰后,元里所率领的船只也停在了远处的岸边。他留下一万人驻守船只,其他士卒终于下船踩在了地上。

这支打遍整个北方的精锐之师脚踏实地以后,立刻精神抖擞了起来,拿着武器双眼放光地盯着元里,迫不及待想要大干一场。

元里也没辜负他们的期待,“顾越,你率兵一万前去摧毁陈王留在岸边的战船。其余人听我命令,随我潜入庐陵之中,毁掉扬州水师的军营和造船坊,在此处拿下陈王!”

“贾青,你来带路。”

贾青抱拳领命,将大军分为四路追击陈王军队而去,堵死陈王有可能逃走的所有方向。

此处是南方,丛林密布,又是春日万物复苏之际,丛林之中的瘴气、沼泽和蚊虫随处可见。

众人拿出布匹蒙住口鼻,他们随身佩戴着驱赶虫蚁的草药,眼神警惕,防备周围环境中有可能出现的危险。

不少人在心里直呼神了。

主公真的是太神了。以往他们还不知道为何要训练野外生存,学习怎么对付瘴气和沼泽,但此刻身处南方丛林之中,他们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么重要。

怕是主公让他们学习野外生存的时候,就想到会有今天了。

元里的亲兵们彼此对视一眼,在心底更加钦佩主公,顾越更是对着元里的背影已经露出了顶礼膜拜的神情,双眼闪着亮光。

每当他们觉得已经足够佩服主公的时候,都会发现明日会更加佩服主公。

眼见胜利在即,元里和贾青等人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神经紧绷,提防一切可能出现的陷阱。

这里是陈王的大本营扬州,庐陵是陈王的军事基地之一,元里的势力无法渗透此处,他们都不知道这里究竟藏有多少陈王的兵力和武备,对地形也不熟悉,一旦稍有松懈,可能就会被陈王彻底翻盘。

他们慎之又慎,速度却不慢。翻过最后一个山岭,元里抬起头往庐陵城看去,却愣在了原地。

庐陵城中气焰熏天,火光映得天边晚霞鲜红,正燃起熊熊烈火。

有人已经攻下了庐陵。

谁干的?

元里和贾青、郭茂对视一眼,加速速度靠近了庐陵城。

离得越近,越能感觉到冲天火焰的炙热,汗意都被烤了出来。城门前皆是逃窜的士卒,惨叫和哀嚎声在城墙内清晰可闻,间或带有几道“救命”、“投降”的声音。

元里用衣袖擦过额头的汗,不知为什么,心跳忽然有些跳快。

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侧头看了贾青一眼。

贾青眼疾手快地让亲兵抓住一个往外逃窜的扬州士卒,押过来问道:“陈王何在?庐陵城中发生了何事!”

扬州士卒崩溃地跪地大哭:“后方有人偷袭!烧毁了造船坊和五百艘战船,他们又攻入了大营,整个庐陵城的武备都被烧了七七八八!”

五百艘战船?!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元里一边心惊于庐陵竟然藏着如此多的战船武备,一边庆幸于这些东西都已被破坏。

他越发觉得周围热得他有些呼吸急促,他扫了周围一眼,开口逼问道:“偷袭你们的是谁?”

扬州士卒明显是被那伙偷袭的人给吓怕了,战战兢兢拼命摇着头,余光瞥到城门时,忽然全身一软趴在地上,双脚并用往后逃,惊恐地道:“来了、来了,就是他们!”

元里的眼皮跳了跳,他似有所觉,抬头看去。

火光冲天的庐陵城中走出了一队人。

带头之人身形高大,面容英俊。他拎着染血的大刀,在漫天飞舞的火星子下,隔着逃窜哀嚎的士卒与元里猝不及防地相望。

漫天霞光倾洒,黑色浓烟滚滚,烧焦的味道萦绕鼻端。

夕阳好似也被烈火染红,悬在西山之上。

他们同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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