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金风玉露(四)

谢珩离开雍京时, 赵慎正在宫中接见季少龄。

案前点着一炉安神香,药香袅袅,赵慎久久不说话,季少龄道:“陛下似有忧虑?”

赵慎道:“我在想谢珩的事。”

季少龄道:“陛下是担心, 谢珩不愿听调离开雍京?”

赵慎摇头, “他会离开的, 当年南梁陆眺以识鉴闻名于世,他评价谢珩, 说他有圣人相,他的心中有大爱, 他是心甘情愿离开的。”

“那陛下是担心二殿下万一知道此事,会阻拦他离开?”

赵慎仍是摇头, “谢珩会说服他,阿衡与谢珩是一模一样的人,即便一时想不通, 但最终他也会想明白的。”

赵慎看得太清楚,正是因为这两人都是相同的人,所以他们才能接受分离的命运, 更不会怨怼旁人。他阻止谢珩与李稚当面告别, 不是帝王的冷酷,恰恰相反是帝王的仁慈,多情自古伤离别,倒不如默然分开,往后天长日久,两个人都有足够的时间去想清楚。

赵慎道:“他们做出的选择总是对的, 我只是不知道, 自己做的对不对。”

季少龄道:“陛下应当减少思虑, 多保重身体。”

赵慎道:“是我拖累了他,本来倒也不用如此着急的。”

季少龄道:“既然陛下属意二殿下继承大统,他心中自然也明白,帝王之路本就荆棘丛生,放弃多少,方能成就多少。”

良久,赵慎点了下头。

孙澔被萧皓叫来国公府,路上在听说李稚的病症时,他有点诧异,直言不讳道:“这么年轻就吐血,怕不是什么好征兆。”

孙澔为李稚诊脉,仔细号了很久,神情逐渐发生变化,他摆手让闲杂人等先退下,欲言又止地望着李稚,“殿下,您这是第一次吐血吗?”

李稚表情木然,仿佛对一切都毫不在意,也没回答孙澔的问题。

萧皓替他回答道:“应该是!但也不好确定!”

孙澔自恃医术高超,一向是爆竹脾气,连新皇都得听他的医嘱,若换做平时,病人如此不配合,他早就起身拂袖了,可这会儿他却温和至极,耐心地问道:“殿下可还记得,自己从前有没有受过什么伤?平日中有无胸闷气短、心脏锐痛的迹象?”

恰好夏伯阳也在场,当时萧皓莫名其妙把李稚叫走,他觉得奇怪,便也来到国公府看看,正好听说李稚吐了血,忙跟着孙澔一起进入房间,一听这话他忽然想起件事,“当初青州之战,殿下确实坠马受过重伤,当时便胸口疼痛不止,站都站不起来。”

孙澔仔细地询问夏伯阳当时的具体情景,又重新检查一遍李稚的旧伤,他看了眼丧魂落魄的李稚,又看向一脸焦急的萧皓,没有说话。

萧皓急切道:“有话你直说就好!要开什么方子我立即去取药!”

“方子自然是要开的,病也要治,”孙澔终于道:“只是沉疴旧疾,病入心脉,怕是已经有损寿数了。”

李稚闻声眼神终于动了下,抬起头望向孙澔。

萧皓愣住了,“你说什么?二殿下向来都身体康健,你再看看!”夏伯阳也紧跟着追问。

孙澔一生偏爱疑难杂症,寻常病症少活个几年他都不当大病看,当他说出有损寿数这句话,显然不是少活几年这么简单。

孙澔道:“殿下自己这两年也感到身体时有我上述所说的症状吧?”说实话他挺佩服李稚的,心衰之症,对病人的身心会造成漫长而剧烈的折磨,但李稚一点也没表现出来,连他一个大夫,长年累月与李稚相处,都没瞧出来他有任何不适。

孙澔能理解李稚为何掩饰,这病症一开始很像是过度劳累后的心力交瘁,李稚应该只当是旧伤未愈,忍一忍便过去了,那时正是战争时期,他也不想节外生枝。新朝建立后,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一大堆国事全指望着他一个人,赵慎本就身体不好,他更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态。

孙澔道:“殿下,您也应该给自己一些喘息的时间啊,心衰之症,从发病起本就是个漫长的过程,已经走到呕血这一步,便治不住了啊。”

李稚道:“你直说。”

孙澔道:“我见过患有此病症的人,均是旧伤未愈,积劳成疾,没有一个活过而立之年的。”

萧皓瞬间变了脸色,“孙澔!你再帮殿下看看!你总有办法的!”

孙澔闻声看了眼萧皓,人人都当他是神仙入世,真能枯木逢春起死回生呢?

“萧皓。”李稚喊住他,“封锁住消息,一点风声都别传出去,违者处死。”

“殿下!”萧皓回头看去,“您感觉如何?”

“别传到宫中。”李稚闭上眼,“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吧。”

萧皓还想说话,却被夏伯阳所阻止。夏伯阳拉过孙澔出门去,像是要仔细与他商议什么。

等众人全都离开后,李稚这才伸手慢慢从怀中取出那枚同心佩,他看了很久,拢在掌心握住,抬手用力抵着额头,心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夏伯阳一出门就拉着孙澔在廊下站定,“利害关系你也清楚,殿下的身体安危有关国事,他的病症……”

他刚问了个开头,孙澔便干脆地摇头,“治不了。”

他正因为知道李稚身份贵重,所以才说得如此确凿,心衰之症太熬寿命,除非能立即放下一切,精心调养身体,或许倒还能有一丝转机,但他一眼望去就知道李稚思虑过重,他放不下,时势也不允许他放下。

他叹息一声,“赵氏这一脉确实命途坎坷,遥想皇帝的病,也是这样一日日沉重起来的,看来这做皇帝倒也不是什么好事。”

“再没有一点办法了?”

“若尚未出现呕血之症,还能再想想办法,如今只怕他呕血不止,身体没两年就拖垮了,什么办法也枉费。”他说完就见夏伯阳脸色发沉,“不过你也别急,这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我且在这府中先住两天吧,先调养着。”

夏伯阳道:“拜托你了,务必照顾好殿下。”

孙澔自然知道李稚身上寄托着多沉重的期望,他点了头。

平襄城,两岸青山连着一条长江,正好是傍晚时分,一艘帆船飘在落满金辉的江面上,它缓缓往前行驶,隐约有阵阵笛声传来。

一个七八岁大的红袄小女孩坐在船头,纤细的脖颈上挂着一串八宝璎珞项圈,她正在教面前的男人吹笛子,男人稀里糊涂地吹了半天,没几个音是准的,时不时就被小女孩打断。

“唉不学了不学了!”男人忽然不耐烦起来,“好烦啊!”

小女孩看着他那副暴躁的样子,终于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打断我?”

“因为你吹错了。”

男人立即大声道:“我吹得已经很好啦!比雍州绝大部分将军吹得都要好!”

“不相信。”

男人狡辩道:“那也是你教的不好。”

小女孩实诚地说,“你太笨了,我已经教了你很多遍。”

男人不敢置信,“我笨?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笨呢?一定还是你教的不好。”

看着男人那副洋洋得意的夸张样子,小女孩没忍住再次笑起来。

蔡旻揭开船帘走出来,正好望见这一幕,小女孩回过头来,喊道:“母亲!你过来听!”

蔡旻道:“我记得,孙将军的确是雍州军营中最擅吹笛的将军。”

小女孩一脸震惊,回头看向孙缪,孙缪终于笑了出来,收了笛子,恭敬道:“夫人,快到平襄了,今夜到渡口转陆路,只需七八日就能到雍京。”

蔡旻道:“这一路上辛苦你了。”

孙缪立刻摇头,“臣不敢当,职责所在,何况的确不辛苦。”反而乐在其中。

蔡旻揽住朝她走过来的小女孩,对孙缪道:“她性子内敛文静,一般不同生人说话,倒是很喜欢你呢。”

孙缪道:“实不相瞒夫人,我一见着她,只觉得心都要融化了,只想听她再同我多说说话。”他看向那个小女孩,一介威风凛凛的武夫,眼中的温柔几乎都快满溢出来了。

雍京的事情尘埃落定后,远在西北待命的孙缪收到赵慎的消息,让他接蔡旻入京,他随即启程来到鄞州,找到蔡旻,告知她新朝初立、赵慎登基的消息。蔡旻当时久久没说话,落了一滴泪,这滴泪是出于无以言表的欣喜。

就在孙缪预备护送蔡旻入京时,蔡旻却没有立即答应。她带着他回到南方,在蔡氏故里的蘋洲乡下,孙缪跟着蔡旻见到了一个小女孩,彼时她正跟姑母外出采蘋草,小小的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池塘边,手中捧着一大束蘋叶,肩上立着一只小蜻蜓。

她回过头来,惊喜地喊蔡旻,“母亲!”

孙缪当时就愣住了,母亲?

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件水粉色袄子跑过来,亮晶晶的八宝璎珞项圈叮当作响,两只蜻蜓一高一低追着她,仿佛是个具体的梦一样,尤其是那双文静清澈的眼睛,孙缪几乎立刻想起了另一个人,“她……”

蔡旻低身抱住飞扑过来的小女孩,替她整理衣襟,抚着她的脸轻声道:“她是我与殿下……我与陛下的孩子。”

孙缪几乎要当场把两只眼珠子摘下来盯着那个小孩看,他这辈子南征北战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此刻却看着一个小女孩完全转不开眼,老天!他人都快看傻了!

小女孩察觉到他灼热至极的目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抱着母亲。

“陛下、陛下他知道吗?”

“他很快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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