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十四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三)

张竹君伸出右手,从布鞘里取出一把薄如柳叶的手术刀。

五根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握,便和刀柄上的波浪纹完全贴合。这个动作她已做过不知多少次了,几乎已成为一种本能。

这把刀是她从夏葛女医学堂毕业时,院长富玛利亲自所赠,用来表彰其优异的成绩与勇气。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这把手术刀伴随着她从广东到上海,又从上海来了武昌,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每次握紧它,富玛利校长在毕业典礼上的叮嘱,总会浮现在张竹君的脑海里:“Dedication is our specialty.”——奉献乃吾侪之任也。

张竹君握紧了刀,看向眼前的伤员。

这是个民军的伤兵,左肩中了一枪,子弹卡在了肩胛骨与锁骨之间,很简单的小手术。唯一的问题是,她太累了。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汉阳失守的第三天。大量败兵拥入武昌城中,伤员数量激增,这让红十字会与赤十字会的医护人员疲于奔命。张竹君今天已经做了九台手术,这是第十台。她握着刀,明显感觉到有些眼花。

张竹君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嗅盐,放在鼻下深吸一口。一股强烈的氨气味道像长矛一样刺入鼻腔,刺激得整个人一激灵。趁着这股劲,张竹君迅速拿起手术刀,忙活起来。

从手术一开始,病人便不住地颤抖,没办法,止痛药物在数天之前便已用罄,医师们只能靠一点点烧酒来做麻醉。为了让手术顺利进行,张竹君不得不找来方三响,让他用一双大手死死按住对方,以确保不会干扰手术。

手术刀巧妙地避开肩胛背动脉,游走于肌肉与神经之间,不一时便剥出了弹头位置。张竹君暗自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放下刀换镊子将弹头夹出来,却不防一声惊雷般的爆炸从外面响起。

这是来自清军的炮击,他们自从占领汉阳之后,拉了数门大炮到龟山上,每天居高临下朝武昌城里不断轰击。那个伤员正疼得死去活来,骤闻爆炸声,吓得迸出一股绝力,竟挣脱了方三响的压制,身体向前顶去。偏偏张竹君因为过于疲惫,注意力有些涣散,一下子被伤员撞歪了身体,手术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方三响急忙松开病人,要过去搀扶张校长,却发现她的右手血流如注,从虎口到手腕内侧被刀割出一条血口子。

方三响见状大惊,这刀身上的血污尚没清洗,极容易造成感染。张竹君却先抬起左手,强忍剧痛道:“我的手不成了,先叫孙希来给病人做完手术。”

自从武昌变成前线之后,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不得不联起手来,在蛇山脚下的一处英商别墅内设立了临时医院。此时孙希、峨利生和其他几位红会医师就在不远处忙碌着,与这边只隔一道布帘。

听到方三响的召唤,孙希急忙赶过来,也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他连忙接过手术,继续帮伤员拔弹头。

方三响则把张竹君搀到旁边的藤椅上,抓起旁边的烧酒壶直接淋上去。红会储备的酒精一早便用尽了,只能靠当地酒坊捐的十几坛樊口春烧酒支撑。对酒徒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佳酿,至于消毒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这个刀口狭长而深,边缘平直,可见刀刃之锋锐。不幸中的万幸是,总算没伤到神经与肌腱,但短时间内绝不可能再执刀了。

张竹君全程神色淡然,任凭方三响拿开水烫过的棉布条做包扎,半点仪态不失。直到姚英子也闻讯跑过来,从地上捡起手术刀,她才有些心疼地问道:“刀口有冇损伤?”

姚英子举起刀刃端详片刻,摇摇头。张竹君这才松了一口气,抬起手掌,自嘲道:“我小时候听阿妈讲古,干将、镆铘铸剑十年不成,他们的女儿舍身跳下炉子,才铸出神器,可见名剑须用血祭。这刀跟随我这么多年,到今天我才想起血祭,真是屈就它啦。”

姚英子心疼道:“您快别讲话了——蒲公英,你包扎之前,敷抗毒粉了没有?”方三响两手一摊:“没有,硼酸早用光了,只有烧酒。”姚英子大急,伤口不敷硼酸,极容易导致化脓,怎么可以不敷?

张竹君抬手劝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别责怪三响,要骂也是骂沈敦和。讲那么多大话,怎么物资却送不上来?”

对于这种日常嘲讽,姚英子和方三响装作没听见,好说歹说把她哄去后屋休息。从后屋出来以后,姚英子小声抱怨道:“唉,张校长真是的,这个事情怎么好怪到沈会董头上,还不是因为军政府那些人乱来?”

从汉阳撤退之后,战时总司令官黄兴主动请辞,宣布返回上海,再图北伐云云。结果没过两天,大都督黎元洪也离开武昌,跑到下游九十里外的葛店,如今城里只剩一个蒋翊武主持大局。这一系列变动,导致武昌城内人心惶惶。

方三响归队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此时听到抱怨,眉宇间的郁结更深了。姚英子懊悔地拍了一下脑袋,萧钟英刚刚牺牲不久,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正想着怎么转移话题,方三响却主动开口道:“今天军政府的公告说,江浙沪联军已占领了南京,整个江南尽归义军所有。英子,你不必气恼,各省援军正纷纷赶来,武昌只要自己多撑一撑,便不会垮掉。”

姚英子笑道:“我可是听说,联军能成事,全靠那个青帮大佬陈其美一手串联。还是你眼光独到,烧得一手好冷灶。”方三响神情略有振奋:“他们在上海筹谋了一年多,可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你们两个聊什么呢?这么高兴。”孙希从割症室里走出来。姚英子道:“蒲公英的好兄弟陈其美占了上海,又打下了南京,我正要抱这位新权贵的大腿呢。”

“啊哟,那让我也抱一抱,要最粗的那条。”孙希作势要伸手,吓得方三响后退了三步,板起脸纠正道:“我又没加入青帮,只是帮助过他逃命而已。”孙希哈哈一笑:“就是要烧冷灶才见交情,以后记得引荐一下,让我也借借势。”姚英子不乐意地挣脱他的手:“你倒是老会轧苗头、看风势嘛!”孙希赶紧告饶道:“姚大小姐,全上海滩自然还是你的腿最粗,其次才是老方。”又惹来姚英子一阵笑骂。

孙希笑嘻嘻走到两人中间,伸出两根指头:“其实我现在呀,最想看两个人的面孔。”

“谁?”

“一个呀,是史蒂文森探长。当初整个巡捕房没人相信他的判断,现在发现他是对的,可也没什么用了。”

“还有一个呢?”

“当然是屎窟曹嘛。整个医院数他对朝廷最忠心,天天骂老方结交乱党匪类。现在匪类成了上海的新主人,还是老方的好兄弟,不知他还有什么话好讲。”

孙希嘴里调笑不止,其实眼睛却一直在观察。眼见姚英子、方三响神态自然,并无半点勉强之意,他心中一块大石头方才彻底放下,脑子里又想起那两句签语:“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这签还真是灵验,回上海得去补几炷香还愿,孙希心想。他抬眼看看天色,提议说暂时没什么病人了,不如休息一下,找个地方透透气。

姚英子道:“不如去江边走走?”方三响一怔,说会不会有被炮击的危险。孙希有意顺着英子,说炮击都是瞄准城内,不会对着空荡荡的江边浪费炮弹啦。

方三响没有异议。于是三人跟克立天生女士打了个招呼,并肩走出了别墅。

他们所在的这个临时救治点,恰好位于蛇山的东北山麓与长江之间,到江边不过五六分钟路程,转眼就到。

这里的岸边修起一条长长的江堤,皆用青灰色的条石垒成,之间还浇铸了铁钉相钩连,穿成一条蜿蜒粗壮的石链。石隙之间缀有星星点点的苔藓与杂草,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斑斑的暗红色血迹,让它看起来好似一条匍匐在江边的赤练蛇。

这些血迹来自几天之前的大撤退。当时大批军民从汉阳撤回武昌,占据龟山的清军居高临下地进行扫射,无数人死伤在江中,然后被潮水推至武昌岸边。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全员出动,拼了命地捞了一整天,来不及掩埋的尸体堆满了整条江堤,密密麻麻,望之触目惊心。农跃鳞拍了很多照片,气愤地要在报纸上声讨这桩惨案。

如今死难者遗体已全数被掩埋,可三人大概是心理作用,仍旧能闻到土壤里渗透着血腥味与腐臭味。好在不时会有一阵清新的江风吹来,将空气中的阴郁稍做荡涤。

姚英子一个人走在前头,似乎在寻找什么。孙希和方三响则跟在后面,信步而行。

“唉,也不知这一场战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孙希用手帕掩住鼻子,他早习惯了这些味道,可从来没喜欢过。方三响沉声道:“我听军政府的人说,汉口的英国领事正在调停,也许很快南北就要和谈了,你看今天连炮击都没那么频繁了。”

革命军从汉阳撤退后那几天,清军对武昌的轰击几乎是不分昼夜,摆出一副全面进攻的架势。今天他们却按兵不动,连炮都放得少了。若非如此,方三响他们也绝不敢来江边溜达。

“和谈?难道朝廷还打算招安不成?”

方三响摇头:“一边要共和,一边要帝制,根本是生死大敌,怎么招安?两边不知能谈出个什么结果……”

孙希见方三响眉头紧皱,似乎又要钻入牛角尖,宽慰道:“算了,算了,何必替政客操心?反正无论怎么变,咱们做医生的做的事总是一样的。”方三响看了他一眼:“这可未必。还是农先生那句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别人不说,想想咱们仨。”

孙希看了眼前方姚英子的背影,不得不承认方三响说得有理。他们三个人这段时间各有遭遇,无不是被剧烈变动的时局牵扯进去的,没人能真正地保持中立。

想到这里,孙希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我现在呀,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回上海。我要先在宿舍睡个三天三夜,再去吃一顿牛排补补肠胃——你回去上海,第一件事最想要做什么?”

方三响认真地想了想,还没回答,忽然前方姚英子“哎呀”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

两人上前几步,看到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抚摸一块青条石,那上面有一片干涸的血迹。孙希在牢里对血痕颇有心得,端详片刻道:“从血迹的形状来看,死者应该是俯卧在石上,躯干有一到两个动脉出血点,慢慢流溢成这样子……”

他还没说完,却看到姚英子轻轻啜泣了一声,顿时不安,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姚英子擦擦眼角,深吸一口气道:

“你们知道吗?那天我在江边救人,看到一对母子就趴在这块石头上。母亲应该是在江中中枪,怀抱孩子拼命朝岸上游来,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趴在石头上气绝身亡。可她的手仍旧紧紧抱着那孩子。小娃娃才两岁不到,还趴在母亲怀里蠕动,哀哀哭着朝胸口凑去,想要吃奶。如果我早来一步的话……”

方三响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后来那小娃娃呢?”姚英子道:“我把他送到城里的善堂了,可眼下这个环境,能不能活下来,实在难说。”她说到这里,蓦地抬起头来看向江对面的龟山,似在隔空质问:“他们只是普通百姓而已呀,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

方三响心头微震,这个问题,很久之前他躺在老青山下的担架上,就曾经问过,至今还不知道答案。

姚英子收回视线,摩挲着青石上的血迹:“你们发现没有?淮北水灾、上海鼠疫,还有武昌这一场大战。灾难一起,比士兵更惨的是平民,比平民更惨的,是平民中的妇孺,翠香、邢大丫头、汉口的孕妇,还有这一对母子……最弱小的,却永远首当其冲,承受最多的苦难,这是不公平的。”

两人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提议来江边走走,原来是有感而发。

姚英子缓缓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且不说南北两军,就说咱们自己。这次我们带来武昌的物资,几乎都是针对战地救伤的。专用于孕妇、产妇与小孩子的药品,却基本没怎么带——我知道,红会和赤十字会的主要宗旨是救治伤兵,但战乱之下的妇孺,也需要独有的关注,不能仅仅只是救兵的附带。”

说到这里,姚英子仰起脖子,双眸星闪。孙希和方三响不约而同地感应到,这场残酷的战事,似乎洗褪了她身上的稚气,一种与张校长仿佛的气质愈加凝练。

姚英子转过头来,看向两人:“孙希,你刚才问,回上海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回上海以后哇,打算建一个团体,专门为妇孺提供帮助。先说好了,到时候你们两个可不许袖手旁观,得帮我一道弄。”

“钱嘛,我们没有;人嘛,你随便使唤——对不对,老方?”孙希挤挤眼睛。方三响愣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我要养活沟窝村的幸存者,确实捐不出银钱……”姚英子瞪了孙希一眼,恨不得踹上一脚:“谁问你们要钱啦?说得我好似敲竹杠!要你们是出主意,出力气!”

孙希哈哈一笑,拍着方三响肩膀道:“老方听到没?你可以放心了。”方三响这才反应过来,气恼道:“什么叫我可以放心了?我从来没担心过呀,全是你一张嘴说出来的。”他正色对姚英子道:“英子,你放心,这是一个医生的本分。就算孙希不帮,我也一定会帮。”

孙希立刻抗议道:“谁说我不帮了?你这也是凭空诬蔑。”

两人吵吵嚷嚷,姚英子大为开心:“这件事,不是咱们三个一起,可办不起来。”她伸开双臂,左手揽住方三响的肩膀,右臂绕过孙希的脖子,脑袋理所当然地探到两人之间,给他们同时来了一个宽宽的拥抱,笑意灿烂如江中晚霞。

方三响和孙希一时僵立在原地,又是尴尬,又是欢喜。她每次露出这样的笑容,两个人的心旌都会动摇好久,方才归位。

眼看天色即将暗下来,三人从江边走回医院。走到一半,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忽然从半空飘扬而下,几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会平白冒出这种动静,连忙循声抬头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蛇山之巅矗立的一栋挑檐三层大木楼。这里是大名鼎鼎的黄鹤楼原址,不过真正的黄鹤楼早已烧毁,眼前这座木楼,乃是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至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湖北各界为感念张之洞治鄂功绩而捐资修成。张之洞亲自命名为“奥略楼”。

此时太阳行将落山,酡红色的光芒挂在高翘的楼檐上,檐瓦泛起一层金黄色的光辉。在奥略楼的三层,一个人影正忘情地拉着小提琴。虽说拉的是西洋曲子,却与此情此景毫无违和之处。旋律百转千回,舒展悠扬,音域如蛇山下的扬子江一般宽广深沉。

孙希很快听出来了,这是贝多芬的《G大调浪漫曲》。与此同时,方三响也辨认出了演奏者的身份,居然是柯师太福医生。蛇山海拔不算高,那琴声自高而下,如清泉潺潺流下,即使在山麓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南北两军依旧在隔江对峙,炮火纷飞,蛇山之巅的黄鹤楼旧址上居然响起了爱尔兰人演奏的贝多芬的曲子。兵戈之象与丝竹之声、东方意境与西方音韵,彼此矛盾的元素竟构成了一幅难以言喻的奇妙景象。

他们快步回到别墅,只见红会与赤十字会的大部分医护人员,还有许多伤兵,全都聚拢在院子里,三五成群,一起仰起头,倾听着头顶的柔美旋律。就连张竹君也靠在窗边,把没受伤的手臂搭在边框,轻轻打着节拍。

音乐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可以超越语言与文化,无须翻译,直抵人心至柔处。在医院里的每一个人,都仿佛被催眠了似的,沉醉其中,暂时忘却了战争的痛苦。不,应该说,正因为承受着太多的愁苦,他们才会不期然地遁入这旋律的桃花源中,求得片刻的解脱。

三人不忍打破这美好的一刻,站在门槛不动。直到一曲终了,奥略楼上的人影优雅地鞠了个躬,掌声四起,他们才迈进门来,正遇到严之榭。

严之榭悄声道:“王教授在别墅里找到一堆乐器,大概是主人从英国带来的。柯师太福医生说最近大家精神绷得太紧,不利于健康,自告奋勇要给大家演奏一曲——只是没想到他会爬得那么高……”

“不出风头不成活,真是典型的柯师风格。”孙希啧啧称赞,柯师太福的私人生活可谓多姿多彩,什么都玩得华丽。相比之下,自己的老师,生活枯燥得像是个苦行僧。

可下一秒钟,孙希便被现实无情地打了脸。他尴尬地发现,峨利生教授怀抱着一把吉他,略带羞涩地走到人群中央。

峨利生教授不像柯师太福那么爱出风头,低调地站在别墅院子正中演奏。他弹奏的这首不知名的曲子舒缓悠扬,温润如玉,正好可以衔接《G大调浪漫曲》的余韵,听得众人也是如痴如醉。

孙希可没想到,老师居然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吉他高手,张大了嘴傻在原地。姚英子捅捅他:“你老师教过你这个吗?”孙希一脸被打败了的表情:“没有,原来洋人教徒弟也藏私呀。”姚英子笑道:“亏你平时总抱怨峨利生教授古板,如今面皮疼也不疼?人家可比你浪漫得多呢。”

峨利生弹完之后,中方的医生们也纷纷上阵。王培元欣然拉起一段二胡,杨智生亮了一嗓子粤剧功底。最后连克立天生女士也放下架子,唱了一段格里高利圣咏,高音嘹亮,震惊四野。医院里原本压抑凝重的空气,被这些医生硬生生撕出一道口子来,透出几许鲜活。

孙希正在看热闹,隔着窗棂,忽然瞥见盐谷铁钢跪在隔壁柴房里面,认真地用小刀切削着一根竹头,丝毫没受外头喧闹的影响。他推门进去道:“盐谷先生,你这是在干吗?怎么不出去看一下才艺?”

盐谷头也不抬:“这里的竹子质地很好,只要切削得当,可以做担架,做护板,竹篾条可以临时固定伤口,竹管可以引流。我原来在陆军时,曾经就地取材,效果很好。”

“唉,不谈工作,不谈工作。来,来,我给你倒点酒。”孙希端着一碗黄酒过去。自从那次被抓之后,他同这位不苟言笑的日本医生亲近不少。

盐谷脸色变得严肃,他听说中国人的规矩是要喝光眼前的酒,才不算失礼,接过瓷碗,咕咚一饮而尽。他其实不擅饮酒,一张方脸腾地就红了。孙希一见,捉弄心大起,又连着倒了两碗。可怜这位日本医生谨守礼节,又连续干了两碗。

等到酒劲上来,盐谷忽然变得健谈起来,拽着孙希的胳膊不撒手,一半中文一半日文,说得乱七八糟:“孙桑,这一场战争,我真心地、诚挚地希望南边胜利。”

“哦?你喜欢这边多一点吗?”

盐谷忽然指了指自己胸口:“你知道吗?我的,是黑龙会的成员,北一辉先生的信徒。北先生常说,欲要日本革命,必先有中国革命的成功,然后推动整个亚洲天翻地覆,日本才有推展革命的土壤。所以我才以赤十字社成员的身份前来武昌,还有好多像我这样的日本人,以不同的身份参与到里面来。”

孙希其实喝得也有点多,舌头变硬:“那是好事呀,越多的人支持,革命才越有希望。”

“唉,本来山县大佬是打算说服日本政府,直接出兵帮袁世凯平叛的,但最后政府还是选择了中立立场。”

“嗯?为什么?”

“嘿嘿,非得中日联手,东亚才能与西洋对抗,这是黄种人的千年大计。只是现在这个朝廷太老朽了,总要换个富有朝气的执政团体,复兴才有希望。”

“你几个菜呀?喝成这样。怎么就笃定革命党一定赢呢?你看他们已经被围在武昌城里头……来,来,再喝一碗。”

盐谷忽然拔高了声调:“北先生的眼光不会错的。新的力量,总会战胜旧的力量,这是大势,我们日本必须提前下注,才能……”

话没说完,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方三响没注意到隔壁这一场闹剧,就算知道,他也不想跟日本人拼酒,就一个人斜靠在门边,正观望着这场热闹,不防肩膀被一只手搭住。他心中一凛,自己被人欺身靠近,怎么毫无觉察?转头一看,却发现是陶管家。

“方医生,你托我去打听的事,有结果了。”陶管家一拽他袖子,两人来到一处偏僻的院墙转角。

“军政府内尚有十三个留日的陆军学校学生,我一一请教过了,都没见过你描述的觉然和尚。”

“这样啊……您辛苦了。”

方三响轻叹一声,倒也没多沮丧。这些人既然跟萧钟英是同学,萧不知道,他们大概率也不认识。他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才拜托陶管家去打探一下。方三响道谢后正要离开,陶管家忽然问了个怪问题:“方医生是哪年生人?”

“我属龙,光绪十八年。”

“哦,那跟大小姐是同岁了。”陶管家点点头,笑容变得慈祥起来,“你这个岁数,有考虑过成家的事吗?”方三响呆了呆:“没想过。”他离开关东之后,一直在总医院做约定生,一边忙着学习,一边又忙着养活沟窝村村民,光这些都忙不过来,哪里有余暇考虑个人问题?

陶管家不自觉地带上长辈的口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怎么忙,婚姻大事还是要考虑的。不过我听说你家里老人都没了,在上海要寻门亲事,只怕是要入赘,你心里能过得去吗?”方三响斩钉截铁道:“杀父大仇未报,先不考虑这些。”

“呃……”

陶管家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坚决,一肚子话没法继续,只好惋惜地摇了摇头,回到院子里。

临时音乐会方兴未艾,一些轻伤员也兴致勃勃地登台献艺,南腔北调,观众们也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什么都鼓掌叫好,气氛热络得很。陶管家转悠了几圈,看到孙希醉醺醺地从盐谷的屋子里走出来,上前笑眯眯道:“孙医生是哪年生人?”

“一八九二年。”孙希有点晕乎,随口答道。

陶管家不得不反应了一下,才算出是光绪十八年,跟姚英子、方三响都是同年。他咳了一声:“孙医生这个岁数,可有成家的考虑?”

孙希歪了歪脑袋,哈哈大笑:“成家呀?等我到了伦敦再说吧。”“嗯?”陶管家一时大为诧异,“你们之间的误会不是说清楚了吗?为什么还要出去?”孙希拍了拍陶管家,语气飘逸:“那不算什么误会,就是我做错事了。他们两人大度原谅了我,但我没法厚着脸皮继续在总医院待着。做人要有担当,做错了就要承担后果。”

“英子知道吗?”

“哎,您先别告诉她,不然我又要挨骂了。我这次来武昌,就是想先把罪过与人情都赎清,好毫无遗憾地离开,呃呃……哕。”孙希扶着门边,忽然“哇”地弯腰吐出来。

陶管家一见他喝成这样了,只得沮丧地搓了搓手,默然离去。

这位昔日威震山东的响马发现,媒婆不比土匪好当。他本来打的算盘是,这两个人跟小姐关系都很密切,无论哪个都算良配,早点商量好,回去就可以推进。谁承想,一个要报仇,一个要出国,难道大小姐回去只能走相亲一途?

以她那个脾性,逼她相亲,只怕会闹得阖府不宁。可小姐迟迟不结婚,姚家偌大的家业怎么办?陶管家连连唉声叹气,不由得抱怨起老爷来,当初非要顺着小姐的意思让她去学医,要不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还有这么麻烦的事?

想到这里,陶管家对那两个笨小子也满是怨念:我作为姚府管家,问你们婚姻大事,难道这暗示还不够明显吗?你们也太迟钝了吧?

想着想着,陶管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不……别试探了,直截了当问他们要不要入赘。凭我家英子的才貌,凭姚家的势力,不信他们会拒绝。——哎,还是这样好!陶管家心意既定,决心明天找个时机,当面明白地问问他们两个。

可这里还有个碍难,万一两边都答应了,岂不尴尬?总得有个先后次序……整整一宿,陶管家辗转反侧,反复推敲。到了次日,他黑着双眼圈从地铺上爬起来,却没听到小姐吵吵嚷嚷的声音。

陶管家有些惊慌,起身在别墅里找,然后发现方医生和孙医生也没了踪影,只看到抱着洗衣盆回来的宋雅。

宋雅告诉他,今天凌晨,张竹君的整个手掌肿得像个馒头。几位领队医生会诊后得出结论,怕不是脓毒性感染,恐怕得立刻做脓液引流才行。可惜武昌这里药品与器材奇缺,不具备引流条件,唯一的办法是过江去汉口,送到租界医院去。

眼下这个时局,贸然过江非常危险。于是峨利生教授亲执红十字旗带队,由姚英子、方三响和孙希三人护送张竹君过江。陶管家起床时,这一队人早已踏上去汉口的渡轮了。

陶管家懊恼不已,可也无计可施,只得暗暗跑去医院旁边的山神庙里烧了炷香,保佑小姐平安无事,保佑这场战争尽快结束,也顺便保佑姚老爷早日寻得乘龙快婿。

这边陶管家正忙着给神仙开列需求,那边姚英子他们刚刚抵达位于日租界的同仁会医院。

同仁会是日本的一个民间团体,致力于向东亚诸国提供医疗援助。早在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便有日本人河野丰藏在汉口建起一座同仁会医院,主要服务于日本侨民。红十字会救援队来到汉口,第一个落脚点便是这里。

听说张竹君要来看病,同仁会医院院长亲自出来迎接,并且愿意免去一切费用,以示对她进行人道救援的敬意。

脓液引流术不算复杂,所需药品与器材医院都有,何况这一次还有峨利生教授与孙希陪同,算得上汉口最强大的阵容。不到两个小时,这项手术便顺顺当当完成了。

不过峨利生教授和同仁会医院院长一致认为,张竹君的伤势只是暂保无虞,若不想留下后遗症,最好还是立刻返回上海静养。

张竹君自己也是医生,知道这个建议是正确的。可目下赤十字会在武昌还有一大摊子事,她怎么好丢下离开?

“峨利生教授,你会因为个人理由抛下红会事务,返回上海吗?”她毫不客气地问。峨利生教授面无表情:“不会。”“你们红会能做到的事,我们赤十字会也一样。我不回上海,我要去武昌。”张竹君说完,转头吩咐姚英子去多开点药。

方三响和孙希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姚英子眼珠一转,开口道:“张校长,武昌城里的形势那么紧张,你这个伤回去做不了什么事,还要占用药品和人手来照顾,何苦来哉?”

张竹君冷哼一声:“你这个细蚊仔(小孩子),怎么敢这么讲话?”姚英子道:“您留下来,对我们来说完全是负担,还不如返回上海,设法多筹集一些药物和冬装来,才是对伤兵真正的帮助——如果您筹集的物资比沈伯伯的先到,那该是多风光的事。”

姚英子捏准了张竹君的脾性。你说是为她好,她未必领情,但你说是为大局着想,她就会更在意。

张竹君权衡半天,最终叹了口气:“这次只好中了你个衰女(调皮鬼)的激将计了。”房间里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可张竹君忽又道:“我走以后,你可要带着赤十字会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要被人挑出毛病,说我们不尽心。”

姚英子一愣:“怎么?您打算把它解散?”张竹君笑道:“这本就是为了救援武昌而临时搞的,当然……”她顿了顿:“这也是为了督促沈敦和尽心做事,呵呵,这人不骂上一骂,便不肯拿出真本事来。”

姚英子听在耳朵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张校长的这句话,表面上是惯常嘲讽沈伯伯,但似乎又有别的意思隐在里头。旁边方三响与孙希对视一眼,这句意指他们俩都听明白了,基本上坐实了农跃鳞的猜测。

真应了他那句评论:“人家是相忍为国,他们俩却是相斗为国。”

张竹君是个急性子,定下来的事立刻就要执行。恰好怡和码头在中午有一趟去上海的轮船,张竹君临时加了一张船票,行李也不带,径直登船。

“英子,看好我的赤十字会。诸位,也许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新时代了。”

张竹君用力一挥完好的左手,踏上甲板,没让任何人陪同,就这么只身消失在船舱深处。姚英子知道,她是不愿意让别人见到自己软弱的一面,只得伤感地挥动手臂,一遍一遍地向老师告别。

送走张竹君之后,姚英子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靠山。孙希见她情绪不高,便提议说去租界药房转转,买点紧缺的药物回武昌,顺便放松一下。

汉口英租界与华界近在咫尺,有花楼街、前花楼街与居巷三个街口相连,但中间用铁闸门拦住,旁设巡捕、路灯。一门之隔,景象却天差地远。华界那厢如今几成废墟,租界这厢却是一片和平景象,沿街店铺照常营业,随处可见高帽绅士与洋伞淑女成群结队走在路上。除了多了几队巡逻士兵,街头与日常并无太大区别。

“只隔着一条街,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孙希边逛边感叹。方三响愤愤道:“明明是中国的土地,却让一群洋人说了算,也不见得怎么光彩。”孙希道:“但老方你也得承认,若没有租界限制,战火波及的范围更大。别的不说,如果租界不提供码头,整个长江航运就中断了,什么物资也别想运过来。”

方三响冷笑:“这并不能代表它就是正义的。”

“凡存在的一定是合乎理性的。”

“那是谁说的混账话?”

“黑格尔……”

“哪个医院的医生?”

他们两个在后面斗着嘴,峨利生和姚英子则在前头寻找药房招牌。可惜因为战争影响,这里的药房只有少量存货,而且品类有限。他们逛了七八家店,也只搜罗到几瓶酒精、黄碘粉和充作收敛剂的麦角。

四人转了一个中午,最后来到了英租界工部局的对面。这里恰好有一间巴西利亚咖啡馆,专供南美货。孙希提议说去喝杯咖啡。姚英子撇撇嘴,说汉口有什么好咖啡。方三响则嫌浪费时间,孙希把他们俩拽到一旁,指了指峨利生,他们这才恍然。

红会这次救援武昌的行动,最辛苦的就是峨利生教授。从十月底到十二月初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几乎没离开过医院,每天至少有十个小时在割症台上度过,而且每一个病人的病历与治疗方案——无论是不是他经手——他都坚持要亲自过一遍,以确保没有疏漏。

这种工作量,让峨利生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睑下的眼袋越发明显,全靠意志力在支撑。孙希心疼自己老师,便想趁他们来汉口租界的机会,稍微放松一下。另外两人明白了用意后,反过来也劝峨利生教授停留片刻。

“只此一次。”峨利生教授淡淡地批评了一句,但没有拂袖离去。

得了教授首肯,四人走进咖啡馆,选了一张临街的桌子。峨利生教授要了一杯纯黑咖啡,不加奶和糖,端上来时,杯口有浓浓的苦味散发出来。峨利生面不改色地喝下一大口,喉咙里滚了几滚,眉头轻轻舒展开来,疲态微收。

孙希还没来得及得意,峨利生教授放下杯子,开始拿武昌救伤的一些案例来考较他的应对。孙希没料到自己一片好心,却换来一场临时考试,狼狈得连手里的咖啡都顾不上喝。姚英子笑道:“这大概就叫作茧自缚吧?”

方三响喝不惯咖啡,也插不上那对师徒的话题,便隔着咖啡馆的临街落地窗朝外面望去。窗户对面是英租界工部局,门口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穿着宝蓝色袄裙的中国女子从工部局大楼里走出来。她的脖颈颀长,仿佛是从两侧硬领之间挤出来似的,在人群里颇显鹤立鸡群。只是整个人形容憔悴,走起路来晃晃悠悠,跟丢了魂儿一样。

方三响正要收回视线,只见那女子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竟昏倒在大路中间。方三响一惊,职业习惯促使他起身赶过去,一边喊着“我是医生”,一边分开围观路人,把她从地上搀起来。

她的脉搏与呼吸并无大碍,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支撑不住。方三响扯开她的领子使她保持呼吸畅通,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瓶嗅盐放到她鼻孔下面。女子猛然被氨气呛到,“啊”的一声恢复了清醒。

女子环顾左右,视线突然停在了方三响的胳膊上,那里是一个红十字的袖标。她猛然挣动身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你是红十字会的吗?”方三响点头说是,女子情绪更加激动,连声说:“救我们,救我们!”

方三响一阵迷惑,难道汉口还有急需救援的伤员?

这时峨利生、孙希和姚英子也放下咖啡赶出来,一起将她抱到咖啡馆外头,用两把椅子拼成个临时床位。峨利生教授端来自己的黑咖啡,女子喝下半口,浓烈的苦味让她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这才喃喃讲出自己的来历。

原来她叫作林天晴,是汉口本地人,在日租界的一间武田诊所做看护妇。她有个哥哥叫作林天白,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书,也是同盟会会员。武昌起义爆发后,这一批留日士官生集体回国,林天白加入汉口军政分府,担任一线军官。

方三响觉得“林天白”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思索了一阵,不由得“啊”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萧钟英从武昌赶来汉口时,与他在花楼街接头的正是林天白。可惜他们突遭清军伏击,除了萧钟英侥幸逃过,其他人全数牺牲,林天白恐怕也在其中。

“如果林小姐想打听你兄长的下落,我很遗憾地……”

林天晴虚弱地摇摇头:“我哥哥战死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还知道,是你们红会的掩埋队收殓了他的尸体。”

方三响一直在外头运送伤员,偶尔也客串掩埋队,对这些事比较熟悉。他想了想道:“我记得十月末十一月初汉口巷战的战死者,红会掩埋队统一埋在了球场路的一处空地上,令兄大概也在其中。不过林小姐想见到遗骨,不太容易。那里埋了有近千人,足足分为六座大坟。”

林天晴依旧摇摇头:“我知道他埋在那里。我不是要见他,是希望别人不要见到他。”

这话听起来颇为惊悚,众人都有些迷惑。林天晴啜了口黑咖啡,方才继续道:“前几日,一位清军军官去我所在的武田诊所看病。我听到他跟医生得意扬扬地说,叛乱即将平定,他要把球场路那六座大坟挖开,将里面的叛军尸体全数拖出来一一剖戮,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其他人听了,脸色齐齐一变。挖坟辱尸?怎么能有如此野蛮的做法?简直是骇人听闻。

林天晴泣声道:“我听说以后吓坏了,赶紧去找红会医院,可你们已经转移到武昌去了;我也去找过汉口兵备道,可那边早不管事了;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挨个去找各个租界的工部局声诉。可他们告诉我,诸国要严守中立,不便介入。今天是最后一家,可还是被拒绝了……”

她呜咽着抓住方三响的袖子:“求求你们管一管,管一管,我哥他们已经死了,不要让他们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受到侮辱。”

方三响听完气得浑身发热,一拍胸膛:“你放心。我与你兄长有几分渊源,这件事,我一定帮到底!”林天晴顿时如释重负,瘫软在椅子上。她这几天四处奔走,心力交瘁,直到此刻才听到一句踏实的关切。

方三响抬头看向峨利生教授,教授手里转了转拐杖,面色严峻:“即使不考虑道德因素,如此大规模地开坟戮尸,也会造成疫病的大流行。无论如何,我们有责任去阻止这桩暴行。”

这时孙希敏锐地提醒道:“最好先搞清楚,这是官方行为,还是那个军官的自作主张。”姚英子“嗯”了一声,问林天晴是否知道那军官是什么人。林天晴摇摇头,说只知道他是来治疗肺水肿的。武田诊所里配有一台林德牌制氧机,可以提供吸氧,是汉口独一份。

肺水肿?吸氧?姚英子立刻想到一个人:“那子夏!一定是他!”

那个蠢货之前因为输液过快,得了肺水肿,当时还是峨利生教授建议吸氧治疗。看来这人不只是恩将仇报,而且睚眦必报,居然连挖坟掘墓都干得出来。

不过这也证明,挖坟辱尸多半是那子夏自作主张,至少清军高层没有明确支持——这多少留了一线希望。

他们商议后决定兵分两路:姚英子之前与总参谋长易乃谦打过交道,所以她和方三响、林天晴一起去清军指挥部抗议,请出高层去压制那子夏;而孙希与峨利生教授则赶去球场路,峨利生这样的洋面孔,对于挖坟的清兵多少有点威慑力,可以争取时间。

事不宜迟,众人当即也不喝咖啡了,迅速离开英租界,从花楼街的铁闸口重新进入华界。

且说孙希与峨利生教授把红十字标戴在最醒目的位置,匆匆穿过城区。出乎他们的意料,汉口战事结束之后,华界并没陷入萧条凋敝,反而显现出了坚韧的生命力。许多商铺与摊贩就在断垣残壁之间重新开张,居民们三五成群地冒出头来,喧嚷闹腾,嘈杂不堪,就像雨后的小草迫不及待地纷纷钻出瓦隙。

“这就是我来到中国后一直无法理解的事。”峨利生教授快步走在路上,挥动拐杖感慨道,“这个国度经常陷入令人绝望的混乱,这在欧洲是无法想象的灾难,可你们总能在混乱中形成某种粗粝的秩序,这种秩序的逻辑我无法理解,但它行之有效。就像生物学家们在混浊的泥沙里,往往能发现最丰富的生命形式。”

“那是因为教授你不理解中国人最高的追求,那就是……”孙希顿了顿,强调道,“活着。”

峨利生摇摇头:“这不能解释过去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比如说,我们马上要去保护的那些战死者,他们显然是为了追寻某种更高的秩序,而放弃自己的生存权。”

“呃……”孙希这下可答不上来了。

峨利生灰蓝色的眼睛望向前方:“在我出发来中国之前,丹麦所有的书和报纸都强调说,那是一片蛮荒落后的土地,乃是上帝给予信徒最严苛的考验。但我相信人类社会和人体一样,必须要经过缜密、全面的研究,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说起来,您当初是为什么要来中国的?”

峨利生教授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前面一声枪栓响动,几个卫兵握紧步枪拦住他们。孙希赶忙亮出红十字会袖标,上前交涉。卫兵将信将疑,坚持搜过身之后,才让他们继续往前走。

原来这里就是球场路的入口。它毗邻华商跑马场,是外侨聚居区边缘的一片低洼空地。因为附近有一个意大利人建的九洞高尔夫球场,因此得名“球场路”。

华商跑马场之前是汉口巷战最激烈的战场之一,这个球场也未能置身事外,草坪上满是炮弹坑和脚印,泥土被抛洒得一片斑驳,至今还是一片狼藉。

峨利生教授和孙希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过球场,看到在球场边缘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六座土黄色的锥形坟包高高拱起。这些坟包不算太高,但圆围足有十几米,可见土下尸坑之大。在坟包之前,还有一块木牌,上面潦草地写了五个红漆字:“红十字义冢。”

不过这木牌此时被人刻意推倒,躺倒在污泥里。在六座坟冢的外围,密密麻麻站着一两百号士兵,个个手执铁锹,正围成一圈埋头刨地。

两人一见,又是震惊又是庆幸。震惊的是,清军居然这么快就动手开始挖坟;庆幸的是,他们总算在坟冢被彻底挖开之前赶到了。

“这里是红十字会的义冢,请你们立刻停手!”孙希上前大声喊道。士兵们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手里根本不停。孙希知道跟这些大头兵说没用,脖颈转动,忽然看到土坡上站着一个老熟人。

“老邓!”他喊道。

邓医官一见是孙希,眼角不由得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最近一共见过这位老同学两次,一次被挟持,一次被训斥,简直就是个霉星。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百般不情愿地走过来:“红会医院不是移到武昌去了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孙希严肃道:“这六座坟冢是我们红十字会掩埋的,属于中立设施,你们这么做,是严重违反《日来弗公约》的暴行。”邓医官嗤笑一声:“活人你们要救,死人难道也要管?”孙希眉头微皱:“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何必要做到这地步?你们就不怕损了阴德吗?”

邓医官还没答话,另外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要跟他废话,继续干活!”

孙希一抬头,看到一个相貌英武的年轻军官站在坟头顶端,挎着一把指挥刀向下睥睨,那双马靴来回蹍动,踩得坟土咯吱咯吱响——不是那子夏是谁?

他的肺水肿尚未痊愈,脸色略显苍白,整张面孔透着一种古怪的兴奋:嘴角得意扬扬,眼神里又透着浓浓的未开解的恨意,浓郁到孙希都感觉莫名其妙。

孙希抬头大声道:“那管带,你别忘了。别说国际法,挖坟掘墓在《大清律》里也是一等死罪!”那子夏一步步从坟头踱步下来,冷冷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挖坟掘墓了?”

“当我是盲公?他们不挖坟拿个铁锹做什么呀?”孙希一指周围,气极反笑。那子夏露出嘲弄神情:“我们是在寻回同袍遗骸,这也碍着你们事儿了?”

孙希一怔,那子夏把指挥刀一横:“我军在汉口平叛月余,多少忠勇之士为国捐躯,他们的遗骸,也许就在这六座坟冢里面。所以本官力主开坟,是为了方便把弟兄们迁回本乡安葬,请问这何错之有?”

这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孙希明知他是胡扯,一时却不好反驳,半天才答道:“这里掩埋的都是革……呃,南军士兵居多。”那子夏眯起眼睛又道:“不问立场,一体救护,这是你们红会自己说的。你能保证,掩埋时一具官军的尸体都没混进去?”

孙希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红会掩埋队在十月底到十一月初之间,在汉口收殓了大批战死者遗骸。其中北军遗骸直接移交给了清军,南军遗骸无从交接,便集中掩埋,那六座坟冢就是这么来的。不过当时无法逐一甄别死者身份,谁也没法打包票说,这六座坟里一个清军士兵都没有。

那子夏见他哑口无言,一字一句恶狠狠道:“这些大清义士生前为国尽忠,死后岂能与叛贼沆瀣一穴?我明着告诉你,哪怕这坟堆下只混进一具官军遗骸,我也要挖干净,刨明白!找出来!”说完飞起一脚,“咔嚓”一声,直接把那块“红十字义冢”的木牌给踹断了。

孙希总觉得那子夏的行为透着几丝古怪戾气,可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他眼见木牌被踢断,只得鼓起勇气威胁道:“那管带这样胡来,就不怕我去检举吗?”

那子夏一撩袍袖,大义凛然道:“好哇,让易乃谦来查我吧!我是为了找回袍泽的尸骸,违背了哪条军令?再说了,这些叛贼乱我大清,杀我忠臣,生时没能凌迟处死,死后还不能挖坟暴尸吗?”

“吼!”

周围的士兵们齐声吼了一声,个个目露凶光。孙希心里暗叫糟糕,他没料到那子夏这么狡猾,明摆着要开坟戮尸,却举起这么一面大义旗子。

那子夏见孙希半天不讲话,冷冷笑了一声:“没话可说了?那就滚开!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他弹弹右手的手指,一时间几百号人同时下铲,泥土飞扬,转瞬间,那六座坟丘周围便多了六圈沟壑。那子夏眼神兴奋,下颌磨动,似乎从中汲取到了什么快感。

孙希急得满头大汗,搜肠刮肚,却无计可施。这时他忽然感到肩膀一沉,原来是峨利生教授拍了他一下,示意翻译,然后缓步走到坟前,腰杆挺得笔直。

那子夏一脸警惕地瞥了他一眼:“找洋人?找天王老子来也没用。”峨利生教授还是那副漠然腔调:“那管带,我不是来阻止你的,而是来协助你。”

这个回答,让那子夏、邓医官和负责翻译的孙希同时愣住了。峨利生教授道:“开坟验尸,分清身份,移交各方,这是红会应尽的责任。只是按照章程,甄别遗骸必须由红会医师全程在场。”

孙希一听,不禁拍案叫绝。你说开坟是为了寻找遗骸,那我就陪你一起找。你若是当面戮尸焚尸,就等于自毁大义——那子夏苦心孤诣打出的大义旗号,被这么一搅,反而束住了他的手脚。没想到老师一个丹麦人,居然也玩得一手“顺水推舟”的好手段。

那子夏正要发怒,转念一想,反而笑道:“好,就按这章程来。不过汉人我信不过,说不定他们都是乱党,只有洋人我才放心。”

在场只有峨利生教授一个外国人,那子夏那么说,明摆着只许他一人下坑,不得更换。

要知道,六座坟冢里有近千具尸骸,全靠峨利生教授一个人甄别,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很显然,那子夏这是顺水推舟又推舟,让他知难而退。孙希翻译完之后,忧心忡忡提醒道:“这是个圈套!您可千万不要应承下来!”

不料峨利生教授扶了扶眼镜,淡淡道:“给死者以最后的尊严,这原本就是我们医生的职责——那管带,我们何时开始?”

闻听此言,孙希与那子夏齐齐脸色一变。

同时变了脸色的,还有远在北洋行辕的姚英子和林天晴。

在她们眼前,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抓住方三响的双臂,狠狠地把他往外拖。一个矮胖的海军军官,正尖着嗓子在旁边跺脚:“就是他!就是这个乱党在海容号上挑唆造反!”

他们三个本来是要来见易乃谦,哪知一进行辕,却迎头碰到了海容号的管带——准确地说,是前管带——喜昌。自从水师起义之后,那家伙便逃到汉口军中躲着,这时看到方三响,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即扯着嗓子叫人把他抓住。

姚英子要冲上去阻拦,方三响却向她做了一个手势:不要在这时跟军方起冲突,不要管他,先去阻止挖坟。姚英子不得不停下来,看着方三响神态平静地被喜昌带走。

林天晴又是惊慌,又是莫名,不明白方三响怎么就被抓了。姚英子强抑住慌乱,把海容号上的事约略一讲,林天晴吃惊不小:“原来方医生也是革命党吗?”姚英子苦笑:“不算是,可也差不多了。”

她紧咬嘴唇,心乱如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挖坟的事情还没解决,方三响又陷进去了。这个大笨蛋可没少干出格的事,又是给萨提督送劝降信,又是在汉阳给革命军做医生。如果军方认真去查,只怕红会也保不住他。

“姚英子,你要冷静,要冷静!会有办法的。”姚英子拼命对自己说。目下张竹君和孙希都不在,若换作从前,她早已乱了方寸。可经历过战火淬炼之后,这位大小姐知道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她思索片刻,硬下心肠对林天晴说:“我们先去找易总长。”

“啊?方医生你不管了?”

“去找喜昌较劲没有意义,真正做主的是易乃谦。这事不从根子上下手,是解决不了的。”这是姚英子冷静下来之后得出的结论。

她爹姚永庚总喜欢讲,做事不要拖沓,必须掼得出、托得牢、拎得清。原先她还似懂非懂,现在却如醍醐灌顶:做事不能拖泥带水,瞻前顾后,要直攻要害。

林天晴歉疚道:“都怪我……让你们受牵累了。”姚英子一拽她胳膊:“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们快走!”

她们放弃去追赶喜昌,直奔易乃谦的办公室。之前姚英子来过一次,这次旧地重游,正赶上易乃谦在批阅文书。他看到姚英子,放下毛笔,面上微微浮起不耐烦:“这次姚小姐又有何贵干?”

这个“又”字,被他刻意地加重了音调。姚英子装作没听见,急切道:“我这次来,是向您检举一桩有损贵军名誉的丑闻暴行。”

易乃谦眉头一挑,这话说的,怎么听着像是替我着急呢?姚英子道:“贵军中有一部队,悍然要挖开球场路的六座红十字义冢,侮辱遗骸。这既不符合人道主义,亦会有防疫大患。恳请易总长能尽快查实阻止。”

“哦?”易乃谦眉头一皱,起身去看身后的布防图,“那里是……那子夏的防区。”

“正是他的部队要挖坟泄愤!”姚英子把林天晴推上前去,“这位林女士可以做证。”林天晴面对大人物结结巴巴,把自己在诊所听到的事情和盘托出。当然,她事先得了姚英子的告诫,不提林天白,只说出于义愤云云。

易乃谦捏着笔杆,半晌不语。姚英子道:“易总长,那子夏肆意妄为不是一次两次。这事若是被新闻界知道,全国舆论骂的可不是那子夏,而是您如何如何,平白替他背了黑锅。”

易乃谦对这个稚嫩的挑拨手法只觉好笑,但对方透露出的信息,不能不引起重视。此时正值南北和谈的关键时期,背后又暗藏了北洋系与朝廷的角力,这种可能会引爆舆情的意外,必须要慎重对待。于是他叫来一个副官,手签一封文书令其前往球场路查看,然后让姚英子出去等候。

他低下头又批了一页文书,一抬头,发现姚英子还在,大为不悦。姚英子抢在他开口前道:“易总长,还有一桩事。适才我们来的时候,一位红会成员被贵方强行劫走,还请详查。”

易乃谦情绪差点没绷住。你们红会到底是什么香饽饽?每次来,都说我们抢了你们的人!他强压不耐,问她怎么回事。姚英子把喜昌的事讲了一遍,易乃谦一听是因为这个,眼神微微变了:“喜昌之前说过,海容号叛变是因为有外贼勾结内奸,想不到竟是你们的人。”

“不,不,这完全是误会!方三响是被强行留在海容号上,不是自己的意愿。他原本是陪同……”

易乃谦一抬手掌,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事涉叛乱,本官会详询当事各方,再做定论,绝不会冤枉一个清白百姓,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奸党。”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双手交叉垫住下巴,死死盯着姚英子。姚英子暗暗叫苦,海容号除了喜昌之外,帮带吉升跳江而死,其他船员全投奔了革命军那边。他说“详询当事各方”,不就是只听喜昌一个人的意见吗?

姚英子还想要争取一下,可易乃谦挥了挥手,把她们两人赶出了办公室。

出门之后,姚英子勉强笑道:“至少咱们办成了一半。易乃谦既知道那子夏挖坟的暴行,肯定不会让他乱来,你兄长的遗骸应该不会受侮辱了。”

林天晴面上浮起浓浓的歉疚:“可方医生被抓走了……若我哥哥在世,肯定会骂我为了一个死人害了一个革命同志。”姚英子拽住她的手,正色道:“我说过了,这已不是你一家的事。这无关政治立场,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容忍那种有悖人伦的暴行。”

林天晴嗫嚅道:“可易乃谦也是官军的人,他会关心义军坟冢吗?”

“他不是帮我们,是担心舆论。官军挖坟这种骇人听闻的事若在报纸上曝光,他一定会倒霉。”姚英子说得很笃定,“易乃谦是个政治人士,一切只会从利益得失方面考虑。所以这件事他肯定要管到底,否则我就去找农跃鳞,把事情捅到《申报》上去。”

“农跃鳞?是那个报道淮北水灾的大记者?”林天晴也听过这名字。

“对,他笔头子厉害,连朝廷也吃不消。这次他也来汉口了,还和孙希一起吃了牢饭呢。”

“那他能把方医生救出来吗?”

姚英子摇摇头:“三响参与的是水师叛乱,就算是农先生,在这件事上也出不了力。”林天晴“啊”了一声,失望地垂下头:“那岂不是没人能帮我们了?”

这句平平无奇的话,像一粒石子卡进齿轮,让姚英子突然微微一滞。林天晴推了她一下,她的思绪才重新运转起来:“林小姐,我要离开一下。”

“你要去哪里?”

“我想到一个救三响的办法!但需要你配合。”

林天晴坚定道:“只要能把方医生救出来,要我做什么都成。”姚英子说:“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但你必须找到三响,问他关于海容号叛乱的事情,能多详细就多详细,然后等我回来!”说完姚英子不待林天晴回答,转身跑了出去。

汉口城区此时恢复了秩序,比之前要安全许多。姚英子离开行辕之后,凭着记忆一路小跑,一口气冲到了中英药房的楼前。这里此前是那子夏的驻地,但现在已人去楼空。姚英子方向一转,来到旁边不远的经理宿舍。

项松茂正在房间里打包行李,他已站完了最后一班岗,准备动身回上海去了。姚英子突然出现在门口,把他吓了一跳。

“姚小姐,你不是去武昌了吗?怎么又跑这里来了?”

姚英子顾不得喘息,抓住项松茂胳膊:“项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中英药房有一部短途电报机,可以跟武昌联系?”

“啊,不错。汉口、武昌与汉阳三地分隔于大江南北,分号联络不便,所以我们私架了一部电报机,用于货物调配。”

“现在我需要跟海容号上的正电官金琢章联系,想借你的线路一用。”

项松茂犹豫了一下:“那是单线电报,只能拍送给武昌分号,让分号伙计转送给武昌军政府,军政府再派联络艇到在江面巡弋的海容号,这一来一去,可是要费不少辰光。来得及吗?”

姚英子道:“无论要花多少时间,必须一试才行!”

项松茂见她目光坚定,遂放下手里捆行李的绳索,从旁边提起一匣电报机用干电池:“跟我走吧!”

时间推移到傍晚时分,球场路上的六座红十字义冢,比起数小时之前已模样大变。

其中有两座坟冢的封土被彻底刨开,下面的泥土里露出大量遗骸。这些尸体已经入土一个多月,筋骨皮肉已几乎完全液化,白花花的蛆虫在灰绿色的腐肉与白骨之间蠕动。无论死者生前是什么形貌,如今都已化为一摊徒具人形的肉泥,唯有残破衣衫提醒着曾经的立场与坚持。

那子夏站在旁边的小坡上,双手拄着指挥刀,俯瞰着下方的这一番地狱骇景,脸上两种矛盾神情不断对抗着。一种是狰狞的快意,双眸透着厉光,恨不得把这些尸骸拖出来挫骨扬灰;另外一种则是郁闷,胸中那一腔虐杀仇敌的快意,似乎被什么障碍堵住了,憋得苍白面颊上浮起一层不均匀的躁红。

尤其让他郁闷的是,这个障碍,仅仅只是一个人。

峨利生教授行走在尸坑之中,不避腐臭与蛆蝇,就像一位圣徒。每一具挖出来的尸体,他都会忠实地履行一个红会医生的职责,躬起身子,严格按照规程来检验、辨识,然后指示士兵小心地移在旁边。

周围挖坟的士兵有几十个人,却没人敢逾越这个弱不禁风的医生划出的界限。他周身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凛然气场,没人敢去催促或呵斥,也没人敢对遗骸做出格的举动。

整个挖坟的进度,因为峨利生教授一丝不苟的工作,被严重拖慢。只要他在,这就是一次人道开坟验尸,没人能挫骨扬灰。

那子夏现在还有耐心。那个洋人再如何能干,终究不是铁打的。他已经连续工作了数小时,很快就会达到体力极限。届时要么知难而退,要么被活活耗死在这里。

一念及此,那子夏握紧指挥刀,挪动了一下马靴的位置。他无意中瞥到天边一抹酡红色,那是被拖下山去的残阳最后的痕迹,内心蓦然生出一阵极为复杂的懊恼情绪。

在距离那子夏不远处的树林边,邓医官和孙希并肩而立,前者负责监视后者,防止去替换峨利生教授。这实在太枯燥了,邓医官百无聊赖,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

“哎,孙二鬼子,我真不明白,你们是图什么?”

孙希忧心忡忡地盯着峨利生教授,随口答道:“我们是红会总医院的人,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个。”邓医官弹了弹帽檐,“这坟头下的死人,跟你们非亲非故,至于这么豁出命去维护吗?一个月给多少工食银?”

“这不是银钱的事。”

“不是为钱,那就是为名喽?反正人生在世,总逃不过这两个字儿。”邓医官自以为抓住了重点,立刻来了精神,“我可是听说,之前淮北水灾差点把红会困在蚌埠;上海闹鼠疫,你们医院又得往病毒堆里扎;这回汉口大战,整天只看见你们冒着枪林弹雨来回跑——是,社会上都夸你们急公好义,但一不留神就要丢掉性命,这么明显的赔本买卖,你会算不明白?你那个洋人老师也不明白?一个两个犯傻也还罢了,怎么你们一个医院上下都犯傻?全中国的傻瓜,都跑你们那儿去啦?”

孙希听到他这么贬损自家医院,涌起一股怒气:“四眼仔,照你这么说,那些开粥厂、建善堂、出义诊的都是傻子喽?就你这种铁公鸡最聪明!”

“你这是诡辩。我可没说不做善事,但不能把自己命搭进去呀!你多咱见过开粥厂把自己肉割进锅里的?”邓医官一边说,眼睛一边朝峨利生那儿瞟。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有钱人开粥厂,那是偶然发个善心。但我们是医生,这就是我们的责任。”

邓医官点起烟卷,独自喋喋不休:“咱们同一届的同学,一毕业各家军队抢着聘用,谁都知道,抢到一个医生,就是多条性命,大把银钱伺候着。你要是不乐意从军,自己在大城市开个诊所,每个月响当当十几个大洋进账。要名有名,要利有利,积的阴德也不少。你在班里成绩最好,可惜明珠暗投,在那种破医院又累又穷,还担着偌大风险,何苦呢?”

“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懂啊。我这不是在问你吗?你们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到底图什么?”

孙希眉毛动了动,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他本质上是一个被动的人,张德彝让他去总医院报到,就去了;冯煦让他偷账册,就偷了;总医院派他去救灾治伤,就去了;姚英子和方三响说去哪儿,他就毫不犹豫跟去了。孙希并不计较危险与回报,但也确实没有深思过邓医官的问题:做慈善的原动力是什么?是什么理由,驱使着这么多人去做一件接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沈敦和如是,张竹君如是,还有眼前的老师……

那个执拗的身影,仍旧在晦暗不明的尸坑中忙碌着,凭借一己之力维护着数百名死者的尊严。这同样是一件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孙希想起他和峨利生教授在路上那场未完成的谈话,当时他问教授为什么来中国,可惜对方还没回答。他有直觉,也许两个问题的答案是同一个。

“人各有志,不求互相理解。”他只能淡淡地回答。

幸亏一个传令兵跑过来打断了这场小小的辩论。传令兵说,行辕那边来了一个副官,手里还拿着一封易总长的手令。邓医官赶紧迎过去,往那子夏那里带。

“看来英子那边搞掂(搞定)了!”孙希神情一松。

他伸出手揉揉有点麻木的脸,准备喊教授快停下来休息。可孙希刚一抬头,惊愕地看到,那子夏从副官手里接过手令,只是扫了一眼,便随手撕成碎片。

孙希霎时手脚冰凉,不只是因为那子夏罔顾了易乃谦的命令,更是因为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出来。

“那子夏有问题!他绝不只是为了泄愤!”

* * *

咚咚咚。

这是短棍敲击栅栏的声音。

方三响睁开眼睛,抬眼看去,黑暗中似乎有两个人影。随着一个纸糊灯笼缓缓抬近,他才勉强看到,一个狱卒,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面带忧色地走向这边,正是林天晴。

“姓方的,你未婚妻来探监了!”

那个狱卒喝道,方三响一怔,他跟她白天才刚认识,怎么就成了未婚妻了?林天晴唯恐他露出破绽,抢先一步扑到栅栏上:“姚小姐去找人了,她让我先来看看你。”

方三响立刻反应过来,林天晴只有冒认这层关系,才骗得狱卒准许探监。两人素昧平生,她这么做实在是牺牲不小。方三响不擅撒谎,只好尴尬地“嗯”了一声。林天晴还想说什么,可碍着狱卒在旁边,难以开口。

这时那狱卒一抖灯笼,居然凑了过来,低声道:“方医生,你还记得俺不?”烛火昏暗,方三响摇摇头,那狱卒咧开嘴笑了:“俺还记得你咧。俺们棚的丁棚长,是你抬回红会医院的,对不?”

方三响这才认出来,眼前这个狱卒,居然是那个在临时医院唱歌的小伤兵。小伤兵说:“俺不敢放你走,不过留点时间还是中的,多陪嫂子聊会儿。”说完他提着灯笼,顾自出去了。

林天晴见他出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姚英子的嘱咐说了一遍。方三响有些迷惑不解,事到如今,英子还追究他在海容号上的事做什么?可既然她坚持,他便把整件事毫无隐瞒地讲了一遍。

林天晴一直用心听着,记着。当她听到方三响最后爬到桅杆上跳船时,忍不住紧张地“啊”了一声。方三响道:“就是这些了。喜昌指控我唆使海容号叛乱,我不敢冒领这份功劳,但若说我参与起义,这是我的荣幸。这些事情,明日我会在受审时堂堂正正说出来。”

林天晴又是钦佩,又是感伤。她努力把这些都记下来,宽慰他道:“放心好了。姚小姐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不让你受审。”一提这个名字,方三响难得笑了笑:“那个胆大妄为的丫头,不知如今又在折腾谁呢。”

林天晴忽然又想起什么:“方医生,你之前说跟我兄长有渊源,请问,是什么渊源?”方三响遂又讲了萧钟英送信的事情,讲得慷慨激昂,眼神发亮。

林天晴听着听着,不由自主把手伸进栅栏,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我看到你会那么熟悉,你眼睛和我兄长眼睛里的光芒,几乎是一样的。你们参加革命的人,是不是都有这样的光芒?”

她定定地看了一阵,才意识到有些失礼,赶紧把手缩回去。方三响好奇道:“你哥哥林天白,是个怎样的人?”

他对林天白的了解,只限于是萧钟英的接头人,一听说他跟自己眼神相似,便产生了兴趣。林天晴看了眼门外,狱卒并没有催促的意思,便缓缓蹲下,隔着栅栏讲起兄长的故事。

他们林家在汉口原本是做生漆买卖的,家底颇为殷实。可惜因为一次沉船事故,父亲溺亡,母亲也很快因病亡故,家产被债主与亲戚分了个精光,只剩下他们两兄妹被亲戚收养。林天白生性要强,不忿亲戚的虐待,拽着林天晴跑出来,把她寄养在一处尼姑庵里,自己则去汉阳铁厂做小工。

林天白从运炉渣做起,极为辛苦。赚得的一点点工钱,大部分都充作妹妹的生活费。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一边咬牙干活,一边偷看炼铁师傅们操作。后来铁厂发生了一次意外,全靠他及时操作冶炉,才避免了一次生产事故。林天白因此获得一位经理的赏识,在铁厂混得颇为不错。

这位经理见林天白很聪明,说可以推荐他去读湖北武备学堂,将来出路很好。但他提出一个条件,想纳林天晴为妾。不料林天白大怒,直接跟那位经理断绝了关系。经理威胁说要撤回推荐,他便自己苦学了一阵,去参加选拔考试,结果居然硬是被他考中了武备学堂。

林天白去学堂读书之前,给妹妹安排进了慕贞女校,因为这间女校不需缠足。至于两个人的学费与生活费,则全靠林天白从武备学堂获取的奖学金来支撑。

林天白凭着一口气,在学堂拿下了头等成绩,很快便公派去了日本留学,就读陆军士官学校学习炮科。林天晴留在国内,随着年纪渐长,追求者颇多。长兄如父,她写信到日本问哥哥意见,林天白很快回信,说女子欲不受欺凌,须有独立之人格;欲有独立之人格,必有独立之经济;欲有独立之经济,必有独立之技能。他建议妹妹不急着婚嫁,先去学一门手艺,如此才能与夫家敌体。

那时候林天晴便隐隐感觉到,哥哥在日本应该接触到了什么新思潮,才会有此观念。随信而至的,还有一笔公派留学补贴。林天晴便用这笔钱去了北洋女医学堂,进修看护专业,因为她觉得哥哥日后要从军,难免会受伤,总得有人照顾才行。

兄妹俩隔海一直保持着联系,林天白时常大谈革命道理,声言要回来重振中华。林天晴则跟兄长回报学习近况。她毕业之后直接返回了汉口,在日租界找了份看护妇的工作,安心等候着林天白学成回国——接下来的事情方三响都知道了,武昌战事一起,林天白与萧钟英等人中断学业,匆匆归国,最后血洒长江。

林天晴讲到这里,双眼早已模糊。她怕外面听见,只能拼命咬住嘴唇,只有方三响能听见那发自内心的、压抑已久的恸鸣。林天晴哭了一阵,从怀襟里取出一枚玳瑁夹,打开以后,里面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照片。

“你看,这是我兄长生前仅存的一张照片。”

方三响接过玳瑁夹,照片上面的林天白面似冠玉,鼻若悬胆,身着白色柔道服半蹲在地上,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带着一丝傲然。若有懂看相的,必然说这是将军之相,只可惜天不假年,令人叹息。

林天晴等了一阵,渐渐觉得不太对劲。方三响看照片的时间委实有点长,而且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她正要开口,方三响把照片递了出来,却用手紧紧捏住边角。

“这是你哥哥在哪里照的?”他的声音在颤抖。

林天晴道:“兄长在日本把大部分补贴都寄回来给我,自己连照相的钱都没有。这张照片,还是他参加学校柔道社的合影。我单独把他剪出来,随身带着。”

“照片的其他部分呢?”

林天晴愣了一下:“这是几年前寄回来的,其他部分早扔掉了。”

方三响没有作声,两片厚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眼前的照片上,林天白头像正上方残留着另一人的下颌部分,两颗黑痣一大一小,在唇边十分醒目。嘴唇略有上斜,牵动着颌肌与咬肌微微凸起,仿佛在用力笑。

一瞬间,方三响又回到了老青山的那个下午。

“觉然师父,咱们还要走多远哪?”

“方村长,快啦,快啦,再有个七八里地,就到啦。”觉然和尚笑眯眯地回头说。

这时狱卒过来催促,林天晴收好照片,匆匆离去了。方三响一个人躺在牢房里,双手枕着后脑勺,心脏凶猛地向全身泵着血,导致睡意全无。这么多年来,方三响到处打听仇人下落,始终一无所获,没想到在最意想不到的场合,突然看到苦苦追寻的身影。

虽说这个线索只有半张脸,但方三响可以确认,那一定就是觉然和尚。那两颗痣,无数次在噩梦里重现,他绝不会认错。

方三响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萧钟英为了逼他离开梅子山,假称知道觉然和尚的下落,让他欲与之共患难而不可得;如今他意外得到了真相,却身陷清军囚笼。这个执念,总是在最不合适的时候发挥存在感。

浑浑噩噩过了一宿,时间推移到十二月二日。方三响听到耳边有“咚咚”声传来,那是短棍敲击栅栏的声音。他一睁眼,发现天色大亮,狱卒已打开了房门,让他出去。

方三响以为要去提审,没想到狱卒却嘿嘿一笑,暗自做了个恭喜的手势。他走出去一看,一脸疲惫的姚英子和林天晴正并肩站着,旁边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喜昌。

喜昌见到方三响,下巴不自觉地抖了抖,似乎仍含怨恨。直到姚英子轻咳了一声,喜昌这才敛起恶念,堆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走过来:

“方医生,误会,都是误会。”

方三响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喜昌已继续道:“方医生,您知道的,我不是生了疟疾嘛,一直在舱室里养病,外头发生的事儿,都是吉升跟我讲的。谁想到呢,这小子谎报军情,欺上瞒下,我才误会方医生您参与了叛乱。现在回头想想,您是头一回登上海容号,谁谁都不认识,上哪儿煽动叛乱去?您要是能一句话就把一条船说降,那何必在红十字会干呢?早该安排到外务部,把洋人兵船一条条说过来。哈哈哈哈,笑谈,笑谈。”

喜昌开始还有点不情愿,后来越说越顺,越说越投入。姚英子和林天晴在旁边看他侃侃而谈,都露出尴尬神情。

“我当时也是深为国家忧虑,痛心水师迷途,急火攻心,这才有了误会。我今儿个已重写了文状,去易总长那边澄清了误会。不知者不怪,你大人有大量。”

喜昌伸出手来,拱了一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方三响无言以对,也只好勉强一拱手,喜昌道:“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咱们不打不相识。以后你有机会去京城,我请你喝豆汁儿!”

说完以后,他看了姚英子一眼,微微点头,转身匆匆走了。方三响走到她俩跟前,满脸疑惑:“你是给他吃了什么药?”

姚英子得意扬扬道:“自然是我姚家的独门秘方,药到病除。”方三响神色一动,登时明白她使的什么手段。

昨晚姚英子在中英药房那里一直等到凌晨,经过层层中转,终于等来了金琢章的电报。在电报里,金琢章也很关心方三响的遭遇,尽量详细地讲述了整个过程。他提到一件事,最令姚英子在意。

当初海容号决心起义的前夜,舰上的革命党人不欲杀戮过重,所以大家决定礼送两位旗人军官下船,凑了些大洋做遣散费。吉升大怒,拔枪要打死水手代表,却被喜昌拦住。没过多久,吉升离奇跳江,而喜昌站出来说他要照顾吉升妻小,这遣散费他帮吉升收下,然后拿着钱离开了。

而根据农跃鳞的描述,喜昌一下船便宣称自己是力叱叛军,被礼送下舰。农跃鳞质疑了几句,喜昌立刻翻脸,把他送进监狱里。至于遣散费云云,喜昌对官方只字未提,照顾吉升妻小的事自然也没了下文。

姚英子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喜昌是个胆小如鼠、嗜财如命的人。她与林天晴重新聚首之后,获知了方三响在船上的详细经历,注意到喜昌从头到尾没离开过自己的舱室,没亲见追捕方三响的过程,于是心里更有了计较。

天色一亮,姚英子径直找到喜昌,直截了当地威胁说,倘若他不撤回指控,便要把遣散费的事曝光,让他一分大洋都拿不到,还要被人戳脊梁骨说欺负孤儿寡母。喜昌本来还有些扭捏,姚英子亮出了姚家大小姐的身份,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他两百大洋好处。

这下喜昌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无比痛快地撤去了控诉。

“可你还得给他两百大洋。”方三响忧心忡忡,“我可能要很久才能还上这笔钱。”林天晴赶紧道:“此事因我而起,应该我来还才是。”

姚英子哈哈一笑,随即正色道:“还钱的事放一放,我们先赶紧去球场路!那边还没解决呢。”方三响一怔:“不是易乃谦昨天派人去调查了吗?”

“那子夏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把询问文书当场给撕了,把人也赶了回去——现在那边只有孙希和峨利生教授撑着,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方三响吃惊不小,那子夏再如何跋扈,怎么会跟总参谋长直接撕破脸?他赶紧与姚英子、林天晴两人朝球场路赶去。

一到现场,他们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只见六座坟冢被挖开了四座,满地泥土,几百具尸骸,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球场上,每具尸体上面都搁了一张小纸片。在第四座被挖开的尸坑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仍在忙碌着,他的步履不稳,双肩摇动,显然已疲惫至极,但动作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夜之间,一个人要检验这么多尸体,工作量简直不可想象。

“孙希!”方三响一马当先,冲到坟冢旁边,怒气勃发,“你怎么光站在这里看着?!怎么不去替一下教授?!”孙希整个人颓丧地瘫坐在地上,一脸沮丧:“我去过,可教授坚决不让。教授说,不能给那子夏翻脸的机会,不然坟冢难保,那些死者的尊严就全被践踏了。”

方三响急了:“那也不能让峨利生教授一个人忙活!在几百具尸体中间待上一宿,光是腐毒和尸味就会要人命啊!我去替他!”

“谁敢来!我毙了他!”

一声厉喝从土坡上传下来,那子夏高高在上,满是血丝的眼睛瞪向这边。方三响又是一动,士兵们登时举枪口对准他。吓得姚英子和林天晴一边一个,拽住了他的胳膊。

那子夏同样疲惫不堪,但他勉力支撑着,就像一个红眼赌徒,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与峨利生教授的对赌上,赌谁先撑不住倒下。他绝不允许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来搅乱局面。

无论是方三响他们几个,还是邓医官,这时候都觉得不太对劲了。那子夏的举动,实在太过古怪。堂堂一个管带,为何非要跟几座坟冢过不去?为此还不惜与峨利生教授死顶,不惜与易乃谦撕破了脸?这简直不合逻辑。

场面正在僵持,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与皮靴响动。众人转头看去,发现易乃谦亲自带队赶来,腰间别枪,身后还跟着几十名黑装乌帽的武装宪兵。

那子夏的士兵试图阻拦,却被宪兵毫不客气地推开。易乃谦走到前头,皱着眉头扫视了一圈狼藉的坟丘,然后仰起脖子大声喝道:“那子夏!我以参谋长的名义,命令你立刻停止行动,马上到我面前报到!”

那子夏微微冷笑:“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命令我?”

易乃谦嘴角一抽,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今晨南北已签订停战协议,即刻停止一切军事敌对行动。”那子夏闻言,身子晃了晃,嗓子嘶哑着道:“何人有这个权力,敢轻言与叛贼停战?!”

易乃谦沉下脸色道:“北洋总理大臣袁大人派出代表刘承恩、蔡廷干两人,与湖北军政府黎元洪派出的代表蒋翊武、吴兆麟两人,在武昌宝通寺已签妥协议,大印钤成,形同朝廷旨意。诸部都须遵令。”

是言一出,周围的人一阵恍然。从十月打到今日,两边打得尸山血海,就这么突然地停战了?

“旨意?呵呵!”那子夏发出一声嗤笑,“你干脆让袁世凯自己写一份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分别。和谈是他袁氏与叛军和谈,却不是朝廷!”

易乃谦盯着他,不言语。那子夏继续喊道:“什么朝廷,什么皇帝,在他袁宫保眼里就是团泥!想怎么搓弄就怎么搓弄。如今南北停战,他挟叛贼以欺天子,接下来是不是就该五色逼宫的戏码啦?”

这“五色逼宫”指的是五折逼迫皇帝的京戏。《黄逼宫》是杨广弑父;《黑逼宫》是李刚逼迫周赧王;《蓝逼宫》是马武逼迫汉光武帝;《白逼宫》是曹操杀伏后逼汉献帝;《红逼宫》是司马师逼吓曹芳。京中旗人子弟多是票友,那子夏用这五折戏来作比,形同赤裸裸地骂街。

其实那子夏骂的句句是实话。自从开战以来,北洋军忽进忽停,袁世凯趁机要挟朝廷,玩弄诸位大臣于股掌之间。与其说是革命党跟清军交战,倒不如说是袁氏借革命党去要挟朝廷。所有人对此心照不宣,唯是那子夏当众把它说破。

“子夏,有话下来慢慢说!”易乃谦还试图安抚。

“我偏要在这里讲!朝廷里从摄政王往下,全他妈是糊涂蛋!年年编练新军,结果编练出来的不是袁氏心腹,就是他妈的反贼。我这样的忠臣,反倒成了袁崇焕,成了岳鹏举!大清国我看是要亡!”

那子夏唾沫横飞,似乎陷入某种狂热,浑然不觉自己比附这两个人物的荒唐。方三响忍不住怒喝道:“民心尽丧到了这地步,你还认为只是朝廷权术玩得不好,真是活该要完!”

易乃谦为难地耸了耸鼻子,方三响的话他觉得没毛病,可自己毕竟还是大清参谋长,立场上似乎应该呵斥才对。

这时那子夏赤红着眼睛,瞪向方三响,似乎想不出什么可反驳的,便举起指挥刀,要活劈了这乱臣贼子。易乃谦悄悄拔出佩枪,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合适,又把枪放回去,命令宪兵们冲上去按住这疯子。

只见坡顶寒光一闪,打头的宪兵捂着耳朵滚落下来。那子夏收回沾血的指挥刀,仰天长叹:“大厦将倾,一两个孤臣孽子,又有何用?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我连南北和议都搅扰不了,实在有负皇恩哪!”

坡下众人,这才明白其中奥秘。原来那子夏决心挖坟戮尸,不是单纯为了泄愤,竟是为了破坏南北和谈。只因为他忌惮洋人,才被峨利生教授生生逼住,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验尸。

更多的宪兵嗷嗷地扑上去,那子夏身子一晃,巧妙地从人群间隙中钻出去。他情绪上头,什么也不顾了,提着剑直朝尸坑扑去。

孙希、方三响和姚英子同时脸色一变。方三响反应最快,左手按住邓医官肩膀,右腿一蹬,邓医官“哎哟”一声被压得跪下去,方三响借势冲上前去,要抓那子夏的后襟。那子夏回头一刀,刺啦一声,连衣衫带肉,把方三响胸口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方三响仰面倒下去。

但也幸亏方三响这么一阻,他慢了一步,被孙希率先冲进尸坑,用身体把峨利生教授护住。那子夏也不分辨是谁,举起刀来就要狠劈——如今不必顾忌这洋人了,杀死他,怎么也能给袁世凯添点堵吧?

啪!

一声清脆的枪响,那子夏身子一僵,栽倒在裹着无数腐骸的烂泥里。

姚英子缓缓放下枪,把它扔还给脸色煞白的易乃谦。易乃谦怒道:“你……你竟打死了一个军官?”姚英子面无表情地回道:“不,我只是打伤了一个疯子。”易乃谦这才注意到,那一枪是擦着那子夏右脑过去,把他震昏而已。一只残缺不全的热乎右耳,就落在数步之外。

“无论如何,你是对一位朝廷命官开了枪。”

“然后呢?”姚英子毫无畏惧地看着他,“易总长,您打算向哪个朝廷检举?”易乃谦自负久历宦海,却一下子被噎住了。“哪个朝廷”,这四个字可真是辛辣无比。

那边孙希见那子夏被击倒,松了一口气,这才松开胳膊,满怀欣喜道:“老师,没事了,您可以休息了!”

“哦。”

浑身沾满了泥土的峨利生教授低下头,轻轻吐出一个单词,身子轻晃,直接昏迷在自己学生怀里……

* * *

“接岸喽!”

随着艄公一声吆喝,小舢板晃晃悠悠地贴近码头。孙希第一时间跃上岸去,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快步朝大智门跑去。

距离南北签署停战协议已过了十天,无论汉口还是武昌、汉阳皆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三镇民众深藏骨子里的商业本性,让市面以极快的速度复苏着。车马、摊贩、店铺乃至乞丐全都冒出头来,报童呼喊着号外满街乱跑,一片杂乱中透着勃勃的生机。

可惜孙希根本无心欣赏这番和平景象,他面色凝重,脚步飞快,很快便来到了大智门附近那座漂亮的三层小楼前。楼顶一面红十字旗,正迎风展开。

红会临时医院一度移动到了武昌,但随着停战,它又搬回了汉口这栋小楼里。医院里的两军伤员早已移交各方,如今格外安静,只有二楼仍收容着一位病人。

孙希进了医院之后,先找到克立天生女士,把布袋递给她:“这是我从一家南洋店里翻出的樟脑丸,按四比五的比例与勃兰地酒混合,滴入白糖水,按口杯分盛。”克立天生女士接过去,脸上有挥之不去的忧色:“会管用吗?”

“至少能对腹泻管点用吧……”

孙希说完,正看到盐谷铁钢拎着行囊,走出厅来。

“孙桑,我的任务完成了,准备和赤十字社的其他人返回日本。”盐谷见到他,古板的脸色居然浮起扭捏,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醉态。孙希点了点头,伸手与他相握。盐谷强调说:“那日的话,并不完全是醉话。我衷心希望,中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这对于日本和亚洲都是好事。”

孙希笑了笑:“我只懂医学,不懂政治。那天喝醉说的话,我可是都忘啦。”盐谷一张方脸似乎微微有些失望,但他仍旧保持着礼貌,回头看向二楼:“峨利生教授的事情,我很遗憾没办法帮上忙。这真是一个医生的耻辱。”

“接受无可改变的客观事实,这也是医生应有的素质。这是峨利生教授常教导我的。”

“对于他的义行,鄙人深感敬佩,请代我向他转达敬意。”盐谷说完深鞠一躬,走出门去。

孙希目送他的身影离开,鼻子深深吸了一下,迅速走上二楼。林天晴正端着一个木盆出来,盆里的液体稀薄如水,微微带有腥臭。

她是主动留下来帮忙的,此刻一见孙希,有些担忧道:“教授今天上午又腹泻了三次,热度一直在三十九摄氏度。”孙希道:“他现在精神如何?”

“意识还好。”林天晴没再说什么,端起木盆下楼去倒。孙希推门走进屋子,看到峨利生教授半靠在床头,侧头向窗外看去。

“Thomas,你来了。”峨利生教授的眼窝深陷,面色枯槁,只有灰蓝色的双眸依旧闪着理性之光。

自从十二月二日在球场路昏迷之后,峨利生教授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他反复出现原因不明的发热,而且持续腹泻,短短十天之内便消瘦得不成样子,身体虚弱到连船都无法乘坐,只能留在汉口当地。

根据柯师太福医生的判断,峨利生教授一个多月来的高强度工作导致体质骤降。尤其十二月一日至二日那一次开坟验尸,他长时间沉浸在满是腐气和毒素的环境里,健康受到严重侵害,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红会的所有医生对此都束手无策,租界里的几位名医被请来会诊,也无法阻止衰弱的趋势。原先峨利生教授在课堂上说,医学对人体奥秘的探索,还远远不够。孙希到现在才深刻地感觉到这种无力。

此时见到峨利生教授这副样子,孙希几乎抑不住眼里的泪水。峨利生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神态,微微抬起手,示意他坐到床头来,因为自己没力气大声讲话。

“你不必如此,医生要保持冷静,冷静是理性之母。”他像平常那样教诲道。

孙希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找来了一些樟脑与勃兰地酒调配,可以缓解您的腹泻,兼具退热功效。”

峨利生教授摇摇头:“你的用药没有问题,但我认为腹泻只是表征,我胸下位置很不舒服,很可能是心脏出了问题。很多案例显示,下壁位置的心肌梗死,会刺激到膈神经,造成肠胃道的异常反应。”

他的口气冷淡,简直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病情,而孙希的嘴唇剧烈地颤动起来。倘若峨利生教授的判断是对的,那么他已经判了自己死刑。以现在的外科技术,绝无可能在心脏上动刀。

“我问你,腹泻反过来对心脏有什么影响?”峨利生教授像平常一样突然提问。

孙希对此已形成条件反射,略做思考便回答道:“腹泻失去大量水分,会导致血液黏度过高,造成动脉血栓……”

峨利生教授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他努力呼吸了一下,灰蓝色的双眸看过来:“你有心事,而且与我的病情无关。”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个陈述句,他的敏锐,丝毫不因病情而减弱。孙希只好硬着头皮,讲起了他和邓医官在坟前的辩论。虽然那场辩论被易乃谦打断,但孙希总觉得自己输了,因为他想不出如何反驳邓医官,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你们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到底图什么?邓医官的声音再度响起。

峨利生安静地听完,淡淡一笑:“我还记得Thomas你第一天到医院的事。你和方三响、Jane三个人,路遇一个脖颈动脉被割开的伤者,把他送来医院。我问你,你救他的时候,有没有计算救他能带来什么好处?”

“哪里顾得上啊?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想着赶紧把他救过来。”

“你看,你遇到病人,会有一种冲动去拯救他。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救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但你就是有冲动,为什么?”峨利生把手按在胸口上,“因为医学不只教会我们救人的技术,也赋予了我们一种救人的天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医术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利他本能,希波克拉底誓言不过是这种本能的症状罢了。你还记得王培元教授爱背的那段‘苍生大医’吗?”

孙希点头,那是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的内容,在蚌埠集时,王培元为了鼓舞士气背诵过,还是他亲口翻译给老师听的。

“那一段话,我真的很喜欢。‘见彼苦恼,若己有之’,这说的不就是医者的责任与共情吗?可见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真正的医者,心意都是相通的。你的祖先是一位好医生。”

孙希“呃”了一声,刚想要解释,不是姓孙的都是一家人,峨利生已继续道:

“你还记得我们去球场路时的那场谈话吗?”

孙希点点头。

“你问我,为什么选择来中国……”峨利生教授说到这里,居然面露腼腆,“说实话,我当初决定来中国的原因,并不怎么高尚。我狂热地崇拜老师奥斯特教授,他曾说过,一位良医应该拥有狮子般的勇气,可以直面最恐怖的事物。中国在丹麦人眼里,是一个充满病菌与古怪的蛮荒之地,如果我连中国都敢去并通过考验,说明我的勇气完全合乎良医的标准。”

孙希能理解老师为什么有点羞涩,原来他年轻时也那么轻狂不着调。

“那么您现在不惧怕了吗?”

“不!这个词不够准确。”峨利生教授辩解似的提高声调,“经过这些年的观察,我认为这片土地不需要去恐惧,它需要的是去理解。我始终无法喜欢王培元喝茶不放糖与奶,我也不明白沈会董与中国官员打交道时的古怪逻辑,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对于生命的珍视,以及对这片土地的热诚。孙思邈与希波克拉底对医道的理解,并无分别。”

“还有你们,这几年你们几个经历了很多事,包括这一次来武昌,从你们身上我听到了强烈的心跳,那是狮子的心跳,多么美妙。能拥有这样心跳的土地,又怎么会让人恐惧呢?”

“教授……”孙希感觉他的口吻像是在做临终忏悔,双眼乞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峨利生教授伸出手,放在孙希的手背上,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少见的情绪:“我因为误解而来到这里,在离开这个国度之前,我希望能培养出至少一位独立执刀的本土良医,让这里的生民多一分希望,也让外界少一分误解。”

孙希感觉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眼。自己去英国的打算,居然被老师觉察到了。他不敢直视老师:“可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没有勇气去替您在尸坑里检验,我没有勇气跟老方和英子说实话,我没有勇气去拒绝冯大人的要求,我……我没法通过您的考核!”

峨利生教授淡淡笑道:“Thomas,你有一双稳定的手,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颗善良、悲悯之心。勇气和其他物质一样,不是凭空而来,而是用这些基本品质化合而成。你是我留给这个国家的礼物,不要让我失望。我的尸检解剖就交给你了,你可以验证一下心梗导致腹泻的猜想……”

“我……我……”

“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不过恐怕没机会去研究了,我把它作为留给你的最后一个课题。”峨利生教授吃力地转动着瞳孔,“这一次战地救治,医生实在太匮乏了,很多伤员是死于等待之中。如果能够设法改善一下救治流程,也许就能多救一些生命。”

孙希哽咽着点点头,泪流满面。

峨利生教授闭上眼睛,再次吟诵起“苍生大医”来。他的发音很流畅,明显是下了苦功夫:“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大医……”

峨利生仿佛觉得自己发音不够标准,勉强重复了一次,旋即彻底沉默下去。只有那只瘦弱的手掌,依旧覆在孙希颤抖的双手之上。

在外面不远的大街上,方三响和姚英子正各自拎着一个药箱返回医院。快接近小楼时,两人突然感应到什么,抬起头,只见医院楼顶那一面飘扬的红十字旗,正被一个人影缓缓降下到旗杆的中间位置。

两个药箱齐齐坠落在地,姚英子捂住了嘴,方三响双手抱住了头。一个小报童恰好从他们两人身边经过,童稚嘹亮的声音在整条街道上回荡:

“号外,号外,今日起义十四省代表与袁世凯特使齐集南京,南北和谈,共议全新国体。共和宪政,实行在望!”

三人后续事迹,请看第二部《大医·日出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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