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决战

停灵最后一天,终于有消息传来:邶山有人深夜出没,搬动几块巨石,埋在了雪下。

“看来是选了Plan B。”庾晚音说,“咱们的人就位了么?”

夏侯澹:“在山里埋伏多日了。出殡当日,禁军也会将邶山围起来,不会给他们动手的机会。”

他们与暗卫敲定了行动细节,庾晚音又提起谢永儿的事。夏侯澹没有异议,当下安排了送她的马车。

虽然万事俱备,庾晚音却总觉得愈发不安,仿佛漏掉了什么关键的细节。

她在脑中将计划过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险。

夏侯澹:“别光顾着别人,你自己呢?要不然你也跟着谢永儿一道躲开先……”

庾晚音打断了他:“我跟你一起去邶山。”

夏侯澹:“?”

夏侯澹皱眉道:“不行。”

“我可以乔装成侍卫,像之前那样——”

“你来也帮不上忙。”

“帮得上啊,否则造枪何用?别忘了我枪法比你准。”

“那也不缺你一个!”夏侯澹换了口气,放缓声调,“听话,这一次是真的危险,我以为这事儿根本不需要讨论的,之前封后的时候不都说好了吗?”

“说好了什么?”

夏侯澹:“。”

庾晚音逼他:“说好了什么?”

“说好了让我安心。”夏侯澹平淡地说,“你想让我生死之际都多一份挂念么?”

庾晚音转身大步走开了。

她不知道刺痛她的是夏侯澹那留遗言似的语气,还是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

暗卫觑着夏侯澹的眼色。

夏侯澹面色平静,挥退了他们,独自跪回灵牌前,等待新一批吊唁的臣子上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庾晚音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没好气道:“走吧,还跪个屁,人家都打算在邶山动手了,你打算陪太后过年?”

她沉着脸拉起夏侯澹,提高声音唤来宫人:“陛下龙体有恙,快扶他回寝殿休息。”

夏侯澹仓促入戏,悲戚道:“可是母后……”

庾晚音恳切劝道:“陛下,龙体为重,莫误了明日出殡。”

夏侯澹:“那,那也有理。”

于是他们回了寝宫,大门一关,赶走了所有宫人。

庾晚音:“包饺子么?”

夏侯澹有些诧异地看她的表情。庾晚音强压下心中的焦躁,偏过头去:“包吧,大过年的。我去喊北叔。”

一想到今日过去,不知道明日会如何,便觉时间从未如此宝贵,她连气都舍不得生了。

夏侯澹笑了笑:“好。”

北舟欣然应邀,当场搬来全套厨具,展示了一手和面绝技。

夏侯澹脱掉孝衣,在一旁帮着剁馅,一刀与一刀之间的距离像人类的命运一般不可捉摸。庾晚音看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地夺过菜刀:“边儿去。”

夏侯澹不肯走,还非要发言点评:“你这也就五十步笑百步吧。”

“那还是比你好一点……换个岗位吧,会包饺子么?”

北舟:“他怎么可能会?我来我来,你俩都去玩吧。”

北舟动作麻利,双手上下翻飞,一人顶十人。庾晚音没找到帮忙的机会,决定去干点别的。

宫里原本备好了过年的布置,只是太后死得不巧,只好全收了起来。庾晚音找了一会儿,翻出两盏龙凤呈祥的宫灯,没法往外边挂,便挂到了床头自娱自乐。

她又去偏殿喊谢永儿:“吃不吃饺子?”

谢永儿:“……吃。”

夏侯澹居然提笔写了副春联。

庾晚音诧异道:“你这字?”

“怎么样?”

“你之前的字有这么好吗?”

夏侯澹头也不抬,一笔勾完,嘴角也轻轻抬起:“练过了嘛。”

庾晚音歪头细看,还在琢磨。明明是一起练的字,对方这进步也太飞跃了,突然就甩了她十万八千里。

夏侯澹:“别琢磨了,我开窍了,而你,只能望尘莫及,无可奈何。”

庾晚音:“?”

庾晚音拳头硬了:“你是初中生吗?”

夏侯澹笑了起来。

谢永儿:“咳。”

她干咳一声,礼貌提醒他们还有个电灯泡在场:“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要说也是有的。”夏侯澹说,“你那吉他呢?抱过来弹一首恭喜发财?”

谢永儿傻了。

时隔几个世纪,谢永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什么。

“你……你们两个……”她手指发颤,“我弹吉他的时候……”

夏侯澹点点头:“卡农弹得不错。”

庾晚音:“还有爱的罗曼史。”

夏侯澹:“就是错了些音,不过我忍住了没有笑。”

谢永儿:“……”

“别这样,”庾晚音绷着脸捅他,“其实也没什么错。”

“是的是的。”

谢永儿:“…………”

饺子出锅了。几个人围桌坐好,还倒了些小酒。

窗外天色已晚,大雪纷纷扬扬。

夏侯澹“咦”了一声:“什么东西硌我牙……”他吐出来一看,愣住了。

是一枚铜钱。

北舟笑着举杯:“澹儿,万事如意,岁岁平安。”这顿年饭吃得无比随意,所以他也没在意宫廷规矩,这一声只是长辈对晚辈的祝福。

夏侯澹顿了顿,忽然站起身来。

北舟还没反应过来,愣是坐在原地,看着夏侯澹抬起双臂,将酒杯平举于眉前,对自己一礼。

是子辈之礼。

北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澹儿,使不得!”

庾晚音笑眯眯地拉他:“使得使得,叔你就受着吧。”她心想夏侯澹这举手投足,那神韵抓得还真到位,又不知是怎么练的,极具观赏性。

北舟讷讷地回了礼,眼眶有些发红。

夏侯澹又斟满了一杯,接着就转向庾晚音。

庾晚音:“。”

她若有所感,自觉地站起身来与他相对。

夏侯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深艳的眉目映着酒光,眼中也有了潋滟之色。他缓缓举杯齐眉,这才庄重地垂下眼帘。

庾晚音模仿着他的动作,与他对鞠了一躬。

这是夫妻之礼。

她的耳根开始发热,手中普通的酒杯忽而变得烫手,仿佛有了合卺酒的意味。

谢永儿和北舟默默加快了吃饺子的速度。

雪势已收,都城之上云层渐散,露出了清朗的夜空。

李云锡去探望岑堇天,顺带陪他吃了顿年饭,回来的路上一直沉吟不语。跟他同车的杨铎捷稀奇地问:“你怎么了?”

“你说……”李云锡一脸难以启齿,“那尔岚对岑兄,是不是有点太过关怀备至?”

杨铎捷朝后一靠:“嗐,我道是何事,原来你才发现啊。”

李云锡:“?”

杨铎捷轻嗤一声:“我早看出尔岚有龙阳之好了,我还以为你也心知肚明呢,否则起初为何看他不顺眼?但是这个人吧,相处久了却也不差……”

李云锡呆若木鸡。

杨铎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不说‘成何体统’了?”

千里之外,大雪如席。

林玄英站在河岸边的高地上,垂眸望着兵士砸碎河冰取水。

“副将军。”他的手下匆匆奔来,呈上一封密信。

林玄英拆开扫了两眼:“端王明天就动手,到时天下大乱,咱们也不用隐匿行踪了。其他两军出发更早,说不定都快到了。”

“那咱们……”

林玄英抬头看了看远处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城郭灯火:“做好准备,直接杀过去吧。”

宫中。

一顿饺子吃饱喝足,谢永儿告辞回房去收拾行李。

临走前她将庾晚音叫到门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我明天走后,你能把这个转交给萧添采吗?”

“行。别是好人卡吧?”

谢永儿:“……”

谢永儿能如愿抽身离去,是萧添采用业务水平换来的。萧添采这情圣原本还想对她保密,但她也不是傻子,稍加推断就想到了。

庾晚音:“真是好人卡?那语气是委婉的吧?你可别把人伤到消极罢工啊。”

谢永儿哭笑不得:“这你放心。”

她看着庾晚音将信封贴身收好,似乎有些感慨:“没想到,到最后托付的人会是你。”

人生如戏,剧情如野马般脱缰狂奔到现在,她俩之间斗智斗勇,至今也称不上是彻底交了心。但谢永儿有此举,庾晚音竟也并不意外。

或许她们都能和宫里别的美女言笑晏晏,但出身与境遇相差太远,有些心事终究不能用言语传达。有时候,庾晚音莫名地觉得连夏侯澹都不懂她的想法。

但那些惶惶不安,那些豪情壮志,甚至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恋爱脑,谢永儿无需一字就能懂。在这方特殊天地里,她们是彼此唯一的镜子。

有一个如此了解自己的人存在于世,是威胁,却也是慰藉。

庾晚音拍了拍她的肩:“出城之后想去做什么?”

“先游山玩水一阵子,把这个世界好好逛一遍,然后……”

“隐居?”

谢永儿笑了:“怎么可能?等你们安定了天下,我还想来拉点皇室投资,开创个商业帝国呢。”

庾晚音服了。不愧是天选之女,愈挫愈勇。

“有具体创业方向了吗?”

“就先以城市为单位,发展一下外卖业吧。”

庾晚音眼睛一亮:“非常好,我入股了。”

谢永儿:“快递也可以搞起来。哦不对,那得先改善交通……我造汽车你入股么?”

庾晚音笑道:“干脆一步到位,造管道磁悬浮吧。”

“啊?那是什么?”

庾晚音僵了僵。

《恶魔宠妃》是哪一年的文?她忘了看发表日期。

这该不会是一篇老文吧?这篇文写出来的时候,有管道磁悬浮这个概念么?

她这停顿太过突兀,谢永儿诧异地看了过来。庾晚音慌了两秒,临时扯了个幌子:“没啥,科幻文里看到过,我也解释不清楚。”

“你建议我去造科幻文里的东西?”

“只是开个玩笑……”

谢永儿却仍旧盯着她,双眼中仿佛有明悟的光芒在缓缓亮起:“对了,你上次说,你在原本的世界是哪里人?”

庾晚音:“……”自己咋就生了这张嘴。

“北……小县城,你没听过的。”

她心中叫苦不迭。明明已经分别在即,谢永儿这次要是刨根问底,继而陷入存在危机,那完全是她在造孽。

却没想到,谢永儿突然眨了眨眼,那一星光芒转瞬就熄灭了:“好吧。”

有一刹那,庾晚音奇异地感到熟悉。

谢永儿方才的面色变化微妙极了,由踌躇,至压抑,再至洒然,一切只发生在几秒之内。但冥冥之中,庾晚音却看懂了。

对方就像是站在一扇无形的巨门前,已经伸手良久,最终却在此刻转身离去。

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是人间如梦。谢永儿神情有些恍惚,微笑道:“等我搞起外卖,记得教我几道你家那边的特色小吃。”

庾晚音回过神来:“好。”

刚才,为何她会觉得似曾相识?

谢永儿回去了。庾晚音仍站在门外,抬头呼出一口白雾。

夜空中孤月暂晦,群星显现了出来。庾晚音原本只是随意一瞥,抬头时却忽然定住不动了。

片刻后,身后传来脚步声,夏侯澹走到了她身旁:“你不冷吗,这么久都不回来?”

“我终于看出来了。”庾晚音激动地抬手一指,“那几颗星星,是不是几乎在一条直线里?”

夏日里,阿白也曾拉着夏侯澹看过天,还说过什么东西快要连成一条线了。

庾晚音:“我后来去查过阿白师父的预言,‘五星并聚’指的就是这种星象,古书里说,这是君主遇刺之兆。”

夏侯澹:“那倒是挺准的。”

庾晚音大摇其头:“不是,你再仔细看,那尾巴已经开始拐弯了,不再是一条直线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一劫过去了呀。打败图尔后,你已经成功改命了!”

她振奋道:“否极泰来了,明天肯定没事。”

夏侯澹失笑:“现代人开始相信天象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反正我信。明天,让我一起去。”庾晚音冷不防杀了个回马枪。

夏侯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晚音。”

“我知道,该说的你都说了。但……这两天你一直怪怪的。说士气低落都是轻的,你好像一直在准备后事!”

夏侯澹剩下的话语都被顶了回去。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庾晚音看见他的表情变化,更加揪紧了心:“我也只是想求一份安心啊。你去犯险,却叫我干看着,你想想我的感受……”

“那非要一起赴险,你才会安心?”

庾晚音将心一横:“对。”

“皇后呢?不当了?”

“万一干不掉端王,这皇后也只是个摆设,我不想玩一辈子角色扮演。”

夏侯澹定住了。

良久,他轻声问:“所以你是说,你宁愿跟我死在一起?”

庾晚音吸了口气。对方这个问题是认真的。

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悲观,却莫名知道,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

所以她也慎重地思索了一会儿:“我穿过来,就等于已经死过一回了。原以为死后会上天堂,没想到来了这么个地狱副本。其实中途有几次都身心俱疲不想玩了,但是因为有你一起组队,不知不觉,也坚持到了现在。”

夏侯澹悄然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庾晚音:“我们做了好多事啊,预防旱灾、打败太后、结盟燕国……就算终止在这里,我也要夸自己一句好样的。当然,还有很多未解决的问题,还想做许多事,谢永儿说的商业帝国我也很有兴趣……可是这条路真的太累了,太累了。”

嗓子有些发紧,她才意识到自己哽咽了。

她伸手牵住他:“你答应过的,无论生死,都不会让我孤单一人。你想食言么?”

夏侯澹笑了:“好。”他将她拥入怀里,“那就一起吧。”

真好啊,这就是书里说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吧。可怜这一腔如海深情,错付给了一张厚重的假面。

但如果只剩今夜……

夏侯澹低头吻住她。雪后的宫中万籁俱静,这一吻只有满天星辰见证,沉寂而温柔。

他伸手一勾,领着她朝温暖的室内走去。

就将这张假面戴到天明吧,他卑劣地想。

灯火摇曳,肢体交缠。庾晚音放纵自己沉溺其中,思绪归于空白之前,忽然灵光一现,找到了答案。

她刚才如观镜般看懂了谢永儿,只因为她自己面前,也有一道不敢推开的门。

为了不再思考下去,她用力攀住夏侯澹的脖子,与他一道纵身没入欢愉的洪流。

端王府。

夏侯泊跪在地上为亡母烧完一叠纸钱,起身平静道:“去各就各位吧。”

他的亲信们闻言散去,只剩一道身影还跪在原地。

夏侯泊垂眼看着他:“我说过,为了避免被他们用天眼预知,我会在最后关头增加一个小小的计划。现在就是时候了。”

死士:“请殿下吩咐。”

夏侯泊将一只香囊和几张信笺递给他:“我说,你记。”

满城冰冻三尺的寂静中,传来孤零零的一声敲更。

新的一年来临了。

翌日,旭日高升,吉时已至,身着丧服的皇帝行过祭礼,又听大臣念过哀册,率文武百官护送着太后的三重梓宫,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外行去。

夏侯泊驱马跟在队伍里,微微抬眸望向前方。

今日跟随圣驾的侍卫比平时多了不少,簇拥在龙辇周围,硬生生将皇帝与臣子们隔开了一段距离。众臣之后,又有禁军数百人压阵。

看来皇帝还是做了防备的。不过己方的计划妙就妙在,除非皇帝未卜先知,否则无论多少护卫都形同虚设。

——除非他未卜先知。

接近山脚处,安贤走到龙辇旁躬身道:“请陛下扶柩上山。”按照礼俗,这最后一段路需要皇帝步行扶柩,以彰纯孝。

哀乐一时大作,夏侯澹下了龙辇,走到运送梓宫的车驾旁,伴着车驾继续朝前步行。前方有一段山形崩断入地,形成了一面高约十余丈的陡直石壁。再往上,积雪覆盖,悄无声息。石壁对面,则是一片黑森森的茂密山林。

夏侯澹步履庄严,目不斜视,一步步接近了石壁的范围。

还差十五步——

夏侯泊悄然勒住了马,引得身后队伍一乱。

十步——

山上数声惨叫,跟着是一声厉喝:“有刺客!!”

众臣哗然,下意识地争相朝后退去,同时仰头张望,试图看个究竟。

队伍中的夏侯泊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悠然停步,转过身来。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皇帝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

石壁上方的金铁之声响作一片,却看不到人影,只能见林木抖动,大块大块的积雪与土石簌簌落下。接着一阵惊呼,有人嘶声吼道:“陛下快躲!”

黑沉沉的巨物从天而降。

众人再度慌忙后退,一个绊倒下一个,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

那物直直坠下,一声巨响,在他们眼前砸出一只深坑。众人方才看清,那岩石足有一人多高,从那么高的山上掉下来,足以将人砸成肉饼。

而这巨石落地处,距离夏侯澹不过十步距离。

他方才只要再往前走一小段,今日的殡葬就又多出一个主角了。

侍卫一拥而上,护着皇帝撤退。夏侯澹仿佛也被吓破了胆,匆匆往回跑了一段,这才暴怒道:“何人行刺?速速擒来!”

石壁上方,数十道人影出现。为首的正是禁军新统领高太尉:“陛下受惊了,属下已诛灭刺客,活捉头目一人,这便下山。”

话音刚落,雪后寂静的山林中,有人影开始移动。

夏侯泊运足目力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全是禁军,朝着山下围拢过来。更远的官道上,也传来了兵马行进声。

今日来到这邶山附近的禁军,绝不止队伍后面那几百人。而那石壁上准备的其余几块巨石纹丝不动,显然巨石附近的埋伏已被全灭。

未卜先知?这项技能在夏侯澹的阵营里,属于储备过剩。

夏侯泊知道皇帝在看着自己。他也知道禁军将此地围成一圈后,即将上演的全套戏码。

他的脸色丝毫未变,还友好地俯身扶起了几个绊倒的臣子。

夏侯澹的嘴角沉了沉。

高太尉很快将人押了下来。夏侯澹身边的侍卫上前去一通例行逼供,又一通拳打脚踢的搜身,末了大声道:“属下在这刺客身上搜出了端王府的令牌。”

全场落针可闻。

文武百官齐刷刷地望向夏侯泊。

刺客应该不会愚蠢到随身携带端王信物的地步。但他带没带其实无关紧要——夏侯澹需要侍卫搜出令牌,侍卫就搜出了令牌,如此而已。

在场的没有傻子,见此情形哪还有不明白的:这对天家兄弟这是要上演决战了,就在此刻,在他们眼前。

“端王!”一声暴喝,李云锡激情擂起战鼓,“你竟敢——!”

却见夏侯泊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冲着那侍卫悲愤道:“你、你胡说!”

李云锡:“……”

这老狐狸搁这儿画什么皮呢?

夏侯泊“扑通”一声跪下了:“定是有奸人陷害,求陛下明察,还臣清白啊!”

夏侯澹跟他各演各的,闻言左右为难地看看侍卫,再看看刺客,受气包似的哑声道:“母后的棺木都险些被砸碎,这些刺客究竟受谁指使,定要彻查到底。皇兄也受惊了,不如先回城里去歇息吧。来人,护送皇兄回府。”

一声令下,四下的禁军立即朝端王涌去。

夏侯泊相当配合,优雅地行了一礼,转身主动迎向禁军,垂在身侧的手指抬了抬。

便在此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咦”了一声:“启禀陛下,臣见过这个刺客。他是庾少卿府中的家丁啊。”

出声的臣子是个端王党,说完还要大声问道:“庾少卿,你见了自己家丁,怎么不相认?”

人群炸了。

继端王之后,庾少卿也体验了万众瞩目的待遇。他远不似夏侯泊淡定,当场双腿发软:“一……一派胡言,我从未见过此人。”

李云锡:“怎么可能是庾少卿的人!谁不知道庾少卿德义有闻,清慎明着……”

“奇怪啊,”一道清越的声音加入进来,“庾少卿刚刚当上国丈,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受,却转而去与端王合谋弑君,他疯了么?”

李云锡噎了一下。

帮腔的是尔岚。她这阴阳怪气的一句可顶他十句,顺带还扣死了端王的罪名不放。

李云锡:“就、就是。”

端王党见状不干了,又有一人站了出来:“陛下,老臣上次去庾兄府上祝寿时,确实见过这名家丁。庾兄,你的家丁是怎么弄到端王府的令牌的?这中间必有蹊跷。”

庾少卿已经被吓破了胆,踉跄跪地:“这、这、这……”

在场的拥皇党见他这做贼心虚的表现,心下发寒。

那几个端王党未必真能记住区区一个家丁的长相,但他们敢在这关头开口说话,就说明他们早已知道,这刺客确实和庾府脱不开干系,只需彻查下去,这口锅就能扣到庾少卿头上。

难道这新任国丈真的疯了?

庾少卿方才一眼看见那刺客的脸,就如坠冰窟。

家丁确实是他的家丁,但此人什么时候成了端王的刺客,他竟全然不知。

然而,这话怎么能说出来呢?说出来了,又有谁会听那后半句?

说白了,今日这场面里,最不重要的东西就是真相了。庾少卿在朝中本就根基极浅,混得左右不逢源,如今女儿飞上枝头变了凤凰,眼红他的倒还比巴结他的更多。看眼前这势头,这群人是一早商量好了要将他推出来做替死鬼的!

端王啊端王,到底从多久之前就开始算计他了?

帮腔的端王党越来越多,庾少卿汗如雨下,怆然磕头道:“陛下,老臣冤啊!这人……这人是端王派来的奸细!”

“哈哈哈哈。”那嘴角带血的刺客头目忽然笑了,“我就奇怪了,你们为何都觉得我是受人指使?庾大人,咱们两个究竟是谁指使谁,你能不能说明白?”

庾少卿险些厥过去:“你在说什么鬼话,我根本不曾——”

夏侯泊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被拱上了戏台还想逃,也得问问老爷让不让。

那家丁桀桀怪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染血的香囊:“你们方才搜身,怎么没搜出这个?”

暗卫:“……”

他们只会搜到需要搜到的东西。

那香囊工艺粗糙,红艳艳的底色上,乌漆墨黑地绣了一男一女,共骑着一只展翅的雕。

夏侯澹瞳孔微缩,下意识地看向身侧。他的贴身侍卫中,站着一道略显瘦小的身影。

夏侯泊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一动,眼睛微微一眯。

家丁:“这香囊是谁绣的,想必皇帝陛下一定能看出来吧?”他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老子今天横竖逃不过一死,临死也要说个痛快,免得被你们当作宫闱秘史压下去了!”

昨夜。

夏侯泊将一只香囊和几张信笺递给他:“我说,你记。”

死士接过一看,信上是女子字迹,谈不上娟秀,写了些似是而非的情话——都是庾晚音在冷宫中忽悠端王用的。

夏侯泊:“香囊你随身带着,信件你藏到庾府,等人去搜查。如今所有人都猜测庾后怀孕,皇帝废了太子,是为了给她腹中的孩子让道。但你被捕后要当众招供,庾后腹中是你的种。

“她在入宫前就与你眉来眼去,入宫之后还总是找你,与你珠胎暗结。没想到事情被庾少卿撞破,你们便拉庾少卿一起商量,纸是包不住火的,不如趁着端王与皇帝反目,一不做二不休宰了那暴君。庾少卿借了你一些人,你们埋伏在邶山,想着万一失败,就栽赃给端王。

“没想到被人认出,阴谋告破,你想着自己是活不成了,临死也要嘲笑一番暴君。”

死士一一记下,却又不解道:“殿下,皇帝真的会相信这番话么?”

夏侯泊:“他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场的文武百官都会听见。”

如此一来,庾晚音永世洗不脱妖女之名,而夏侯澹若是悍然袒护她,也就成了色令智昏的昏君。

死士:“万一皇帝根本没做防备,咱们一击即中,直接送他去了西天呢?”

夏侯泊:“那你就不招供了。就让庾后腹中之子,成为夏侯澹的遗腹子吧。”

“……庾后并未真的怀孕。”死士提醒道。

夏侯泊笑了笑。

于是死士脑中转过弯来:没关系,夏侯泊掌权后,她自然会怀上的。将来孩子是幼帝,而夏侯泊是摄政王。

他们筹谋的一切,所求无非四个字:名正言顺。

端王要的不仅仅是权力。他还要万民称颂,德被八方,功盖寰宇。他还要君臣一心,励精图治,开创一代盛世。

所以他绝对不能背负着弑君之名上位。

他要当圣主,而圣主,总是值得很多人前赴后继地为之而死。

死士在心中飞快地复习了一遍台词,从容开口:“庾——”

他也只说出这一个字。

一声炸响,他眼中最后的画面,是皇帝对他举起一个古怪的东西,黑洞洞的口子冒着青烟。

死士倒地,整个人痉挛数下,口吐鲜血,彻底不动了。

夏侯澹一枪崩了他,转身就去瞄准端王。

名正言顺,谁不需要呢?他们隐忍到今天,也正是为了师出有名地收拾端王。但这一切有一个大前提:事态必须按照己方的剧本发展。

显而易见,今天手握剧本的不止一人。

夏侯澹刚一转身,心中就是一沉。

短短数息之间,他就瞄准不到夏侯泊了。

夏侯泊已经消失在了禁军组成的人墙之后。距离卡得刚刚好,隔着无数臣子与兵士,恰好站到了他的射程之外。简直就像是……提前知道他手中有什么武器一般。

而那些刚刚还包围着端王的兵士,不知何时已经以保护的姿态将他挡住了。

上任不久的高太尉面色一变,连声喝止不成,气急败坏道:“你们想要反了吗?!”

没有一人回答他。无形之中,在场的数千禁军分成了两拨,各自集结,互相对峙。

两边阵营中间,是手无寸铁瑟瑟发抖的百官。

北舟耳朵一动,低声道:“不止这些人。林中还有伏兵,应该是他囤的私兵,或是边军已经赶到了。澹儿,他根本没指望用几块石头砸死你,他的后手比我预想中多。”

到了此时,夏侯泊还在兢兢业业地大声疾呼:“陛下!那刺客死前说了个‘庾’字,陛下为何急着杀他?他手中那香囊是谁绣的,陛下难道不查吗?”

大臣们早就缩成鹌鹑不敢吱声。人群中,李云锡梗着脖子想回敬一句,被杨铎捷一把捂住嘴。杨铎捷贴在他耳边急道:“别说话,文斗已经结束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场恶战终是无可避免。

夏侯泊:“陛下为一女子,竟要不辨黑白,对手足兄弟下手么?那庾后究竟有何手段惑人心智,先前冲撞了母后也能全身而退,反倒是母后忽然横死……”他突然望向那名矮小侍卫,“庾后,你无话可说了么?”

那矮小侍卫浑身一震。

夏侯澹目不斜视:“让他闭嘴。”

高太尉一声怒吼,直接定性:“拿下叛军!”

与此同时,夏侯泊也喊出了名号:“除妖女,清君侧!”

两边横刀立马对冲而去,一时大地摇颤。

困在中间的百官忽然就被前后夹击,一旁又是山壁,四面只剩一面出口,就是那片黑黢黢的山林。

李云锡等人被人群推搡着奔向那山林,刚刚跑进几步,又被逼退了出来。

林中的伏兵出动了。

这些人方才隐在树丛间,连气息都掩盖得几不可闻,只有北舟这样的绝世高手才能发现端倪。此时浩浩荡荡地杀出来,庞大的队伍竟望不到尽头。

为首一人一声号令,将士齐齐拔剑,人还未至,那凌厉的煞气已如黑云压顶,与一盘散沙的禁军判若云泥。

李云锡骂了一声:“边军……”

这般气势,只可能是沙场上刀口舔血练出来的。

这么多边军,怎会出现在此?无论是从北境还是南境,他们一路奔赴此地,都城不可能连个警报都收不到。

唯一的可能是,中军洛将军或是右军尤将军回朝述职时,就留了人手没带回去。他们从那时起就隐在附近,只等着端王振臂一呼。

这一变故显然不在夏侯澹的预判之内。冲在他前面的那一半禁军措手不及,一对上这群阎王,几乎是瞬间就被冲破了防线,登时节节溃败。

群臣鬼哭狼嚎,四散奔逃。

虽然两边都在乎名声,有意绕开了臣子,但刀剑无眼,仍旧吓得他们连滚带爬。

李云锡在文臣中算是体魄健壮的,边跑还边拉起了几个绊倒的臣子。四下杀声震天,远处还有几声炸响,似乎是从皇帝那方向传来的,他不知是何物,只知道听上去甚为不祥。

忽然一声马嘶,一匹惊马脱离了路线,朝着他们直直撞来。李云锡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一个蹒跚的老臣,自己就地一滚,险险避开了马蹄。

“李兄!”杨铎捷躬着身靠近过来扶起他,“没事吧?”

李云锡呛着灰:“不用管我,你们朝没人的地方躲——尔兄呢?”

“没看到!”

李云锡急切抬头,在人群中搜寻着尔岚,目光扫过某个方向,瞳孔一缩。

杨铎捷:“李兄?李兄你去哪儿!”

李云锡拔腿就跑,从刀剑丛中飞奔而过。

远处被遗忘的山间小道上,有一道瘦弱的身影正在拼命朝上爬。就在他的注视下,对方闪身躲到了树后。

尔岚要摸到石壁上去做什么?李云锡想起那巨大的落石,再一看两边人马进退的方向,立即知晓了答案。

但这一节他们能想到,别人自然也能想到!

禁军乍遇强敌,士气顿消,本就是一群各自为营的墙头草,如今斗志一失,阵型都开始溃散。

夏侯泊没有上马,冷静地隐在人墙之后,远远望着皇帝那头不断传来古怪的炸响。

但开火的却不是皇帝。

开战之后,皇帝手上的武器就消失了。

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那矮小侍卫并没有躲在皇帝身后,而是与其他侍卫一道冲出来作战。但“他”底盘不稳,脚步虚浮,明显不是练家子。

打斗片刻,“他”很快就左支右绌,不得不从怀中掏出那古怪武器自保。

夏侯泊看到此处,遥遥一指:“去将那侍卫拿下。”

此时那侍卫正弹无虚发,枪口下倒了一片,逼得余人无法近前。

——如果夏侯泊没有调查过邶山享殿里的弹坑、没有派死士观察过庾晚音的武器形状,他此时或许还真会束手无策。

夏侯泊一举臂,六七个死士合围而上,以身为饵,直冲着枪口而去。

那侍卫果然手忙脚乱,仓皇开枪,刚刚击毙两个,冷不防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兜头将“他”罩了进去。

侍卫猛烈地挣扎起来,然而死士们扑过去拽住网绳,合力一扯,那大网猛然收紧,将其手脚牢牢困住,再也移动不了分毫。

侍卫倒在地上徒然扭动着身躯,被死士以刀抵住脖子才僵住不动。

确认“他”再也举不起手臂后,夏侯泊才下令:“夺了她的武器,撕了她的人皮面具,把她吊到树上给所有人看清楚。”

然后以她为质,让皇帝鸣金收兵,乖乖回宫接受看守。

皇帝不能死在今天、死在这里。他必须被妖后庾晚音迷惑心智,在宫中疯魔而亡。

李云锡气喘吁吁:“停下!”

尔岚:“别管我。”

“上面不可能没人,你去也只是送死。”李云锡咬牙追去,却总落她几步,只能伸直了手臂试图扯住她,“我去,我去总行了吧!”

尔岚笑了一声:“说什么呢,李兄不想当肱股之臣了吗?”

“我入朝就是为了死得名垂青史,别抢——我的——机会!”李云锡飞扑一步,终于拉住了尔岚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甩到了身后,“看你这细胳膊,至少我肉厚力气大——”

“我是女子。”

“——推得动那石……”李云锡的声音戛然而止。

趁他如遭雷劈脚步一滞,尔岚再度超过了他:“回去吧,李兄。我在朝中本就不成体统。”

石壁上的场面极其惨烈。

端王的叛军步步紧逼,很快将夏侯澹的禁军逼退到了石壁下方。此时落石下去,就算砸不死皇帝,也能砸死一片禁军。

端王的死士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一开战就冲了上来,想抢占巨石。

夏侯澹的暗卫留在此地看守,想放箭将其拦在半山腰。对面立即以牙还牙,乱箭如蝗。

战到此时,巨石边尸横遍地,已经只剩三四个幸存的暗卫,都受了重伤,靠着巨石的遮挡勉力支撑。

尔岚刚一冒头就中了一箭,肩上剧痛,痛得她险些叫喊出声。

她立即趴伏在地,死死咬着牙关,从近旁的尸身上扯下一副铠甲,披到背上,朝着那几块巨石慢慢爬去。

暗卫忽然看见一个手无寸铁的文臣独自跑来,吃惊道:“你是何人?”

尔岚:“往下看看,端王的人到哪儿了?”

暗卫一愣。

尔岚:“我若是陛下,就会故意退得快些,引他们到石下。”

一个背上中箭、面白如纸的暗卫冒死探出身子,朝下望了一眼,又飞快缩了回来:“真的,现在底下都是端王的人,难怪他们这么着急……”

他又朝来敌放了两箭,但重伤无力,箭矢半途就已坠落。

暗卫语带绝望:“他们要上来了。”

他看了看仍在苦撑的同伴,深吸一口气,转身抵住了巨石。

尔岚爬到他身边,与他一道用力:“一、二——”

山下,几个死士上前,一人去掰那侍卫持枪的手指,另一人去撕人皮面具。

面具被撕开一角,露出了底下的眉眼。

死士的动作蓦地一顿,张口欲呼,那网中之人却猛然暴起,骨骼闷响几下,身形暴涨,刹那间扯碎了捆住自己的网!

兔起鹘落,几息之间,死士全部倒下,露出本来面目的男人腾空而起,便如大鹏展翅,飞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对着人墙后的端王举起枪。

他身周空门大开,地面上无数暗器朝他射去,他却挡也不挡,径自扣动了扳机——

“砰!”

夏侯泊不得不躲。

他躲得快,对方的枪更快,仿佛预判了他的去向,“砰砰”两声连响几乎没有间歇!

夏侯泊刚刚踏地,就觉得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半张脸上忽感潮湿,是他自己淋漓的血。

飞出去的是他的耳朵。

尔岚与暗卫都负了伤,各自拼尽全力,竟只能将那巨石推动几寸。

她豁出去大喊一声,用身体朝着巨石撞去。

巨石动了。

尔岚心中一喜,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李云锡:“一起。”

尔岚:“你会死的!”

李云锡望了她一眼,眼瞳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豪情,重复了一遍:“一起。”

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犹豫,尔岚再次喊道:“一、二——”

第四个人撞了过来。

杨铎捷:“一起。”

李云锡:“……”

北舟身在半空逃无可逃,中了数枚暗器。他身躯开始下落,电光石火间,又是连开两枪。

夏侯泊狗一般逃窜。

他这回是真的拼了老命,冲出一段路,忽然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地抬头一望——

“轰!”

一声巨响,所有交战的将士都不由得停了一瞬。

夏侯泊只剩上半身还露在巨石外面。他顽强地试图往外爬,却被牢牢压住了腿,情急之下十指都抠进了泥里。

北舟落地,晃了一晃,再度举枪。

没弹药了。

人群中传来一道厉喝:“接着上,拿下皇帝!”

出声的是边军伏兵的头领。端王一倒,他们本该群龙无首,但这头领显然积威甚重,当下一不做二不休,接过了指挥权:“左翼,救端王!你们几队,去追庾后!”

叛军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不是胜利就是死路一条,当下愈发不要命地朝夏侯澹扑去。又有一批人朝相反方向纵马疾驰,要去另一边城门找庾晚音。

北舟半身浴血地杀回夏侯澹身边,只说了一个字:“撤。”

言罢不管不顾,背起夏侯澹就跑。

夏侯澹猝不及防,挣扎道:“叔,等等,我不能就这么——”

“我不管!”北舟强硬道,“这边顶不住了,你还想不想活?走,皇帝不当了。”

尔岚等人争相上山的同时,庾晚音蓦然惊醒。

她立即发现自己身在颠簸的马车上,而夏侯澹并不在身边。

昨夜夏侯澹答应了与她共赴邶山,然后他们亲热了起来。后来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她竟毫无记忆了。

“夏侯澹……”庾晚音咬牙切齿,掀开车帘朝外看去。马车明显已经出了城,外面却不是官道,而是一条林间小路。一队暗卫护送在侧。

庾晚音:“停车!”

无人理会。

庾晚音:“快停下,陛下呢?”

暗卫开口了:“属下有令在身,拼死护送娘娘,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回头。”

“别白费功夫了。”对面有人凉凉道。

谢永儿坐在她对面,无奈地看着她:“都出城半个时辰了你才醒过来,看来萧添采的迷药还挺有用。”

庾晚音:“夏侯澹把我弄进来的?你也知情?”

谢永儿举起手:“我可不知情,今天清晨我都要走了,他临时把你塞了进来。他故意瞒到最后一刻,就是为了确保无人泄密吧。唉,别生气了,人还不是为了你?”

庾晚音从怀中摸出了手枪。

她心里全是糟糕的预感:“邶山那边如何了?”

“这会儿不可能知道啊,总要等逃到别的城里,乔装打扮安定下来,才能找人打听吧。”谢永儿听上去居然心情不错,“你说我们会先去哪座城?”

庾晚音:“……”

“不好意思,我刚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有点醉氧——”

谢永儿的语声戛然而止。

下一秒,庾晚音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离座而起,耳边传来马匹的悲嘶声。

“绊马索!”暗卫喊道。

庾晚音重重落地,眼前一黑。

箭矢破空声。

打斗声。

暗卫倒地声。

庾晚音揉着额头坐起,身下居然变成了车壁。马车整个儿翻了。谢永儿在她身侧半趴着,紧紧捂着自己的胳膊,面色痛苦。

庾晚音悄声道:“怎么样?”

“好像骨折了……”

一支箭破窗而入,擦着庾晚音的耳朵飞过,钉到了车座上。

“庾后,要不劳烦你自己爬出来?”远处有人阴阳怪气地喊道。

谢永儿猛地抬头:“是木云的声音。”

木云站得远远的,望着手下与暗卫搏斗:“端王要你,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车内庾晚音再度伸手入怀,摸了个空。

木云:“自己出来吧,别逼我放火烧车。到时候你烧焦了认不出脸,端王那边我也不好交差。”

火光渐近。木云还真不是说笑。

庾晚音慌忙四下摸索,越着急越是找不到那把枪。

一只手按了按她的肩:“别急,慢慢找。”

谢永儿提高声音:“真是遗憾,你堵错人了。”

庾晚音吃惊地抬头,谢永儿已经往窗口爬去。她伸手一拉,没拉住。

谢永儿:“想不到吧,车里是我呢。”

她一爬出车厢就被人擒住,拖到了木云面前。

木云愣了愣,不怒反笑:“我道是谁,这不是谢妃娘娘么?”

谢永儿双手被反剪,还扯动着骨折处的伤,忍得冷汗直下,断断续续道:“你……反正也被罢免了,倒不如……跟我一道反了,反正端王……也不是良主。”

木云阴恻恻道:“的确,我蹲守在这儿也只是孤注一掷,赌一把皇帝会送走庾后,再赌一把他们会选一条偏僻小路。我自诩洞察人心,日后也该是端王麾下第一人。如今却要机关算尽,只为了换回他一丝垂怜,你说,这是拜谁所赐呢?”

谢永儿极力调整语气,安抚道:“你不明白……”

“当然是拜你所赐啊!”木云目露凶光。

谢永儿身后之人突然施力,按着她跪了下去。谢永儿痛呼一声,紧跟着脸上就被连抽数掌。

木云抽完了,欣赏了一会儿她忍气吞声的表情,忽然大笑:“你真以为这点雕虫小技,就能保住车里的人?”

“你在……说什么?”

“放心,你们都不会被落下的。”木云抽出匕首,一边刺下,一边漫不经心道,“把车烧了。”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接着是一连串的炸响。

他停下手中动作,仓皇抬头,只能看见由远及近,自己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

他的脑中回响起被罢免之前听过的话语:“享殿里留下了几个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么武器打出来的……”

接着他就无法思考下去了。因为那坑洞出现在了他的脑中。

领头的一死,余人树倒猢狲散,被几个活下来的暗卫追上去解决了。

庾晚音飞奔向谢永儿。

木云办事很有效率,倒地之前,已经在她身上捅出了几个洞。

“没事没事,止血就好。”庾晚音双手发抖,徒然地试图堵住那几个血窟窿,声音都变了调,“萧添采人呢?!”

谢永儿笑了:“你忘了么?他留在宫里,换我自由。”

“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找他,你再坚持一下……”

“听我说。”谢永儿抓住她的手,“不要告诉萧添采。他知道我死了,说不定会罢工。”

庾晚音急红了眼:“闭嘴!”

北舟背着夏侯澹一逃,禁军斗志全无,兵败如山倒。

端王党哪里会任他逃走?此时也顾不上留活口了,暗器箭矢如雨般落下,却始终沾不上他们的衣角。

然而北舟浑身都在流血,飞奔片刻,步履渐渐迟缓。

夏侯澹看出他坚持不了多久了,开口道:“北叔,把我放下,你自己逃吧。”

北舟短促地嗤笑一声,像是听了个巨大的笑话:“天塌了我也不会抛下你。”

“我本就命不久矣。”

“胡说!只要不当这狗屁皇帝,你肯定能长命百岁,叔去给你找药……”

夏侯澹伏在他的背上安静了一下:“我不是你的故人之子。”

北舟脚下未停,嘴上却突然没声了,不知听懂了没有。

夏侯澹:“我不是夏侯澹,我只是借用这具躯壳的一缕孤魂。先前种种,都是我骗你的。”

“……”

“叔?”夏侯澹见他还不放下自己,语声迫切了些许,“你明白了吗?我不是——”

“我听懂了,你不是她的孩子。”北舟的声音忽然嘶哑,仿佛整个人都在瞬息之间苍老,“但她也不会想看到你受苦的。”

他猛提一口气,仰天长啸,声震山林。

“端王的人上来了。”尔岚躲在剩下一只巨石后,望着身边几人,“能与诸君同日赴死,是我生平幸事。”

李云锡满脸纠结,最后仿佛痛下决心,握拳道:“尔兄,其实我——”

“哈哈哈,不如我们在此结义,来生再做兄弟!”杨铎捷慷慨道。

尔岚:“妙啊。”

李云锡:“……”

“好好活下去……把商业帝国搞起来。”谢永儿目光开始涣散,“别难过,我要回到……书外面的世界了。”

庾晚音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对于纸片人,哪有什么书外的世界?

谢永儿:“等回到现代,我就去你的家乡,尝尝你说的……豆什么……”

“豆汁儿。”庾晚音的眼泪一颗颗地砸在她脸上,“还有炒肝、炸酱面、烤鸭、蒸花鸭、蒸羊羔……”

谢永儿在她的报菜名声中缓缓合上了眼。

大地在这一秒开始震动。

天选之女意外离世,这一方天地发出嗡鸣,山石震荡,摇摇欲坠,仿佛行将轰然崩塌。

庾晚音紧紧抱住谢永儿的尸体,想为她挡去尘土与落木。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念头:刚才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些找到那把枪?

地震持续了整整一刻钟,天地方才堪堪息怒。

庾晚音仍旧茫然地坐在原地,直到暗卫将她拉起:“娘娘,咱们必须继续前行了。谢妃的尸身,可否就地安葬?”

“……”

“娘娘?”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眼前活着的暗卫只剩五人,还都负了轻伤。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迫思维重新开始运转:“葬了吧。尽量把咱们的痕迹都抹掉,或者去别处也留下些痕迹,迷惑追兵。”

于是留下一人善后,剩下四人护着她继续赶路。马被杀了,他们只能步行,循着一条避开人烟的路径越走越远。

这一日夕阳西下时,庾晚音体力告罄。他们寻了处山洞过夜,不敢生火,就翻出干粮来分食了。

庾晚音只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退去角落里抱膝坐着,眼神发直。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脑中翻来覆去,却只有两个问题。

为什么昨夜没看出夏侯澹在骗自己?

为什么不能早点找到那把枪?

或许是因为她的状态实在太糟糕,暗卫几次三番偷看她,末了交头接耳几句,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娘娘。”

庾晚音慢慢抬眼。

“临别时陛下留给属下这封信,说要等平安脱险后再交给娘娘。属下擅作主张,提前取出来了……或许娘娘会想读。”

庾晚音一把夺过信,粗暴拆开,借着最后一缕夕照急急地读了起来。

信上全是简体字,但写得秀逸潇洒,不是夏侯澹惯常给她看的字体,一笔一划倒有些像是他昨夜写的春联。

第一行写着“吾妻晚音”。

第二行是:“我叫张三。”

吾妻晚音:

我叫张三。

想笑你就笑吧,以前也常有人问我是不是充话费送的,才会叫这么个名字。其实恰好相反,我爸妈对这名字极其满意,觉得它如此不走寻常路,一定会让我成为人群中最抢眼的仔。

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从小到大,没遇到过一个撞名的。从小学到初中,我都是第一个被老师记住的学生。不过嘛,除了这个酷炫的名字,我倒是挺乏善可陈的。成绩不好不坏,只有物理拿过两次第一。至于英语,选择题基本靠骰子吧。

哦对了,我体育还不错,校运会上老是被班里逼去报名长跑。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奇怪,我为啥要拿初中的事说个没完。

因为在咱们那个世界,我没有更后面的记忆了。

初三那年,我上课开小差玩手机,被一个弹窗小广告吸引进了这本书里(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上课要专心听讲)。刚成为夏侯澹的时候,这厮的身体发育到六岁。

尔来十六年又八个月矣。

这么算来,我成为夏侯澹的时间,竟已经比当张三的日子还长了。

最近两年我有时会突然心生怀疑,“书外面”的世界是真的存在,还是我脑子生病而产生的妄想。毕竟,一个同时存在空调、互联网、医保和阿司匹林的天地,听上去确实越来越不现实了。

说来好笑,当初来到此地,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场无法结束的噩梦里。可如今回头去看,却连初中的校名都险些想不起来了。前尘种种,反倒犹如华胥一梦。

直到你问出那句“how are you”。

原来那一切是真的。原来我曾经有血有肉地活过,有过父母,有过朋友,有过未来。

我是一个卑劣的人。你在那一瞬间拯救了我,我却在下一秒就制定了欺骗你的方针。取得你的信任,成为你的同盟,让你手中掌握的剧本为我所用。只有这样,我才能用最稳妥的方式取得胜利,让太后和端王血债血偿。

在你面前,我不仅将过往尽数粉饰,连言行举止都会刻意控制,努力扮演一个你所熟悉的现代人。我不能让手上沾的人血吓走你。

直到真的开始演张三,我才被迫一点一点地想起,自己离他已经多远了。这些年来夜夜梦到魑魅魍魉将我拖下无间地狱,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你来一个月后,我忽然有一次梦到同学传纸条来,喊我下课一起冲去食堂。醒来时摔了几副杯盏,只想让四面宫墙内多些声响。那一刻真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一切,一了百了。

你来得太迟了,晚音。这里已经没有等待你的同类了。你只能摊上一个疯得时日无多的我。生而不为人,我很抱歉。

——你刚才是不是看笑了?多笑一笑,你最近太不开心了。

我说不清是何时爱上你的。作为张三,喜欢你似乎天经地义;作为夏侯澹,却又近乎魔障。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就更害怕露馅了。

溺水之人都祈求能抓住一段浮木。可当他们离岸太远,注定无救,再死死扣住浮木,就只会将浮木也带入水中。

我希望,至少可以不让你沾上血迹。我希望在这黑风孽海,至少有一个地方能让你睡个安稳觉。我希望晚一点面对你惊惧防备的眼神。我最希望的,是看你永远灼灼似火,皎皎如月,永远是最初那个无所畏惧、大杀四方的小姑娘。

如果你暂时胆怯动摇,需要一个同类给你力量,那我就扮演这个同类,一直做到死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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