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却说白家天翻地覆的时刻,廖家也是地覆天翻。

白天赐先头派人回去廖家报信,报信的人害怕殃及池鱼,不敢把话直说,对廖议长含糊报告,只说大少爷在城外出了人命事故。廖议长还错以为不过是儿子又在外头打死了几个人,等廖翰飞尸体被送回廖家,廖议长一见,眼都直了。

他在济南城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人生可谓惊险曲折,过五关斩六将,杀人放火,升官发财,还风风光光地做了议长。谁料年过半百的年纪,大过年的日子,早上看着儿子精精神神地出门,晚上却接回了一具僵硬的尸首。此中痛楚,绝非言语可形容。

至于廖家上下,廖翰飞的母亲姐妹,还有他那一群年轻娇媚的妻妾们,如何哀绝恸哭,捶胸顿足,也不必赘言。

做父亲的失了独子,那一阵摧心剧痛,神志迷离后,首先能想到的,绝对是报仇雪恨。廖议长已听回来的手下报告,说是白雪岚的副官宣怀风杀了儿子,如今凶手已经被白天赐抓回白家去了。

廖议长咬牙切齿,把宅里的人手都召集起来命令,「都跟着我到白家,今晚不讨回这个公道,我也不做这个人了!」

危开济得到消息赶来,刚匆匆走进门,听了这话,大着胆子拦住他说,「议长,你要讨的,是怎样的公道?若只是拿那个姓宣的开刀,这个好办。听说今天这桩不幸,起因就是白老爷子要拿姓宣的开刀。我想就算议长不亲自去要人,姓宣的落到白老爷子手上,也落不了好下场。」

廖议长恨恨地说,「只拿宣怀风,那绝不够。没有姓白的撑腰,他姓宣的没有这样大胆。宣怀风干的,就等于白雪岚干的。他们杀了我干儿子,又杀了我亲儿子,把我廖启方的根都刨了,我非得先看着这两个人死。」

危开济问,「您的意思,是要白家交出白雪岚?」

廖议长说,「若不交,我就说他们撕毁和平协议,大家你死我活地打一场。」羽希读佳

危开济心忖,白总督眼里,最金贵的就是三个活下来的孙子。三个孙子里,最金贵的就是白雪岚。要白家交出白雪岚,绝没有可能。白廖两家虽然大部分军队驻扎各地,但在城里也是有兵有枪的,双方势力大年夜里来一场硬战,整座济南城必成废墟。明早消息传到地方军队,遍地开花,山东就是一个血流漂杵的局面。不由急得跺脚,恳切地说,「议长,您原来最深悉大局的,现在真伤心得糊涂了。和平协定,如今哪还有什么和平协议?也用不着您撕毁,他们敢要了大少爷的命,这已经是宣战了。您如果带着这百来条枪闯去白家,只怕不是您如何向他们讨公道,而是他们如何包您的饺子。所以今晚不能冲动,天塌下来,也要过了今晚再说。我这番话,全是肺腑之言,请您斟酌。」

廖议长毕竟老谋深算,何况和白总督共事多年,知道他翻脸不认人的狠辣。危开济一番劝告,如一盆冰水浇在烧红的石头上,腾起辛痛的嗤嗤水气,却也让廖议长冷静了下来。

廖议长沉默了一会,说,「你说得不错。这并不是白雪岚一个小杂种的事,是白家和廖家只有一家能活的事。这一场大仗,没有避免的可能。」

危开济说,「就是您这话。明天大年初一,各地方部队的长官们按例都是会来的,到时商量个万全之策。就算动手,也要有动手的步骤,地方上的部队和白家开战,难道不要一点战斗上的准备?我刚才说的,都是明天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您保护起来。白雪岚的副官敢杀大少爷,谁知道白家会不会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对您也……」

正说着,忽然一阵警鸣声,越过大宅的高墙,刺耳地传进来。

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不知谁忽然拉了警报,外面大街上乱起来了。到处都看见白家的军车出动。」

管家所说的白家军车出动,其实正是白家的人在满城追捕宣白二人。若是这个时候,廖家趁着白家内乱来一个忽然袭击,白家只怕要有一场大难。幸而廖家插在白家的眼线,早被白雪岚下狠手拔掉,一个情报也没传过来,廖家自然不能察觉事情的真相,居然怀疑到另一个方面去了。

因此危开济便担心起来,说,「不好。恐怕他们反要先动手。」

廖议长不知道自己正失去一个最好的对白家反击的机会,只以为便如危开济所言,咬牙说,「白家那死老头子果然又狠又诈。他们在城里有兵,难道我没有?大家半斤八两,谁没防着谁?要让他们打我一个措手不及,我也不姓廖了。」

说着,吩咐自己的秘书,「人手都安排到大宅周围,新到的那批武器子弹都分发下去。这座大宅,我是花了重金加固过的,今晚它就是廖家在济南城的阵地。白家敢过来,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廖家上下,马上动员起来。廖家大宅,俨然变成了一个重兵把守的军事堡垒,进入了严阵以待的状态。

廖家高度警戒,白家满城搜捕。夜空中,警鸣声伴随着隆隆炮竹声,烟花与雪花漫天齐开。白雪岚牵着爱人的手,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一处宅子门前。

这是十分破落的宅子,两扇大门上的漆剥落了许多,门上两盏电灯的灯罩半歪着,仿佛被风打过后,主人无心去修缮,只是里面的电灯却还奇迹似的亮着。虽然看着陈旧破落,然而从外头的围墙来看,里头地方应该挺大,至少比济南城平常人家的宅子大了两三倍,当然,和白家那种豪如王府的宽敞,又是不能比了。

白雪岚和宣怀风才跑到宅子前,大门就开了,像是里面的人总在监视外头的动静,一见有人靠近,马上就行动起来。里头跑出几个壮汉,身上的军服并不规整,倒像半兵半匪似的,为首一个人喝道,「站住!」

宣怀风借着大门上的电灯光一瞅,发现那人手上端着的,竟是一把火力惊人的重机枪,这臂力真非常人可比,不禁有些吃惊。

白雪岚拉着宣怀风又走前两步,笑道,「四叔,我郑重地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爱人,宣怀风。」

宣怀风怎么也想不到,他竟在被几个大汉拿枪团团围着的情况下,郑重地把自己介绍出来,那又紧张又窘迫的滋味,真不知如何形容,因为被白雪岚牵着手往前,不自觉地就到了重机枪的枪口前,只能开口叫了一声,「四司令。」

白雪岚柔声说,「错了,你也该叫四叔。」

那白家老四,本名叫白承元的高大汉子,马上哈的一声冷笑,说,「去你妈的四叔,我和你们白家,可没一点干系。」

正说着,后面一阵脚步声和吆喝声,跟在宣白二人后头的人也已追了过来。白承元抱着重机枪,对那头就是哒哒哒一梭子弹,打得他们脚下泥土飞溅,顿时不敢往前。

白承元喝道,「瞎了眼!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白家的兵过来一个,我就干死一个!」

白家的士兵们追了半天,忽然遇上这样野蛮的火力,都摸不清头脑,有的不怕死的也端起枪来要反击,被旁边的长官一巴掌打开,低骂道,「不要命啦?他娘的,黑灯瞎火地只顾追人,也没瞧清楚地方,竟追到这里来了。你瞧瞧那宅门上,写的是什么地方?你还敢开枪呢。」

那士兵恰好是个认得几个字的,使足眼力劲,远远往大门上看,门匾也是油漆剥落,隐隐约约,看了好一会,连猜带蒙,才大略看出是孔宅两个字。猛地想起自己被派到济南城驻扎时,老兵们再三叮嘱的一个死规矩,城里有一处孔宅是老爷子许诺给四公子的个人禁地,绝不能靠近。看样子,应该就是这里了。

于是所有追来的士兵,都和他们的长官一样无计可施,只能停在那块被机枪子弹打出痕迹的地方之前,看着自己追捕的对象着急。

白雪岚既然领了宣怀风过来,自然明白见到白承元,就不必再担心白家的追兵,见白承元打了一梭机枪子弹,又把枪口对准自己,那刚打过子弹的枪口灼热,毫不留情地戳在胸膛上,要不是隔着厚厚的布料,非烫出一道疤不可。他笑道,「四叔这机枪好是好,就是太重了,拿着费劲。美国新研制的轻机枪,重量轻,火力很够,我也没管价钱,订了一批,以后拿来孝敬四叔。」

说完,又亲昵地拍了拍宣怀风的肩膀说,「你是吓坏了吗?怎么不叫人?」

宣怀风便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四叔。

白承元没有应,打量着白雪岚,讥讽地问,「白家的十三少,怎么被白家的兵追着打啦?」

白雪岚苦笑着耸耸肩膀,说,「来来去去,不就为那么一点事。四叔是过来人,自然明白。」

白承元这时候,才转头望了望宣怀风,打量他那被烟薰火燎过的狼狈模样,还有脖子上干涸的一片血污,好笑地问,「老头子把你的宝贝给欺负了?我看你前几天还在报纸上风光,标题很有点意思,什么惊世骇俗的恋爱,冲破大家族的桎梏。现在知道老不死厉害了?哈,你很活该。谁让你满天下母的不要,偏要一个公的。」

白雪岚也不扭捏,坦白地说,「求四叔庇护。」

白承元冷笑道,「你以为送我一点武器,我就会庇护你,那真想错了。我为什么不时地回来,就是想看白家什么时候完蛋,老头子如何断子绝孙。如今总算开了一个头,很好!我等着这场好戏很久,不能让它停下。要我帮忙,你别痴心妄想,我就等着看老头子怎么像当年对付我一样,把他的好手段来对付你。你不要留在这,马上给我滚。」

白雪岚拉着宣怀风的胳膊,把他往白承元面前送了一送,央求着说,「我知道四叔不会庇护我。不过这个人,请您无论如何也要保全。」

宣怀风大吃一惊,扭头瞪着白雪岚。

白承元讥笑地问,「我凭什么保全他?」

白雪岚说,「当年您没有保住孔副官,一定心有遗憾,现在我孝敬您一个机会,保住这一个。」

这话真是大胆至极,白承元眼角的青筋陡然抽动,几乎要挣破皮肤一般,手里的机枪一挺,枪口重重撞在白雪岚胸口,竟将白雪岚生生撞得后退一步。

白雪岚眉头一拧,显然那是很疼的,可是马上又把嘴角勾起来,混不吝地笑着说道,「这些年,没人敢当着您的面,提起这个人,大概他们体谅您,不愿揭您的伤疤。只是我以为,这不是一块伤疤,倒是一颗炸弹。日子久了,伤疤可以好,炸弹却终要爆炸,当然,炸弹放久受潮了,变成一颗哑弹,也未可知。侄儿今天大着胆子,点一点您这根引线,瞧您是成了一颗哑弹呢,还是仍有爆炸的威力。」

白承元把脸略略偏过一点,阴测测地斜瞅着他问,「你真不想活了?」

白雪岚叹道,「我当然想活,不过这个以后再谈。我先要确保他能活。」

一边说,一边拖着宣怀风的手,又往白承元跟前轻轻地送了一送。宣怀风不提防,被他拖着往前迈了一步,然而宣怀风不言声的,马上就自行退了一步。

白雪岚刚松开宣怀风的手,宣怀风马上把手伸过去,沉默地抓住了白雪岚的手。

白雪岚瞅他一眼,他就把眼睛垂下看着自己脚尖,那种安静的倔强的模样,不由让人想起白雪岚当初将他强抢进首都公馆的日子。

白雪岚唇角温柔地弯了弯,对白承元笑着问,「您瞧他这点小脾气,是不是和孔副官有七八分像?」

白承元却蓦地把目光移到一旁,似乎完全将宣怀风无视,又似乎怕从眼前这个陌生男人身上,瞥见那个早已逝去的熟悉身影。

白雪岚又说,「您知道,若不是没法子,我不能把自己送到您手上。如今既然主动送上门,我也绝不磨叽。您从前有个孔副官,我现在有个宣副官,大家半斤八两,同病相怜,多余的废话也不必说了。你究竟许不许他进孔宅,让他借您这块宝地避一避?四叔,您是个爽快人,给侄儿一句爽快话罢。」

白承元说,「放屁。他死了,你这个没死,既然没死,就不是半斤八两,差得远啦。等你这个死了,再来和我同病相怜,哈哈。那才是真个同病相怜,哈哈!」

他口里的那个他,想来是指那位孔副官了。

白承元一边端着十分沉重的机枪,手臂强壮地纹丝不动,一边哈哈。只是喉咙似乎有些不适,略略沙哑着,因此那本应该豪放的哈哈,一半迸出来,一半低沉地哽在嗓子里,叫人听着十分难受。

白雪岚说,「您说得有道理,半斤八两,这很公平。你们一对里头,没了一个。我们一对里面,也没掉一个,自然就平等了。你说是不是?」

宣怀风不知道他具体要怎样做,但也听得心脏一阵紧揪。他被白天赐在郊外抓住后,手枪已经被搜走了,这时他垂下的视线,不由缓缓移动,瞄在指着白雪岚的机枪枪口上,又缓缓移动,悄悄从白雪岚沾满灰尘的黑皮鞋往上,到西裤,到西装外套的下摆,再微微往上到腰部。琢磨那西装外套下面微凸的一点轮廓,到底是一颗闪光弹,还是一把手枪。

白承元对于白雪岚的提议,似乎来了点恶意的兴趣,不由问,「你的意思,是要拿你自己的性命,来换这一位?」

白雪岚说,「是的。你同意不同意?」

白承元说,「我为什么要同意?君雅已走了许多年,我虽然一直骂你小兔崽子,但我并不是真个糊涂蛋,知道你当年也是小孩子,女儿死了,是我做父亲的没将她照顾好,怪不到你头上。所以我骂归骂,并没有真对你做什么。不然,我这个人,真要杀你替女儿报仇,难道十几年都不能动手?若说取了你的命,我心里能得一点快乐,大约我能同意你这个提议。然而杀你,我并不能得什么快乐,反倒要替你保全一个人,这完全不划算。」

他见白雪岚似乎还要开口,截住白雪岚道,「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在你眼里,以为我是个天然的盟友。然而我并不是任何人的盟友,我就是个怀着坏心眼看热闹的。不管哪一方赢,哪一方输,只要白家血流成河,能戳老爷子的肺,我就快活。至于其他,我不在乎。我已经不是白家人了。」

白雪岚问,「你不是白家人,怎么我送的武器你收下,我请的酒你也喝?」

白承元哂道,「不是一家人,就不能收礼吗?听说你在首都当海关总长,也收不少奸商的礼,难道你和他们是一家人?我又不是傻子,有人送礼,我自然收。谁叫你自己送上门?」

这番言语非常不要脸,从这个头很高大的壮汉嘴里说出来,居然理所当然。宣怀风听他们谈判要破裂,不但不烦恼,反而有些说不出的欣慰,扫了白雪岚一眼,心忖,现在你是不能把我撇下了。

不禁舒了一口气。

白雪岚在关键谈判的时候,仍把一点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见他这模样,像猜到他心里想什么,转过头,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这个笑容,就像家长发现了孩子的小伎俩,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

白雪岚对他笑了后,又转回头,还是对白承元下功夫,说,「您刚才的话,有一点很大的错误。你以为我说的计划,是把我的命交给您,然后您保全他。不是的。我是要您保全他,然后您和我一道回白家去。」

白承元哈的一声大笑,「这更荒唐了……」

然而笑声又立即止了,不知想到什么,两只眼睛火烛般跳跃着幽光,盯在白雪岚身上。

宣怀风察觉到他的眼神,不由自主打个寒颤,捏着白雪岚的手微紧。

白承元沉默了好一会,才深沉地说,「原来你是这么一个意思。」

白雪岚说,「本来就是这么个意思。」

白承元想了想,居然点头说,「好。」

宣怀风大为惊诧,不知这对叔侄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在他心里,很怕是白雪岚那什么一对里没了一个的计划,唯恐白雪岚来一个自我牺牲的主意。所以白承元一点头,他马上就又后退一步,几乎避到白雪岚身后去了。

白雪岚笑着说了一句,「你这时候来淘气……」

话未完,觉得一只手伸进自己衣服底下,已摸到枪套。

白雪岚反应奇快,隔着西装布料,把宣怀风的手死死地一把按住,脸上还是微笑着,轻声问,「这是做什么?」

宣怀风胡乱答说,「没什么,我要个防身的。」

仍是要取白雪岚的枪。

白雪岚忙抓着他的手腕,从西装底下拽出来,叹道,「祖宗,越来越不让人省心。有我在,你要防什么身?」

宣怀风不知为何,鼻子一酸,眼眶已经红了,墨玉一般的眼睛瞅着白雪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白承元已经把手里的机枪放下,招呼了自己的手下把宅子大门重新打开,对白雪岚说,「你们两个都进来。」

宣怀风开始猜他们谈判的意思,这宅子只能自己一人进去,白雪岚却要作出牺牲,现在听了两个都进来,倒是一大愣,心忖,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位四司令嘴上说得绝情,一个也不肯帮忙,一旦行动起来,倒是两个都包揽进去了。

如此一来,刚才心里的紧张愤怒,夺手枪,鼻子酸,眼眶红,都仿佛成了一场笑话,万分地窘迫不堪。于是这个敢抢白十三少腰上手枪的人,顿时变了个犯错的小孩子,羞愧得连头也不敢抬。白雪岚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他就往前走,一万分的老实,不知不觉,就跟着白雪岚进了那个白家士兵心里神秘万分的禁地。

远处监视宣白二人的那些士兵,眼睁睁看着他们进了孔宅,也无可奈何,除了赶紧向白家大宅送消息外,不能有别的行动。

宣怀风进到孔宅,偷眼看看四周,和门外看去的一样破旧,不像是有人长期逗留的地方。白雪岚带着他,跟着白承元进了一个像是客厅的地方。白雪岚先是背着手,老实不客气地在客厅里巡了一圈,对白承元说,「四叔,您虽然偶尔才回来几天,还是应该花点钱修缮修缮。不为您住得舒服,就算是留着孔副官一点念想,也该让这里看着过得去。」

白承元哼了一声,像是不屑回答,可过了一会,又开口说,「哪怕修缮得比天宫还豪华,也没有个屁用。人都死了,还能回来看一眼房子?」

顿了顿,说,「现在就走罢。」

白雪岚说,「且等一等,我留两句话。」

说着把宣怀风带到一边,低声问,「你刚才碰我的枪,是什么糊涂想头?」

他这种低沉的声音,很近的距离对人说话,带着一种看着从容,其实有点坏心眼的调侃,宣怀风正为自己的行为尴尬,这就格外抵抗不住,一听他问,脸颊就涨红了,苦笑着说,「你都说是糊涂想头,那就是糊涂了,还问什么?」

白雪岚说,「好,我不往下问。不过我要和四叔出去一趟,你这次可不能再捣乱。」

宣怀风不禁担心起来,问,「出去做什么?外面到处是老爷子派的人,都要抓你。」

白雪岚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别人抓我,我就不能抓回去?」

宣怀风吃惊地问,「你们难道是要打回白家?」

白雪岚高深莫测地一笑,伸出一根指头,在他唇上轻轻点了点,低声叮咛了一句,「保密。」

宣怀风对他的本事,向来很认可,看他如此,才放下一点心,叹道,「瞧你这样子,你的行动,是不会让我参与了。」

白雪岚说,「不错。」

宣怀风说,「其实我的枪法不错,可以帮得上忙。」

白雪岚说,「我知道你有本事,很可以帮点忙。可是但凡一个大计划,不能看小处,必要从大处着眼。第一个大处,就是主将心里不能有牵挂。你跟我出去,我心里总是提心吊胆,这可要坏事。我说的,你明白不明白?」

宣怀风叹道,「左右不过是我会拖累你的意思。好啦,我不和你婆婆妈妈的争论,听你的就是。只是老爷子的势力很大,你和四叔加在一块,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吗?」

白雪岚笃定地说,「当然。没有把握,我也不打这场仗了。」

两人正说着话,白承元走过来,身上已经换了衣裳,不再是半新半旧的杂牌军服,竟是一套簇新的白家军官服,也不知他仓促之间,从哪里弄来的。

白承元说,「该走了。」

白雪岚点了点头,和白承元一起往门外走。宣怀风把他们送到大门,白雪岚回过身来说,「你别过门槛。只要在门里头,白家的人不敢动你。四叔很有一点魄力,当年逼着老爷子发了一个毒誓,绝不碰这宅子,若有一点违背,就应了孔副官的毒誓。你说,有不有趣?」

宣怀风心想,以一个活人的毒誓,应一个死人的毒誓。从发生的事实上讲,很是悲凉,从迷信的角度上讲,又很荒唐,真看不出哪里有趣。不过白雪岚行动在即,他不想扫了白雪岚的兴,只好勉强附和说,「嗯,有趣。」

白雪岚既然叫他不要出门槛,他很听话,在门边就站住了脚。看白雪岚走了几步,宣怀风又叫住他,指着留在宅子里那些大汉问,「这样一个大行动,你四叔这些人,难道不带过去吗?」

白雪岚说,「你太操心了,我们自然心里有数。白家虽然不敢来这,保不定其他人来骚扰,所以让他们留下来守卫。我和四叔去召集其余人手。我真要走了,你还有别的事没有?」

宣怀风说,「对了,你往白家去,不知道具体是怎样一个行动,我也不问了。就是母亲那里,你派人照顾些,别惊吓了她。」

他从白家饭厅出来时,眼睛瞧不见,听力也没恢复,只靠白雪岚拉着他的手带路,并不知道白雪岚在饭厅门口又丢了一个闪光弹,已经把自己的母亲连大伯母和几位叔伯的姨太太,都招呼了进去。不然,此时更要为三太太着急。

白雪岚笑道,「我说你,这还要你提醒吗?难道我不知道闹事的时候,要避开她老人家?四叔在等着,我真不能再和你说了。」

他把手在自己唇上一按,对着宣怀风远远地一扬手,做一个洋人爱行的飞吻礼,便跟白承元坐上一辆汽车。那些躲在暗处的白家士兵也似乎叫了一辆车来,赶紧跟上去。宣怀风犹自不放心,还站在门口观察一会,见白雪岚叔侄二人坐的汽车远远开走,白家的车不敢追太紧,在后面鬼鬼祟祟的吊着。宣怀风见白家似乎怀着一种忌惮,大概不会贸然攻击那辆汽车,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白雪岚和白承元坐在汽车上。他们并没有多带人,前头一个司机开车,副驾驶上坐着白承元一个手下,叔侄二人在后座并排坐着。起初大家都沉默,轿车摇摇晃晃开在街上。济南城的大街,过年时夜晚是打开路灯的,好映衬新年的欢乐气氛,拉响了满城警报铃后,路灯就全熄了。现在只有车头两盏车灯照着前路,两道光柱里,还能瞧见一点细雪正迷迷离离地撒向路面。

孔宅的情况,应该已经让白家知道了,这辆汽车从空宅出来,不会不引起注意。开始有一辆白家的车跟着,后来又加了一辆,不知什么时候,各街巷里无声开出汽车来,都坠在他们后面,渐渐成了一条令人感到危险的长尾巴,可这些车又都没有太大的动静,仿佛接到了指示,只是跟随着。乍一看,倒像这对叔侄,领导着一个庞大的强悍的军车队。

只是他们明白,这并不是他们的队伍。所谓的队伍,不过一个叔叔,一个侄儿。

白承元一直偏头看着车窗外头,这时扭过头来,龇着牙笑了笑,问白雪岚,「你知不知道,等知道你死了,他大约也活不成?」

白雪岚说,「您收了我的礼不认帐,我不怪您,因为您并没有答应我什么。可今天您让他进门,就等于答应了,难道还能反悔?」

白承元说,「我虽然是半个土匪,也知道信诺二字。既然让他进门,就不会让别人动他。这我可以向你发个誓,要是我护不住他,我就死在他前头。」

白雪岚说,「很好,我信得过您。」

白承元,「可我说的是不让别人动他,若是他自己寻死,我拦不住。刚才我看他的样子,很有不肯独活的勇气。因此我觉得你的勇气,和他的勇气一比较,就成了一种愚蠢。你把自己送羊入虎口,以为可以保住他,万一他伤心得不要命了,到头来还是一个没救下。只便宜我看一场好戏而已。」

白雪岚问,「换了您是我走到这一步,能如何?」

白承元说,「大约你心里,还以为老爷子始终疼你,你负荆请罪,他心肠稍微软一软,你可以得一点希望。你还是死心罢,当年他何尝不疼我。五个兄弟,他把三个哥哥放一边,第一个升我做司令,不是我说,要不是我走了,这总督的位置只能是我的。只是无论他再疼什么人,只要真逆了他的心意,他不会饶过。不然你以为,老爷子当年下令杀他一家时,没想过我会承受不住吗?略差那么一点,我也就一颗枪子崩了自己了。」

白雪岚默然,半晌才说,「我知道老爷子不会心软。」

白承元说,「那你这一局就是死棋。」

白雪岚苦笑了一下,说,「我来找您,就知道这是死棋。到了白家,事情会怎么发展,我完全清楚。可是又能如何?我安排的力量,被他一下拔得干净,本来想逃出城,可逃不出去,只能被人瓮中捉鳖。斗不过就是斗不过,输了就活该挨枪子,这是打过仗的人都懂的道理。只不过,我能输掉自己的命,不能输掉他的命。是我把他带到山东,必须让他活着离开山东。」

白承元说,「若他对你的心意,真如你以为的那样。那你死了,他活着只是受罪,还不如死了。」

白雪岚眼皮蓦地烧热起来,闭上眼睛,一只手举起来往额头上一覆,仰着脸喃喃道,「死就死罢。那时候我也不在了,哪管得了这许多。他伤心也罢,难过也罢,寻死也罢,被人欺负也罢,我看不见。总之,我绝不让他死在我前头。若我们之中,真有一个要独活着受罪,那不能是我,我受不了。四叔你这种日子,别说二十几年,就是一天,我也受不了。」

白承元起伏的胸膛忽然不动了,仿佛一口气堵在肺里,呼不出来。他视线侧过来,看看自己这出了名撒泼放肆,如今冷淡地寻死的侄儿一眼,然后缓缓地看向车窗外。

没有路灯,商铺关闭的大门都成了黑洞洞一片,在白天很惹人注意的色彩绚烂的海报看板,也都只剩一个个黑轮廓。只有在济南城里住过很多年,对这条热闹大街很熟悉的人,能从这些隐约的轮廓里,想到这上面印刷着怎样漂亮的广告女郎,写着怎样诱人的广告词。

他记得从前也和一个人在这条街上逛过两次,并没有发生什么绮丽的事。

一次是约好到理发店里,一起剪了个发,剪好后,彼此看一看,觉得这样子很清爽,也就彼此笑了一笑。还有一次是去文具店,买了两叠宣纸,几支狼毫笔,一瓶墨。那时候已经不太时兴古式砚台,似乎一瓶瓶的洋墨更时髦。当时他随口开个玩笑,说要讨一幅字,那人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也不知什么缘故,就没了下文。

后来他赶回城,想见的人已经不在。反而是那时候,有个旧友送了一幅字来,说那人临刑前央人要了笔墨写的,几经辗转才送出来。另外也带来那人留的几句话,说他咒白老头子断子绝孙,但不干你白承元什么事。孔家要死绝了,以后没人烧香烧纸,在地下也要受气。盼你以后娶妻生子,等孩子大了,叫他常给孔叔叔烧几张纸钱。

临刑前央求来的笔墨,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纸皱皱巴巴,墨不黑不黄,不过字还是那人的一笔好字,在那般情景下,想来是花了很多心力,才能写得工整。

写的是黄庭坚的两句诗。

与君初无一日雅,倾盖许子如班扬。

都到这分上了,对着不可一世的白总督都敢咒他断子绝孙,然而给自己最后留的这一点东西,还是淡淡的,就像当初从理发店出来,打量着,欣赏着,不过唇角微微动一动,很淡雅的一笑。

两句诗,念叨了二十几年。论起来,女儿君雅的名字,也是这两句诗里来的。

无奈世事如此,再大的杀气也挡不住,一只手能端一百把重机枪也没有用。那人先就死了,留下一个毒誓,一幅字。接着女儿死了,留下一个小兔崽子。如今,连累女儿死去的小兔崽子,也快死了。

白承元冷漠地瞥一眼白雪岚,心想,死了好。

都死了,留着那老头子受活罪。

让他瞧瞧,当年弄死那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如今又如何?你白总督,真要断子绝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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