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料白太太把宣怀风打发出去后,早借着去桌子前倒水喝的一点意思,悄悄靠到窗边竖起耳朵。听见三司令埋怨宣怀风,她又好笑又好气,冷着声对窗外说,「你还好意思说别人,难道你就让人省心了?」

三司令见太太肯主动和自己说话,恍如遭了赦免一样大喜,忙笑道,「太太,我教训孩子们,也是为他们好,你在这些小人儿面前,也应该给我留点面子。有什么话,等我进来你再说也行呀。」

三太太冷笑道,「你为孩子们好,我一点瞧不出。昨天我不在场,那是没法子。你却是在场的,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儿子打成那样,你怎么做人家父亲的?亏你还有脸在怀风面前摆父亲的架子。」

三司令听太太又提起白雪岚被打的事,越说越气愤,唯恐再次把太太的脾气惹起来,赶紧说,「太太,你听我说,昨晚我实在是尽力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把宣怀风拉进屋子里,将他往白太太面前一推,对他说,「你是见证人。你和你母亲说,昨晚的事,我确实尽了力量阻拦,谁知道局势发展得那样快。哎,我连老爷子的反都造了,还不够吗?你快把当时经过和她说清楚。」

白太太哼了一声,「他是见证人,你还是当事人呢。只要他说,你是哑巴?你怎么不敢说?也是上年纪的人了,有事却躲在孩子后面,亏心不亏心?」

宣怀风无缘无故,又被拉进这夫妻混战中,前面站着白太太,后面站着三司令,自己俨然是一块夹心饼干,心里想,这个角色往常想必是由白雪岚来担当的。有这样从小的锻炼,怪不得养出那样一位油嘴滑舌,皮实脸厚的十三少。

这样想着,不由微微一笑。

三司令跺脚道,「呆子,怎么又笑了?有笑的工夫,怎么不说话?」

白太太瞧瞧宣怀风抿着嘴,有些难为情地微笑,又瞧瞧丈夫着急的模样,越瞧越有趣,竟是一个撑不住,把脸上的笑意给曝露出来了,摇着手说,「罢,罢。你们父子一个样儿,就会欺负人家老实人。」

便把宣怀风拉到跟前,摩挲着他的脸,怜爱地说,「就因为你这样,才叫他们得寸进尺。好孩子,母亲告诉你一句话,以后你还该厉害些,不然,这白家都是一群霸王无赖,独你斯斯文文的,只有吃亏的分。」

宣怀风被她温暖的手在脸上轻轻抚着,浑身都暖洋洋的,无比地亲厚起来,竟很自然地脱口而出答说,「母亲放心,雪岚总不能叫我吃一点亏的。」

白太太见他如此信任自己的儿子,怔了怔,欣慰地点了点头,心里不免又遗憾地想,雪岚为了他,宁愿被老爷子活活打死,他这般把雪岚放在心上,也算不辜负雪岚。经历了昨晚,这样一对人儿想必再不能分开,若如此,自己抱孙子的希望,可见不能不放弃了。

然而,放弃就放弃罢,至少别让雪岚落到他四叔那般下场。

再说,眼前这老实腼腆的孩子……怎么说呢?除了不会生孙子,倒挑不出别的错处来。

她只管想着,手仍缓缓摩挲着宣怀风细腻的脸颊,倒让一个人看得眼馋起来。

三司令故意咳了一声,提醒她说,「太太,雪岚一个人待在那边屋子里,也要人照顾。你让他快回去罢。」

白太太瞪他一眼说,「现在想起雪岚要人照顾了?刚才谁又把他硬拽了来。」

说完,她又在宣怀风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吩咐说,「你去罢,让我和你父亲说两句话。」虞兮正里。

三司令说,「对对,听你母亲的话,快去罢。」

宣怀风听他们一口一个你父亲,你母亲,完全是对家里孩子的口吻,心里充满了一种几乎要落泪的快乐,但因此又觉得难为情,不敢泄露出自己的心情,听话地点点头说,「母亲,父亲,那我先过去了。」

出了房门,隔着窗户听见里头白太太埋怨三司令道,「你看,多乖巧一个孩子,你这黑心的也舍得拿来当炮灰。你知道他是你那混世魔王的宝贝吗?」

三司令叫屈道,「我的太太,雪岚那小兔崽子当了许多年炮灰,也不见你如何心疼,今天倒为了这一位,再三地埋怨我。雪岚把他当宝贝,你也把他当宝贝,我在这家里,简直没地方站了。」

白太太问,「你的意思,难道还指望我把你当宝贝?呸,老头子老太太了,你也好意思提这种肉麻请求?我懒得理你。」

宣怀风听着不由好笑,心知不能再偷听下去了,便赶紧离开,向白雪岚的小院走回去。

又说野儿把宣怀风他们吃过的碗碟剩菜收拾好送去厨房,又吩咐厨子按着宣白二人的口味预备晚上的吃食。因见白雪岚连轮椅都坐了,这一次实在受伤严重,很有些担忧,便去白家常供的一尊观音前悄悄给白雪岚上了一炷香,祈求观音保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爷。这般忙活一番,才慢慢走回来。进了院子,却见房门大大的敞开着。

野儿奇怪,里头是两个伤员,这样冷的天,难道不怕风吹进去让人着了凉?

她却不知道,这是三司令急急忙忙拉着宣怀风离开时忘了关门。那位做父亲的,当时一心只想着怎么哄太太,倒没想起儿子会着凉。

野儿忙进房关了门,回身一看,屋里空荡荡的,一个空轮椅摆在床边,只有一个人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她以为床上的是宣怀风,走前一看,却是白雪岚。白雪岚眼睛紧闭箸,然而脸上那沉沉的气息,绝不是一个睡着的人会显露出来的,倒像闭着眼睛在生谁的闷气。

野儿咦了一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蓝胡子和孙副官都走了?只剩你一个,宣副官也跟着他们办事去了?你也该叫他们顺手给你把门关上。虽知道你总是怕热,可现在你是个病人,这样敞着吹风,感冒了怎么办?」

白雪岚只管躺着,眼皮也不动一下。

野儿瞧这样子,更笃定他是在和人生气,笑着说,「好好的,谁又得罪了你了?我猜是宣副官。」

说着低下头,随手去帮白雪岚掖被子。

白雪岚两次箭在弦上,被人生生阻挡了发射,憋了一肚子脾气,偏偏那兴奋不曾消磨下去,反似乎因为火气很大而更挺拔了,隔着裤子朝上,顶着一点被子。野儿略一扯,被子隐隐磨动了一下,更让人又狼狈又丢脸的难耐。

白雪岚便不高兴地睁开眼睛,瞪野儿说,「谁要你掖被子?睡得好好的,偏来捣乱。」

野儿很是愕然,反问他,「睡得好好的?我又不是头一天识得你,你睡没睡,我看不出来?你在宣副官面前装神弄鬼也罢了,平白无故诓我做什么?好心好意帮你掖被子,我倒有不是了?」

白雪岚恼火地说,「你看你,越来越不象话,鹦鹉似的一刻不能停嘴。进门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堆,吵得人心烦,现在我不过说一句,你又叽哩呱啦一大堆,真让人生气。」

野儿听这不是平日闹着玩的口风,却是真生气了骂人,又不解,又委屈,说,「我又没做错什么,怎么让你生气了?你自己心里不痛快,拿着我撒气。」

白雪岚在床上伸着脖子说,「谁让你进来?你非撞到枪口上,不骂你骂谁?」

正好这个时候,宣怀风从白太太那边回来,在门外已听见白雪岚像朝谁发火的声气,忙走进来问,「出什么事了?」

野儿眼圈已红了,见宣怀风撞见她挨骂,更是委屈,又觉得丢脸,身子一扭,揉着眼睛就走了。宣怀风不知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正要追上她问一问,白雪岚躺在床上猛地身子一动,像碰到了伤口,啊地叫起疼,马上把宣怀风的脚步制止住了。

宣怀风匆匆跑到床边,担心地问,「怎么了?疼得厉害吗?」

白雪岚仰脸躺着,深深地抽了几下气,才冷淡地说,「你何必管我,请你忙你的去。」

宣怀风说,「这是赌气的话。我如果真要忙去了,你更要不满意。」

白雪岚悻悻地说,「现在我是一个任人欺辱的伤员,动弹不得,不满意又能如何?你们趁着这难得的机会,齐心合力地对付我罢。」

宣怀风知道他这些别扭,只因两次好事被忽然打断,自己想想,也替他觉得难受,因此不但不气他的这种态度,反而微笑着安抚他说,「刚才我是走得仓促些,把你丢下了。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白雪岚反问,「只是一次吗?」

宣怀风笑了,低声说,「那原谅我两次,好不好?」

白雪岚摇头说,「不好。」

好像和谁斗气似的,把眼睛一闭。

不料这样一闭眼,旁边就沉默下去了,宣怀风竟没有再好言相劝。白雪岚心一跳,不会别扭闹过了头,弄巧反拙吧?睁眼一看,床边已经没了宣怀风的身影。

白雪岚大为懊悔,再转头一看,提得高高的一颗心顿时又放了回去。原来刚才野儿委屈地出去,又不曾把门关上,宣怀风是走了过去关门。关好门,他又回到床沿坐下,拿手在白雪岚盖着胸膛的被子上轻轻拍了拍。

白雪岚问,「做什么?」

宣怀风也不知想到什么,赧然地犹豫了一下,又微微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不如我把指挥权交给你,你以为如何?」

白雪岚被他一句话,撩拨得心脏怦怦乱跳,浑身的血都涌到一处了,勉强按捺了兴奋,不动声色地问,「交指挥权可不能开玩笑,那是很认真的一件事。万一我做指挥,你又不听从呢?」

宣怀风说,「事情还没开始,你怎么就指责我不听从了?那么,你现在就说出一个指挥来,让我来执行。」

白雪岚果然说了一个命令,「你到那角落里,把水气管子的开关打开到最大。」

宣怀风为了安慰他这个伤员,存心给他一个不正经的特权,不料他竟提出一个很正经的要求,不禁诧异地问,「你身上盖着这么厚的被子,还觉得冷吗?」

白雪岚说,「我不冷,我是怕你等一会冷。」

宣怀风正奇怪自己等一会怎么会冷,话未出口已明白过来,人的身上若无寸缕,自然是会怕冷的。这样一想,脸上就一阵发热,如果就这个话题再和白雪岚说什么,又怎么好意思?索性沉默着,听话地去把水气管子的开关开到了最大,又涨红了脸走回来,还是在床沿坐下。

白雪岚看他这副模样,又这般听话的行事,居然是从前自己行动力十足时未曾遇过的优待,更是兴致勃勃起来,赶忙又下了一个指挥令。

至于他指挥宣怀风做了什么事,发布了什么不可传与外人的具体命令,此皆秘密,只有他二人知悉罢了。

宣白二人之间,因为都是颇有脾性的人,常有不合情理之事,譬如今天,便让野儿不知缘故地受了一场闷气。他二人紧闭了房门,在里头用指挥权执行起不为人知的密切合作,野儿半点也不知道。回了自己的小房间,想着刚才的事,大年初一的日子挨一顿好骂,大概这一年都要倒霉,越想越生了一股闷气,拿起没做完的鞋垫子扎了几针,又没有心绪做下去了。她便把鞋垫子和针线丢开去一边,伏身在床褥上,慢慢身体放松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后来外头有人说话,声音传过来把她惊醒,迷迷糊糊地从床褥上直起身来,也不知自己刚才睡了多久。

她心里想,管它多久,反正自己打定了主意,今天是绝不去伺候那不讲道理的人了,白家那么多听差丫鬟,他爱谁就使唤谁去。此时外头街上,想来人人都高高兴兴的,我为什么在这里和自己过不去?我存了那点薪金,也可以打扮打扮,去街上逛逛,给自己买点开心。

她便走出房间,想打一盆水来洗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逛街去。到了门外,刚好遇上一个丫鬟来找她,告诉她说,「少爷找你,快去罢。」

野儿问,「找我干什么?」

那丫鬟说,「也就是伺候吃饭罢,我看他们把房门关了许久,大概狠狠地睡了一个午觉,后来门打开了,宣副官就拉铃叫人,说要吃的,少爷人倚在床边不能动,也是满口嚷嚷要吃的,还吩咐我和厨房说不要稀饭,要大块的肉。我倒好笑,怎么睡了一觉,却比在外头忙了一天还饿呢?口信我已经送到,我走啦。」

野儿叫住她说,「告诉你,我可不去伺候谁吃饭。」

那丫鬟诧异地问,「咦,你这是闹什么?」

野儿说,「哼,大过年的,我为何要闹?我只是不想挨骂罢了。」

那丫鬟问,「谁骂你?」

野儿说,「不提了,提了白生气。你就去那头说,我有事不能伺候。」

那丫鬟笑着说,「呀,我要是去说,就换我挨骂了,我为什么要白走一趟讨骂?你和石花要好,怎么不叫她给你做一个顶替?」

野儿说,「要是石花在跟前,我也不拜托你啦。可是她又跑哪去了,也不知忙些什么。」

那丫鬟说,「她忙,我也忙呀。反正我口信送到,就没我事了。我走了,还有许多事要我做呢。」

说着就匆匆跑了。

野儿懊恼地跺脚说,「死丫头,你哪来许多事做,不过忙着看热闹吃点心罢啦。」

虽没人帮她带信给那边,不过她也不是必要去做一个报备,心忖,少爷身边横竖少不了照顾的人,自己绝不能再腆着脸去讨没趣,便照着原来的打算,打了水来,把脸洗干净,换过一套新衣服,略施了脂粉,便往外头走。

到了大门外,正好见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也正从白家大宅走出去。那男人身后,跟着一个穿护士服的女子,手里提着一个出诊箱,想来那男人就是个医生了。

门房帮他们把停在门口的一辆小汽车的门拉开,请他们上车,然后汽车就开走了。

野儿虽怀着一点小气愤,但见了医生,不禁就有些疑惑,怎么忽然把医生叫了来?宅子里最要紧的病患,自然就是那一位,难道是他的病情有了变化?

如此一想,本要往外走的脚步不禁就迈不开了。毕竟已经悬了心,就算出去玩,也是无法玩得畅快的,踌躇一下,便又掉头走进了大门。

她回了小院,径直往白雪岚的房间走,刚到门外,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这笑声她是最熟悉的,可不就是那可恶的少爷,志得意满时畅快的笑声吗?

野儿悄悄探头往里一瞧,白雪岚已经起了床,坐在轮椅上,宣怀风却不知哪里去了。白雪岚那一脸的精神,不但病情没有新的状况,而且看起来是康复得极好,简直如进了十全大补药一般。这样看来,自己的一番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野儿转身又想离开,可是白雪岚眼尖,早看见她身影在门外一闪。

白雪岚提着声音朝门外说,「野儿,你进来。」

野儿被他叫住,只好走进来问,「叫我做什么?」

白雪岚说,「我手不能动,你给我喂两口。」

野儿扫一眼他面前桌上,已经摆了菜肴碗筷。除了一大碗熬得稠稠的稀饭,一碟酥脆新鲜的油旋,还有一盘油光淋漓的酱油烧肉,一碟晶莹剔透的水晶肘子,一盘炸得金灿灿的大虾。这样油腻菜色,哪是给病人吃的,想必是少爷饿了,敞开来叫厨房做的,真是一点不懂得顾惜身体。

白雪岚等了片刻,不见她过来,问,「叫你呢,没听见吗?怎么不说话?」

野儿把头一撇,说,「我不敢说话。我这人,开口就叽哩呱啦一大堆,叫人生气。」

白雪岚见她小脸绷得紧紧的,想起前头的事情来,不由好笑,说,「好啦,是我不该说那两句,我给你赔个不是。不要生气好不好?」

野儿说,「你是少爷,我是丫鬟,谁敢让你赔不是。总之我不配伺候您,您叫别人伺候好了。」

白雪岚刚刚尝了一番甜头,正是心情最好的时候,这时候小丫头耍脾气,他是十二分的能够容忍,很和蔼地微笑道,「我的天,你都敢给我摔脸子了,哪里是丫鬟,简直是一位很有尊严的小姐啦。算了罢,我不过是白说你一句,你难道不能体恤一下受伤的人吗?我好不容易高兴起来,让我保持一下这点愉快,成不成?」

野儿让他好言哄了两句,也觉得不能再为一点小事闹下去,见白雪岚奉承她是一位有尊严的小姐,脸上不由露出一点笑意,听白雪岚提起受伤,忙说,「是啦,我正要问,刚才大门外看见一个医生,是不是你叫来的?你身上哪里不好吗?」

白雪岚说,「没什么,差不多到点了,吗啡药效失了,所以要医生再打一针止疼。我饿坏了,你快喂我吃点,首先把那炸大虾剥两只来。」

正说着,旁边连通着浴室的小门忽然开了,宣怀风从里面慢慢地走出来。

野儿开始不见他在屋里,原以为他到外头办事去了,此刻见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棉浴衣,脸上微微泛着被水蒸气氤氲过的粉红,知道他刚才是沐浴去了,不由奇怪,大白天的,怎么忽然要洗澡。

她好奇地瞅了宣怀风一眼,却没问什么,走到桌前,当真为白雪岚剥起虾来,一边剥,一边又对白雪岚问,「为什么要我?这里不是有一位,很乐意喂你吗?」

白雪岚说,「他手累了,还是你来比较好。」

野儿说,「这话好玩,累了就是累了,怎么是手累了?他做了什么,难道抄了两本书?」

白雪岚笑道,「抄书?你想得太简单了。」

野儿从前受过白雪岚的教导,知道反义词这回事,简单的反义词就是复杂,因此她就问,「那是怎样一个复杂呢?你说给我听听。」

宣怀风被浴室里的水气蒸腾得有些两膝发软,出来后随意坐在床边,拿着一块白毛巾在擦滴水的短发,听了野儿这无心之问,倒是脖子红了半截。他见白雪岚满脸得意舒爽,很可能又要说出什么有趣味的话,忙抢在白雪岚前头掩饰说,「也没什么复杂。不过是他身上不舒服,我帮他做了一下按摩,所以他说我手累。其实这是一件小事,偏他要作怪,说得神神秘秘的。」

一边说,一边警告地瞥了白雪岚一眼。

野儿剥了一只大虾,放到白雪岚嘴里,又说,「这更奇怪了。少爷是断了骨头,你怎么敢给他做按摩,要是把断骨头的伤口按开了怎么办?」

宣怀风没想到这一点,倒是一怔,淡淡地笑了笑。

白雪岚大嚼着鲜美的虾肉,好笑地瞅了宣怀风一眼,对野儿说,「你也是,自己不懂,还特别爱问东问西。我又不是全身骨头都断了,总有没断的地方需要按摩。至于是哪个没断的地方,我不能奉告,因为我只叫你给我喂吃的,可没打算叫你帮我按摩。我犯不着告诉你。」

野儿笑道,「好呀,喂你吃了点东西,有精神了,就开始教训人了。」

她虽这么说,手上却没停,仔仔细细地剥了三四只大虾,都送到白雪岚嘴里去,吃得白雪岚十分痛快。

宣怀风原本在床边坐着歇息,这时也过来在桌旁坐下,忍不住说,「够了,虾是发物,受伤的人是不宜多吃的。」

野儿说,「我心里就这样想,谁叫你们弄这样一桌大荤菜。可是我要不喂他,只怕他眼急起来,更妨碍养伤。宣副官,你不知道,要他看着肉不吃,那可真会要他的命。」

白雪岚点头说,「所言甚是,所言甚是!真会要我的命。」

就这么一会,野儿夹了一块水晶肘子递过去,他也像饿狼一样,张嘴就咬,也不多嚼几下,就吞下了肚子。

野儿叹道,「怎么这样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外头打仗回来,使了天大的劲儿呢,谁知道是睡在床上刚起来?」

白雪岚说,「睡在床上,就不用使劲吗?」

宣怀风刚才被白雪岚指挥着做出许多事,羞愧得简直有些懊悔,在浴室里洗了一个热水澡,又被热气蒸得头晕眼花,现在听白雪岚口无遮拦,更感头晕脑胀,赶紧夹起一块烧肉,塞住白雪岚的嘴,瞪着他说,「少胡说八道,吃你的罢。」

白雪岚被两个人轮流喂着自己爱吃的大荤菜,有什么不愿意的,乐滋滋地咀嚼着。

他个头大,食量惊人,如此痛吃几番,竟把桌上的肉菜几乎扫了大半。

这时,孙副官走进来,扫了一眼这两人伺候一人的阵仗,笑说了一句总长好享福,报告说,「万金银行的事闹得越发厉害了,银行保险库被廖家军官们炸掉的事,已经在广播站播放出来,储户们完全炸了锅。先前已经有一些储户去包围了廖家,现在更多的储户参加了包围,廖家是里三层外三层。要不是忌惮廖家还有一些守卫的士兵,那些人真能冲进去把廖启方给抓出来。」

白雪岚笑道,「那老头仗着有钱,横了一辈子,哪想到就栽在钱之一字上头。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诚不欺我。不过局势越好,我们越要小心,要是这次不能斩草除根,让廖老头跑了,我们就要多出一个后患。我看,还是不要夜长梦多。」

孙副官听出他这话有后文,忙肃然道,「请总长指示。」

白雪岚看似随意地说,「不必什么具体指示,我就说我一点意思。储户包围廖家这个热闹,好看归好看,但大过年的,人群久聚,只怕反而被人利用来翻盘。」

孙副官揣度着问,「您的意思,是要驱散包围廖家的人群?」

他话刚出口,就看见白雪岚在摇头,亏他反应极快,忙又转过另一种思路来,试探着问,「与其被廖家利用,不如我们先利用起来?」

白雪岚莞尔一笑。

孙副官瞧见他的笑容,也就猜到他的意思了,也笑道,「总长果然还是快刀斩乱麻的脾气,若是这样的方向,叫蓝胡子去办如何?他最知道如何制造混乱。」

白雪岚点了点头,淡淡道,「我也想着是让他去,告诉他,别人我不管,廖启方必须死在这场混乱里。」

孙副官说,「是,我这就去向他转达。」

白雪岚见他要走,忙又加了一句叮嘱,「你等事情准备得差不多,过来陪着我一道出门,我要亲自去廖家门外做一个观察。不是信你们不过,我自然知道你们是能把事情办好的,只是我要亲眼看着姓廖的下场才放心。山东这个局势,按住了就按住了,要是一个不留意,没能完全按住,以后是个麻烦。」

孙副官对他的要求,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但又顺嘴多问了一句,「怎么宣副官不一道吗?」

白雪岚说,「他今天累坏了,让他歇歇。」

孙副官这一下,不由就和野儿想到一块去了,宣怀风悠悠闲闲地在宅子里待着,怎么会累坏了?不过他一向知道白雪岚那任性的瘾头,瞬间就明白过来,朝宣怀风扫了一眼。

宣怀风不知什么缘故,本就有些坐立不安,发现孙副官这充满意味的一眼,更十分窘迫起来,若不作声,简直默认了这段白日宣淫,而且,是和一个重伤的人白日宣淫,在他看来,这简直太下流了。

宣怀风下意识地掩饰说,「总长爱开玩笑,我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做,何来的累?廖家那边的事也算公务,我很愿意陪着总长过去看一看。」

白雪岚柔和地说,「不要了罢,我看你的脸色,真有几分疲倦。」

他这样温柔的关心,只是让孙副官更生出两分遐想而已,不由又瞥宣怀风一眼。

宣怀风于是更困窘了,连连地说,「不,我精神得很。你为什么非要塞我一个疲倦的借口?难道大年初一,你就要把我关住不让出门吗?」

白雪岚见他急了,笑道,「好好,你精神得很,是我眼神不好,看错了。」

又对孙副官说,「你也是,好好的瞅他两眼干什么?惹得他如此。」

孙副官心忖,得了,自己白看两眼,也被卷进这爱情官司里啦。他于好笑的心情中,也拿出了两分警醒,并不回应白雪岚的话,只轻咳了一声说,「时间不好耽搁,我先去办事了。对了,宣副官既然陪总长出门,那我等一下还要过来奉陪吗?」

白雪岚笑道,「有了他,还要你做什么?你不用过来了。」

孙副官说了一句明白,便去找蓝胡子了。

白雪岚这时已吃得十分饱,他却发现宣怀风面前的筷子虽然动过,却只是夹肉喂白雪岚,自己并不曾吃过一口。

白雪岚问,「你怎么不吃一点?是了,该要厨房做些清爽的素菜,这些不合你胃口。」

便要野儿再去厨房吩咐。

宣怀风叫野儿不用去,说,「不是那回事,现在午饭不是午饭,晚饭不是晚饭,不是正常人吃饭的点。你忽然来了胃口要吃肉,总不能逼着别人和你一样。」

白雪岚说,「我怕你饿着,劝你吃一点,怎么就成了逼你?好罢,你不要吃,由着你。什么时候想吃了,你就告诉我。要不,等一下出门,我们看完热闹,我带你找一家馆子,好好慰劳你?」

野儿听他们二人开始说些闲话,估量宣怀风是不会再动箸了,便去把手洗干净,打了一盆热水来,拧了热毛巾给白雪岚擦嘴,然后将桌上碗碟收拾了拿走。

白雪岚见房中没有别人了,默默地打量了宣怀风片刻,才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宣怀风说,「并没有。你为什么忽然这样问?」

白雪岚说,「我瞧你的样子,似乎在生我的气。是不是我们刚才……」

他停了停,讪笑了一下,打量着宣怀风的脸色,缓缓地说,「我刚才大概是有些过分。你知道我这人,一高兴过了头就会得意忘形,你应该叫我停下的。」

宣怀风听他温言细语地道歉,再仔细一想,刚才果然是自己有些闹脾气,其实今天的胡闹,完全是两人的合作,而且眼前这人是个重伤患者,如果说非要找出负主要责任的一方,反而是自己这个可以动弹的人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无理取闹,便不好意思起来,低声说,「你不要多心,我没有生谁的气。只是……你以后别不管对着谁,都邪言邪语地乱说话。野儿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在她面前应该文明一点。你那些含沙射影的话,说得好听,是开玩笑,说得不好听,就是占人家小姑娘便宜。你心里以为有点趣味,岂不知男人在女人面前说沾荤的小笑话,最是不尊重女性。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什么趣味不可得,不该拿人家女孩子取乐。」

白雪岚前面尚且笑吟吟的,听到后来,笑容缓缓敛了,露出正容,认真地答说,「你说的是,我以后一定改了。」

宣怀风看他如此,又担心自己这一本正经的讨人厌的脾气,把人家教训得太过了,忙微笑着补充一句,「并不是说你不许开玩笑,我的意思,你要开玩笑,也只和适当的人开。」

白雪岚脸上的神色,带着一丝宠溺,又有点像在忍耐笑意,故意装出弟子般驯服的模样,点点头说,「明白了。以后这种玩笑,我和你开就对了。」

宣怀风被他不动声色地将了一军,说对又不是,说不对又不是,只好笑了笑。

白雪岚忽然又说,「怀风,你把椅子挪过来。」

宣怀风问,「做什么?」

白雪岚说,「你坐过来些,我好和你说两句话。」

宣怀风不知他要说什么要紧的话,便挪过去,离他很近地坐着,说,「你说罢,我听着。」

白雪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问,「你今天,为什么这样主动配合我?」

宣怀风不料他露出郑重的表情,竟问出这个邪恶的问题,涨红了脸说,「哎,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既然你如此问,我以后再也不配合啦,如何?」

白雪岚微微地笑着说,「我不是开你玩笑,我是怕你……」

两人先前关了房门胡闹,宣怀风的主动积极,简直前所未有,在白雪岚看来,等于蓦然升到了天堂,当时心猿意马,只顾享受,也不曾多想。现在酒足饭饱,回想起来,倒品出一点疑惑。

只是如果开口说,怕宣怀风有什么问题才这样配合,话不好听,而且辜负了宣怀风待自己的一番情意。

因此他说到一半就把话停了,对着宣怀风溺爱地笑了笑,改口说,「怕你太辛苦。」

宣怀风不太好意思地别过脸,好像对着空气似的低声说,「也不怎么辛苦。」

白雪岚说,「我再多说一句,你可不要生气。我总觉得你的脸色不好,似乎很疲倦的样子。」

宣怀风揉着眉心说,「大概是洗了热水澡,身上有些懒洋洋的。就因为这样,才想去外面走动走动。」

白雪岚见他微仰着脸,两根白玉似的修长的手指揉着眉心,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这完美无瑕的手指,如果也伸来帮自己揉一揉,那无论多大的烦恼,都将立即消散。

一个狠狠满足了身体和心理的欲望,又吃饱了香喷喷肉食的食肉动物,此刻也就立地成佛一般,进入了一种神秘的静谧安逸的状态,微笑地享受着这幅十分让人安心的美画,一时之间,什么话也不想说,让灵魂在无忧无虑的甜蜜空气里徜徉。

宣怀风和他之间,仿佛存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白雪岚沉默着,宣怀风便也沉默着,两人虽一个坐着轮椅,另一个坐着椅子,肌肤没有一丝的接触,灵魂却温柔如两股带了温度的丝线,彼此缠绕。

宣怀风回过头,瞅见白雪岚瞧自己的眼神,清秀的眉角挑了挑,伸过指头来,在白雪岚眉上点了点。

白雪岚猛地啊了一声。

宣怀风惊问,「怎么我戳疼你了?我力气很小呀。」

白雪岚怔怔地笑了笑,说,「我脑子里正想着,要你拿手指帮我揉揉,不料你心有灵犀一般,果然就伸过来了。这一下,好像戳在我心脏一样,怎么怨得我叫出来?」

宣怀风想了想,好笑地说,「我也不知道,刚才无缘无故的,怎么就想着要戳你一下,大概是因为你平日也这样,无缘无故就要来捣鼓我一下子,因此我把你的坏习惯学了去。」

白雪岚说,「一句话就指责到我的习惯上去了。我倒以为,用心有灵犀来形容,更为浪漫。」

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总说这种没有头脑的闲话,而且两人都感觉很是享受这无拘束的气氛。

宣怀风便顺着白雪岚的话往下讨论说,「我是一个学数学的,人们常说理科男人的脑袋里,装不下玄学,心有灵犀这种事,我就不深究了。不过我却想起,从前读过希坡的奥古斯丁写的《上帝之城》,里面就提到连体婴,两个人永远连在一处,须臾不能分开。」

白雪岚动情地说,「我们就做一对连体婴,须臾不分。」

宣怀风问,「要是分开了呢?」

白雪岚一默,笑了一笑,极温柔地说,「这个话题,我们有些研究得太深入了。」

宣怀风笑道,「你这态度过于谨慎,虽然今天是大年初一,但你我都留过洋,当真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预兆?若说怕不吉利,昨天大年三十,我们差点去见阎王,还有比那更不吉利的事?就算你把话题生生打住,然而问题的答案,我们心里都明白的。连体婴一旦分开,迎来的自然是死亡,而且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将是同样的命运。就算另一个,不是马上死亡,但那非但不是幸运,反而是更大的不幸,因为他要受更长久的煎熬,然后死去。」

白雪岚听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并不是我把四叔的事抛之脑后。我是想着,好不容易熬过昨晚,总要让人喘口气。我一时冲动,把你带到山东,没有让你快乐,反而让你尝尽苦头,过年的日子,竟然是个吃苦的最高潮,我太对不住你。我只想看你安乐欢笑,别的令人感伤的事,过几天提也罢了。反正也就今天能模糊一点,过了今天,家里总要给四叔办后事,想不提也不行,到时一片愁云惨雾,你心肠这样柔软,必然更有一番伤感。」

宣怀风回想起昨晚惨烈的一幕,薄唇微微地颤了颤,摇头说,「你的想法,恕我斗胆驳回。我是不会伤感的,在我看来,四叔是求仁得仁。这样的归宿,未尝不是一种圆满。再说,若真有阎王地狱,不知那位英年早逝的孔副官,会不会在奈何桥上驻步。黄泉那样冷寂,孔副官孤零零地翘首以盼,一等就是许多年……」

白雪岚陡然沉下脸,打断他说,「够了,不要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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