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医院的灯火通明,热闹得十分凉薄。

郁侃奇迹般地发现自己对这一套流程居然不陌生,只不过这一次迎上前的人从他变成了他父母。

叫表叔公还是表太公的亲戚家有五个奶娃娃,地上爬的那位小朋友执着地脱许恣的鞋。

“咿咿呀呀咿咿!”

许恣:“……咿咿?”

小朋友扒着许恣的鞋,瞪着眼睛看他。许恣动了动脚,小朋友没抓稳,坐到地上,过了一会又爬过来。

如此重复了三个小时。

许恣手机快没电了,看着岌岌可危的百分之三,他调了低电量模式,然后熄屏塞兜里,看着这小朋友扒他的鞋。

那位表不知道叔公还是太公坐在沙发里端,身侧守着两同样满脸皱纹的叔公的儿子,十分长寿,虽然这位表不知道是叔公还是太公一直以来都很瘦,看起来不健康,但仍然顽强地活了很久,逢年过节沾边的亲戚都喜欢来拜访他。

除了扒鞋的小朋友,还有四个奶娃围着许恣周围,对这个场上勉强算得上唯六未成年的哥哥十分好奇。

奶娃娃的小头目今年六岁,奶声奶气地问:“你很无聊吗?”

“嗯。”许恣点头。

小头目也点头:“我们也很无聊,大人们更无聊。”

小头目自说自话的样子让许恣立马想起自家男朋友,他摸了摸手机,很想拍下来发给郁侃,点开屏幕,百分之二。

拍不了。

信息一栏没有未读信息。

许恣最后看了眼时间,过凌晨了。

他把输入栏里的字一个个删掉,发了一条-

怎么了?

信息成功发送,手机没支撑多久,光荣没电。

晁云对表姑点点头,别开脸打了个哈欠,表姑跟她介绍自己研究的第五种新菜式阿华田煮粥之后,晁云委婉道:“天色很晚了。”

“噢是是是。”表姑及时闭嘴,“好像是说太多了,不好意思啊我这人说话就这样……”

“啊。”晁云笑了笑,“没有。”

然后晁云果断地喊人:“儿子,走了。”

许恣毫不留恋地抛弃五个刚把他列入好朋友行列的奶娃娃。

车子拐进小区有意减速,怕吵到人家,小心翼翼地驶入院子。

许恣小睡后醒过来,从车载充电器拿出手机,习惯性看了眼对面的屋子。

整栋黑不溜秋,一丝儿光都没有。

他心尖揪了一下。

老爸停好车,晁云率先下去,拿手机手电筒照明。她四处晃了晃,光柱也四处晃,吸引了门边一只小生物。

那只眼熟的,初长块头的小猫晃着脑袋走到他们三面前时,许恣一把捞起它:“你怎么在这?”

“那边怎么黑成这样?”晁云后知后觉地看一眼对面,晚上睡觉考虑到起夜的问题,走廊灯一盏盏总开着,怎么也不是这个样子。

许恣看了眼重新开机的手机,在老爸老妈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拨了号过去。

信息栏只有一条未读,未接电话一个。

他边拨号边看信息,先看见爷爷两个字,再看见医院。

眼皮倏地一阵跳动。

“怎么了啊?”老爸拍拍他肩膀,“先进屋,外面冷,猫都冻傻了。”

拜郁侃所赐,许家算小猫的第二个家,小猫跟着人群莫名其妙出了门,个儿小声儿小没人注意得到,一抬头人群没了,门也关了,它被养娇了,在外边杂草堆里睡不畅快,便迈着短腿,凭本能走到第二个家门口等待。小猫一进门,腿一沾上地板,它自发扑向猫窝,倒是不饿,就是困得不行。

等待接听的铃声响了一遍不止一遍又消,许恣重复拨过去,蹲到猫窝里看那只倒头睡过去的猫。

他伸手碰了碰,担心猫犯困是冻坏了,手里感觉温软,倒是摸不出个什么来,接着电话那头通了。

“回家了?”郁侃声音掩不住的疲惫和沙哑。

许恣坐到地上,左手无意识地顺着猫背划:“嗯。爷爷怎么样?”

“没事。”郁侃沉默了一阵:“暂时没事,还在检查。”

晁云忧心忡忡地过来:“打通了吗?问问在哪家医院,明天我们过去看看。”

郁侃在那头听清了,他清了清嗓子,说,不用了,没什么事。

许恣刚想站起来,闻言又稳稳地坐了回去,微微低头,避开老妈和老爸探究的视线。

他怀揣了许久的猜测随着郁侃一句不用落到实点,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刻该有什么心情,先强迫自己把可能出现的结果推测了一遍。

睡梦中的小猫受惊炸毛,本能地往里面缩,躲开许恣的手。

这通电话以什么为结尾许恣后来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郁侃说别让晁云和老许过去。

郁明源和虞露对衍都,对这片地方,乃至这里的居民都感情有限,这里算一个时常需要回来的地方,但是不属于他们心甘情愿要去的地方,象征着责任,是需要承担的东西,刨去年老的父母和一个叛逆期的儿子,其他的一切与他们无关。

如今忽然撞破一桩尚未成型的懵懂情愫,便是虞露曾经多次表示喜欢对面家的小孩,这种时候倒是界限分明,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了。

郁侃很清楚他的父母不会瞒着晁云和老许。

“问清楚没?”晁云跟在许恣后面,“出什么事也不能瞒着,街坊邻居总帮得上忙,就说这个事不能拖,老爷子昨天不还说要补今年冬泳的份,可不能再这样……”

“哎,哎!”老许抓着扶手拦了好几次,“不是说不用去吗,你非凑那热闹!”

晁云铁着脸说:“我那叫凑热闹吗?我急啊!换你住院我就不带这么乱窜!”

许恣好像很久没听老妈怼他亲爹了,他在一片杂绪中磕到了门框,转身时老妈和老爸正吵得十分热闹,好像客客气气共存了很多天,终于找到了吵架的理由,说什么离婚这么久,和气生财往事如烟,做不成夫妻就做朋友,一吵嘴就忘了。

他们客客气气这么多天,许恣差点忘了老妈本来就是个暴躁的人,老爸不逞多让,离婚以前鸡飞狗跳,打架都能撼天动地。

只是小时候听一次就觉得世界大战来了,长大以后视角变化,只觉得哭笑不得。

许恣喊:“爸,妈。”

这两人同时噤声,活像刚恢复理智,尴尬地横起脸。

许恣低头扯了扯衣摆,其实忘了自己本来想干什么,他一路都在想,以后会怎么样,此时他清醒地知道为时尚早,在这个抛到社会上敲不起一圈涟漪的年纪里,他们人微言轻,没有什么比蛰伏等待更明确的选择。

许恣忽然就想任性一会:“我早恋了。”

老爸和老妈理所当然地懵了一下,对视一眼。

“早……恋啊?”晁云不恰时候地想起小翠拔高音量喊老板我要当你儿媳妇的样子,连忙心里呸了呸,她说,“正常啊,你妈也早恋,你外公当初拿棍子追了我两条街,但是你爸不会这样你放心。”

“你早恋那时候才小学毕业吧?”老许皮笑肉不笑道。

晁云白了他一眼。

许恣抿了抿唇,继续道:“对象是郁侃。”

“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呢……”老许嘴快,被拖鞋面狠狠蹬了一脚,顿时醍醐灌顶。

“就你长嘴了真能说话。”晁云动作快过脑子,后一根神经刚勉强跟上前一根,咯嘣一下断了。

许恣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们两一眼,转身回房间。

卧室门没关,晁云和老许慌乱地跟上,一人占据一边盯着许恣的背影。

紧张说不上,五味杂陈倒是不少。

其实许恣要说一个别的男孩名字他们两都不至于这样,拜儿子性子所赐,他能说出我喜欢一个人这样的话他两已经觉得十分难得,但是郁侃是个三分之一个儿子一样熟悉的存在,冲击感颇强。

这一天在亲戚家与许多人之间周转,临到头的困倦被势不可挡的信息量强行冲断。短短两句听不出什么问题的话要逐字逐句重复读四五遍才能理解。

老许按捺不住往里迈一步,很快被旁边女人长腿一勾拦了回去,他瞪着晁云,只见晁云整了整衣领走进门,抓了个板凳,一屁股往儿子边上一坐。

许恣转头看她。

“妈问这个话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你不要想多。”晁云捏了捏脖颈,问,“你们两认真的吗,我主要问你,你想清楚了吗,不是因为什么刺激……出现了错觉什么?”

她说着瞥了眼老许。

许恣“嗯”一声盖过去,八风不动地打破晁云的怀疑:“跟你们离不离婚没关系,不是错觉。”

老妈不说话了。

白炽灯光在黑洞般的窗上反射了一室安静,许恣透过窗试图看外面,什么也没看见,他再开口时像极了在外受委屈的小朋友,曾几何时试图自己遮住一切挫败,某一天忽然本能寻找安慰或者责备。

“他爸妈知道了……爷爷奶奶应该也知道了。”许恣开口越发艰涩,“妈,我有点难受。”

晁云站起来,默不作声地搂住他。

老许摸了只烟刚叼上,没点,他晃悠晃悠进门,在许恣后背一下一下拍。

后来虞露带了几个陌生人回来,花三个小时的时间从房子里打包了一个又一个大箱子,邻居有来问情况,虞露就说老人家是上了年纪的病,夫妻两不放心留老人在这,要带到江城照料。

许恣按照老妈说的,最初回复了几条信息之后就没往郁侃那边发过信息。郁侃打了几次电话全被挂断,似乎是短暂的休息过后稍微缓回过神,一下发了很多信息。

老妈的意思是先冷处理。

现在老人家出事的关头事态忙乱,郁侃多半的几率要跟着爷爷到江城去。

而郁明源夫妇两人对郁侃的紧张程度正在高点,这时候郁侃弄出的任何风吹草动,郁明源和虞露都会联想到许恣身上,反而不利于他们以后联系。

许恣不确定郁侃那是什么情况,没有贸然发信息。

老许原先定下回去的时间也是差不多这几天,他往后推,选择留在这里。

下午郁明源送郁奶奶回来休息,晁云和老许一并过去,和一些邻居一块送上慰问,郁明源单独留晁云两人说话,晚上又回医院。

奶奶回到家里之后郁侃的消息就消停了,许恣和他的聊天记录第一次断了。这之后的几天晚上郁明源和虞露两人会交替回来,而郁侃一直没回来。

晁云和老许时不时到对面去,每次只是看看郁奶奶,送些吃的。

后来有天听说郁明源已经带郁爷爷去江城了,虞露回来收拾东西,身边跟着杆儿高挑的少年,虞露转头跟他几次说话,他没理会。

“小侃回来了。”晁云磕了把瓜子,“要给你两腾地儿吗?”

许恣缄默地横了他妈一眼:“不用。”

晁云笑了笑:“我是怕他动手,你们小时候打坏我东西次数还少么……你晾他这么多天,他不气才怪。”

老许拿了瓶冰啤酒,在许恣边上小声说:“你妈是以己度人,她要是给这么晾着,那人准活不过初一。”

知道老爸在逗自己开心,许恣很给面子地笑了笑,老爸一脸惊悚地走了。

虞露跟奶奶说话的时候,郁侃没影了。从哪走的没人看见,门有没有开过都没人看见。

“又不敲门。”许恣轻啧一声。

来人卷进他房间,手劲大得出奇,抓着许恣往床上一摁,几天没见,眼窝好似深了,郁侃整个人呈现种疲乏的凄美,死死地盯着许恣。而郁侃兴师问罪的话还没说出口,许恣的手从他脖子后面绕过去用力往下一兜,一口咬在郁侃侧颈上。

郁侃猝不及防,疼得一抖,两巴掌拍许恣大腿上。

许恣尝到一口腥味才撒的嘴。

郁侃指腹摸了摸,无语了:“你一口咬死我算了。”

“不至于。”许恣抹了抹嘴角,“什么时候走?”

郁侃没答,张开手臂死死地抱住他。

许恣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半悬空着,毫不犹豫地抱回去。

来之前郁侃很乱,什么猜测都有,他成天守着爷爷的同时已经在颅内模拟了整整一本家常许恣菜做法大全,烦躁又煎熬,在郁明源和虞露虎视眈眈的眼皮子底下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可是看见许恣就踏实了。

“好玩吗?”他捏了捏许恣侧腰,“看,那个英俊潇洒的男人为了我茶饭不思,感觉怎么样?”

许恣在他后背抓了抓:“好玩个屁。”

郁侃一顿,低低笑了笑,又闷闷道:“你担心我了吗?”

许恣:“废话。”

“我,”郁侃啧了一声,“你是不是跟云姨说了,我刚进来看见她了。”

许恣嘴角动了动:“你是不是吓死了?”

“是啊。”郁侃一叹,之后是良久的沉默,他半笑不笑地揶揄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吓死了。”

许恣一声不吭在郁侃脑门上抽了一记。

属于别离的低沉在一言一语的玩笑中消失,可是不经意又倒了满罐。

他们非常克制地换了一个吻,温润的唇触碰上,感受牙齿的锋利,像曾经耳鬓厮磨那样低声交谈。

这一走温吞里透着轰轰烈烈,其实这假期并不长。

郁侃带走春节前留在许家的吉他,据说郁明源和虞露在儿子叛逆性取向的对比之下宁愿接受他有一些叛逆的玩具。

虞露和郁侃走之后,对面屋里只有郁奶奶,许恣在车尾气从小区消失以后就带着小猫到对面找郁奶奶说话。

郁奶奶心情还行,有了猫之后更开心了,就是总舍不得许恣走。

许恣联系到蒋岚,到她那个刚成型的音乐公司给郁侃请了一个没有归期的假。

春回大地,26中慢吞吞地开学了。郁奶奶是在开学几天之后被接过去的,带走了小猫。

学校众人在假期综合症里沉默了两天,炸了。

“班长去哪了?”

“校霸人呢!”

“我操郁侃转学了?”

“谁把我们一棵草拔走了!”

许恣走到哪都要被问一句,欧阳赫在班里宣布林巧继任班长位时,他的座位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十分胆大包天。

一打听,去了江城,这已经不是单纯跨校的距离了。

陈祥那帮人这几天跟郁侃还有正常网上交流过,完全没听说这事,齐齐跟在许恣身后追问原因。

许恣和郁侃一条线拉两端,因为十几年来难得的长期异地坠入了蜜里调油的阶段,他被陈祥等人烦的不行,一通电话打给郁侃,隔天,26中贴吧出现一条高热度置顶帖子。

这个楼主实名认证,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郁侃。

郁侃长篇大论感谢了一下粉丝群体关爱,以非常官方的家人在江城这种理由糊弄过去。

原先明着暗着暗恋过这位校霸的同学们十分悲痛,好端端一个告别贴变成表白大赛,楼的热度维持了一个月才渐渐出现消减的趋势。

老爸也走了,邱阿姨回来了,老妈跟他唠嗑的次数比以前还多得多。

“你自己想的明白,什么都懂,我不用跟你说这些。”晁云磕了一把瓜子儿,“你们这年纪是最好的,做什么都为时不晚,做什么都来得及,三年五年都不算长远,你不要有阴影。”

邱阿姨没听明白,胡乱应:“你妈有经验,说的有道理。”

“我哪来的经验。”晁云面露无奈,“哎,我不是鼓励早恋的意思。”

“知道。”许恣端走她面前的瓜子,“上火,别吃了。”

晁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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