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在盛星见到褚越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宋思阳的第一反应是慌张,同时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他要来抓我回去了吗”?

接着是惧怕,并非畏惧褚越真的会强行带走他,而是担忧他没有经过允许就外出会引得对方生气,从而加重褚越心脏的负担。

最后才是再见的欣喜。

可是这点喜悦被前两种情绪压过,以至于宋思阳明明是想朝褚越露出笑脸,却只是呆呆地与之对望。

“褚总?”周院长也注意到了对方,从孩子群里站起来,“您怎么过来了?”

说着便放下手中事务迎了出去。

宋思阳紧张地抓了下金属勺子,对一旁的护工道:“不好意思,我可能得走了,麻烦你喂他吧。”

护工连声说着不打紧,从他手中接过塑料碗。

姚隐察觉到宋思阳的情绪转变,俊秀又稚嫩的五官皱了起来。他年纪是小,却并非无法明是非,宋思阳跟褚越的相处模式不像寻常的伴侣,至少他的父母绝不会见了彼此就如此慌乱。

他在出神期间,宋思阳低声对他说:“你表哥来了,我们走吧。”

姚隐很想问为什么表哥一来就得走,为什么你要这么听表哥的话?可是他见到宋思阳半垂的眼睛就什么询问都发不出来了。

茵茵不跟宋思阳在一桌吃饭,此不停地看向宋思阳,等对方将要走出室内时,忍不住站起来唤了声,“思阳哥。”

这一声才有了儿时与对方的几分亲昵意味。

宋思阳回头看少女,茵茵失落地问:“你要走了吗?”

他鼻尖微微发酸,颔首,“我下次”顿了顿,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次,下次又会是什么时候,于是言语变成了嘱咐,“好好读书。”

“那你还会过来吗?”少女的嗓音清脆,夹杂着不舍,“施源哥清明放假会回来,你来吗?”

宋思阳还有几步就能走到褚越身边,他垂眼将自己的袖子放下去,没有正面回答茵茵的话,只是很轻柔地笑了笑,“我走啦。”

褚越从始至终都没有出声,他甚至无需要求宋思阳跟他离开,对方就会主动地向他靠近。

这正是他想要的不是吗?

那心脏口微茫的灼烧感又算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在想,如果此刻宋思阳提出要留下,他应当说不出拒绝的话。

可宋思阳却是那么温顺地站在他面前,抬起一双乌黑的却有点哀伤的眼睛对他说:“你别生气好吗,我跟你回去。”

就像做错事的小狗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把脑袋枕在主人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撒着娇。

宋思阳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什么都没错。

褚越慢慢地握住对方的手,用力地攥住那抹微凉的、柔软的触感。

过电感从掌心一路游走到胸腔最深处,褚越音色微沉,“真的想回去了?”

他既希望、又不愿听到肯定的回答,那代表着宋思阳再一次不敢跟他坦诚相对。

可宋思阳思忖几瞬,到底还是给了回应,“想。”

轻飘飘的一个字有如千斤重。

姚隐其实是有些怵褚越的,可是此时却按捺不住自己的不平,愤愤地瞪了褚越一眼,嘟囔着,“表嫂想不想你能不知道吗”

他说完也不等褚越回话,气呼呼地拉着宋思阳往外走,“表嫂,我们不坐他的车。”

掌心细腻的皮肤一寸寸抽了出去,褚越徒劳地握了下,什么都没抓住,宋思阳已经被姚隐挽着手带到了大门。

茵茵追出来,看了褚越一眼,继而小跑到门口,喊道:“思阳哥,你”

她有好多话好多话想告诉宋思阳。

四年不见,她其实很想对方。

她想问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看她,为什么一来就要走?

她想说她不是故意对宋思阳这么冷淡,只是太久不见,她有点害羞,有点不习惯。

她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宋思阳对她有多好。是谁偷偷把最好吃的糖藏起来给她吃,是谁在她哭鼻子的时候把她抱在臂弯里温柔地哄着,是谁在她被养父母虐待的时候第一时间赶来安抚她

为什么时光会这么残忍,她还没有长大,宋思阳就和她走散?

宋思阳回身看着长成的少女,微微笑道:“天冷不用送我,回去吃饭吧。”

他怕自己太不舍,不敢再多说,躬身与姚隐一同坐进了车内,甚至没有打下车窗挥手跟茵茵说一句“再见”。

再见是跟能确切相见的人的告别语,而他不想给自己太多期待,失望来临时才不会那么浓烈。

宋思阳心情低落,姚隐难得地安静下来没有打扰他,只是很用力地戳着手机页面,把无法对褚越发泄的怒火都泄在了游戏上。

三人前后脚到姚家。

何明慧正在用午饭,姚隐总算找到人告状,重重地把自己摔到沙发里,嚷嚷道:“奶奶,你管管表哥,他又欺负表嫂了。”

话音方落,褚越就出现在了客厅。

老太太先看一眼惘然若失的宋思阳,再定定地看着褚越,眼里有责备,也有失望,继而放下筷子,说:“是我让思阳出去的,你要想论罪就找我。”

褚越恭敬道:“不敢。”

“少拿在公司的腔调对着我,你不敢,我看你就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何明慧看起来是真对褚越心灰意冷,连饭都不吃了,气恼地起身去佛室,“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姚隐哼声,也哒哒哒回房,砰的一声关了房门。

客厅顿时只剩下褚越和宋思阳。

宋思阳今早高高兴兴出门,没想到会闹成这样。论起来他才是最难受的那个人,此时却下意识反过来安慰褚越,用的是褚越曾经哄过他的话,“外婆是嘴硬心软,不会真的不管你的,你别难过。”

褚越不语,耳边忽而响起只有过两面之缘的柳鹤对宋思阳的忠告——凡事多为自己想一想,不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委屈自己。

整整十载的时光,宋思阳都在为别人考虑。

为褚越的先心病、为跟施源的友情、为茵茵的未来、为盛星的往后哪怕当年离开褚越,其中也掺杂了太多的不得已。

他自始至终为自己做选择的就一件事:他想要一个光明的前程,想要给自己更多的选择项,因此接受了褚明诚的资助。可偏偏事与愿违,从他迈进褚家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再由不得自己做主。

就算是这样,他也从没有一句埋怨。

他只是觉得有些累,想休息片刻而已。

宋思阳没等到褚越回话,抿唇问:“我有点困,能睡会午觉再收拾东西吗?”

得到褚越的首肯,他慢悠悠地上楼,轻轻关门,疲倦地靠在了门上。

被窝很暖和,像是母亲温柔的怀抱将宋思阳裹了起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自己的家人了。

十八年,太长了,长到跟父母相处的点滴变得十分模糊。

他不禁想,如果当年没有那场车祸,他的人生会是怎样。应该会像所有普通且幸福的家庭那般,在父母的期待中考一个还不错的大学,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

这些都是假设,假设想再多也是不成立的。

他真实的人生会在盛星成长,会遇见施源和茵茵,会和褚越纠纠缠缠。

都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他为什么还要哭?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眼泪无用,可这并不妨碍二十八岁的宋思阳躲在被窝里无声流眼泪。

床沿被重力压得往下凹陷,宋思阳一愣,用力捂住了嘴。

室内没开灯,褚越淹没在昏暗里,他伸手握住被子的边缘,可躲在里头的人却突然与他较劲,按着被子不让他掀开。

意识到宋思阳不想见他,褚越的手不受控地颤动。依照他以往的性格,他应当强势地将宋思阳揪出来,可是爱生怯,爱生惧,他怕见到宋思阳故作轻松的神情,更怕宋思阳怕他。

褚越侧躺下来,连同着被子将缩成一团的人抱住。

屋内有很细微的、压抑着的抽泣声。

“你哭什么?”褚越收紧双臂,“宋思阳,回答我。”

被窝里氧气渐渐稀少,宋思阳哭得脑子发懵,抽噎着,“我没有,没有哭。”

褚越吃力地握了握十指,掀开被子的边缘,把自己也埋了进去。

宋思阳背对着他,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对方的神色,却能感受到身躯在瑟瑟抖动。

他从背后搂住宋思阳,将下颌搁在对方的后颈,像有把钝刀在磨着他的骨血,使得他说话都费劲,“说真话,宋思阳,我要听你说真话。”

宋思阳紧紧抿着唇,泪流满面。

褚越听不见回声,一把将宋思阳翻了过来,咬牙切齿的,“为什么不和我说真话,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在哭,你在难过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

他很轻地笑了声,语气确凿的、肯定的,“你怕我。”

宋思阳一抖,迷迷蒙蒙地摇头,“没有,你别生气”

褚越双手捧住黑暗中那张潮润的脸,沾了一手泪液。温热的液体烫得他的心肺都在收缩,他安抚地揉着宋思阳,低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好吗?”

堪称温柔的语气。

宋思阳这才委屈地哽了下,双臂搂住褚越的脖子,把自己埋进对方的怀里,断断续续道:“茵茵,茵茵跟我,不亲近了”

褚越抱住将滚烫的身躯,掌心贴着单薄的背部,收紧,“还有呢?”

宋思阳意识混沌没有再往下说。

褚越啄吻他湿淋淋的脸颊,诱哄着,“你说,我不生气。”

宋思阳却仍是摇头。他噤若寒蝉,怕这是褚越的试探,更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吐露真言会遭来祸端,他抽噎着想转移话题,“你亲亲我。”

“什么?”

宋思阳哭着去寻褚越的唇,把舌尖钻进对方的口腔里黏黏腻腻地搅着。

他不敢说,他很想回盛星,他很想有自己的朋友,他很想有一份工作褚越看他看得那么紧,绝不会同意的,他若是说出来,对方一定会恼怒,他不想褚越有任何发病的可能性。

他还可能永远被关起来,连造访姚家都成为奢望。

褚越闭眼回应宋思阳的湿吻,却没有因为对方的投怀送抱而有太多欣喜。

“你瞧瞧你把人关成什么样了,你看着他这样,你很得意是不是?”

四年,他依照着自己的想法让宋思阳满心满意围着他打转,可在这一刻,他却觉得怀里的躯体与他相隔天涯。

褚越既得到,也失去。

是他把最纯粹的宋思阳打碎了。

作者有话说:

褚少(别扭):在反省了,别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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