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民国十九年子月初七,这一天大雪初霁,天光好容易放出些晴朗的味道来,X市市政厅斜对过集贤巷巷口的“聚香阁”也好容易有了点生意。这一天有位外县来的客人包了一个雅间,吩咐了东西要仔细做,店老板不敢怠慢,大早起来就开始预备这一桌的酒席,然而等到日头过了正晌午,饭菜也上了个七七八八,这位做东的在雅间内焦灼的时不时掏出怀表来对时间,那宴请的人却是依旧未到。

跑堂的又送上去一壶热茶,见状也不敢催问,就退到外头交头接耳,琢磨今儿这位是来干嘛的,请的又是哪位达官贵人。正议论着,忽然听得外面一阵汽车响,大家伙儿慌忙接出去,便瞧见一辆顶高级的小轿车停在门口。那车前头先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下车后便点头哈腰的打开了后头的车门,引着一个粉装玉琢、锦衣华裳的男孩子下了汽车。那男孩子着了地,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了一遍店招牌,忽然微微一皱眉,说道:“我道是哪里,原来是这!怪不得我没印象,这家的东西可不怎么样!”

那西装革履的男人赔笑道:“咳,外县人嘛,也不能怪他找不对地方,章少爷担待些。”那少年冷哼了一声,这才迈步往里面走。

这时那楼上的客人早已迎了出来,他虽然等得不耐烦,此时却是笑容满面,毕恭毕敬的赶上来就给这两个人作揖,那西装男人便向他和那少年分别做了介绍,少年瞥了这客人一眼,问道:“你就是那个钱先生?”

那客人慌忙答应,少年劈头就说:“屁大点事,也值得找我,要不是老杜一直缠着我,真懒得出来跑这一趟。”

钱先生闻言未免尴尬,却也只得赔笑,旁边那老杜却哈的一声笑,说道:“我的少爷!这点事在您那算不啥事,可在我们小老百姓眼里,那就是天大的难题啊!既然人家钱先生都求到我的门上来了,您就大人大量,权当体贴体贴我们吧。您想想,您不过是动动嘴,我们可是跑断腿,也求不来那张条子啊!”一行说,一行便让着那少年往楼上走,少年满脸不耐烦,跟着他们上楼去了。

店东见状,便知道这必是做生意的来省城跑批条,心里暗笑:原来是个土财主!后悔没将着他多点几个大菜。跑堂的伺候客人开了宴席,抽空溜下来偷懒,却议论道:那是谁家的少爷?好俊的模样!听说姓章,别是章司令的公子吧?

店东家正在心疼没狠宰那钱先生一笔,闻言斥道:“少胡说,章司令哪来的公子?谁不知道他只有一个小姐,还在读书呢。”

这时楼上三人酒过三巡,也正谈笑,那少年道:“没

错,其实我根本不是章司令的儿子——”他瞧着那钱先生变了颜色,便笑了起来:“你连这个都没搞清楚,也敢来走我的门路?你可真是胆大,钱先生!告诉你:我是他认的干儿子,我们家跟章家本是世交,章司令没有子嗣,早就有过继我到他膝下的打算,这才收了我做义子。我那干妹妹倒是聪明能干,只可惜不能继承香火。女孩子,书读得再好,也不能骑马打天下去,因此才有了我这么一个未曾正名的干儿子。”

钱先生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像是落回了肚子里,“其实杜先生先前跟我介绍过了,是我愚钝没弄明白,章少爷可别怪罪。”

章少爷微微一笑说:“不知者不怪,也不算什么。况且生人难免怀疑,总是要我亲自解答一遍,才肯放心。”

忽然那杜先生咳了一声,道:“钱先生,咱们既然坐到了一张桌面上,倒是别绕弯子的好,前儿也跟你说了,你要的那张条子,也好批,只不过——还需要走些面上的手续,因此这时间么,便有些紧张了。”他悄悄地朝那钱先生捻了一捻手指,呵呵一笑。

钱先生会意,慌忙跟章少爷说道:“章少爷,您看我一个起早贪黑的小商贩,也没有那么多闲钱,我这里先孝敬您三百现大洋,您看着够不够?”

“啧!”章少爷刚送了一筷子红焖羊肉进入口里,闻言似乎是嫌他说的不是时候,便又是一皱眉,慢条斯理的咽下那口羊肉,才说道:“三百块?你觉得三百块够买你要的条子?”他说着并不去看钱先生一眼,却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

钱先生慌忙往上提价:“那就五百?”

章少爷微微一笑,清清脆脆“啪”的一声,将那茶杯放回了桌面上:“你跟我在这儿讨价还价呢?真是浪费我的time!你直接去找老陶老李他们好了,我,可没这闲工夫。”说着便起身,向老杜一指自己那件也不知是什么洋料子的又薄又软的毛呢大衣,“给我拿过来。”

钱先生不懂外国话,但知道他说的老陶老李都是省厅里专管这块的部长,又见他如此轻慢的称呼这两位,顿时觉得这尊菩萨法力更强,得罪不得,慌忙起身拉了他,又求到:“大少爷,您看我这人就是办事不响亮,可我哪敢跟您讨价还价啊,我实在是出来的急,身上没预备那么多现钱么。您看,我出一千,一千块!成不成?就当是给您消消气?”

这时那老杜也跟着过来说好话,那少年冷冷一笑,这才看着他们说道:“消气?我稀罕你这点钱消气?这一千够我的茶钱酒钱?我这真是自找麻烦啰!”

杜先生见状,便冲着那钱先

生说道:“咳,我先前真是白嘱咐你,你现在也不是做小生意了,还这么小家子气。”说着又冲他挤眼睛,“你看看,得罪了章少爷,你这宗事做成做不成是小,连我的面子也都丢尽了,你倒是大方些呀!”

那钱先生却只是苦笑着哀求,杜先生还不满意,少年倒是被烦不过,叹道:“好、好,谁让我已经给你们缠到这个地步了呢?实话说,老杜——”他专门瞪住了杜先生说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甭找我了!”

杜先生也只得跟他赔笑,又说做生意的人不容易,请他体谅,章公子也懒得跟他们废话,钱先生见他不耐烦,便从褡裢里掏出三百大洋,又另拿出一摞钱庄的兑票,双手送到章公子的面前。谁知那章公子连碰也懒得碰,只交待杜先生收了,然后随便吃了两口菜,也不喝酒,便抱怨着这家的东西太难吃,要提前退席而去。他既然不吃了,钱先生也就立刻没了胃口,杜先生虽没吃饱,此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赶着喝了一盅酒,看着钱先生汇了帐,又跟他千恩万谢的一道将章公子送出了饭店门,招手叫来了一辆汽车,这才钻进车里,跟着章公子一道扬尘而去。

那店东送了客人,回去楼上眼看着一大桌子菜没怎么动,不由得叹了一声作孽,一面招呼跑堂的上来收拾,一面却猛不丁的想到一件事:“不对啊!怎么那章司令的干儿子,连一辆汽车也不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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