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事实证明,冯砚棠是软硬都不吃的,尽管那库管向他百般明示暗示,他却完全不明白一样,只管照单索物,库管委实无奈,慢吞吞取来了东西,冯砚棠一样样拆封验收,验到后面,果有一包雨靴被替换成了草鞋,他立即问那库管是怎么回事。库管赔笑说:“哎呀!您瞧瞧我这眼神,单子上明明写着的都能拿错,冯科长,您可千万高抬贵手,别跟我这小库管一般见识啊!”冯砚棠明知此库管乃是军需处长的人,却仍旧毫不客气地敲打他道:“胶鞋跟草鞋又不是一般重量,这样都能拿错?你办事也忒不仔细了。”库管变了脸色,却终究不敢反驳,冯砚棠心里暗笑,得胜而归。

不过这么一来,他跟军需处长的梁子就算是结下来了,那军需处长话里话外冷嘲热讽的在办公室里点了冯砚棠几次,冯砚棠照例是装听不懂,军需处长也无法,也只得忍下这口气,暗暗寻找报复时机。民国二十七年,章司令所辖战区迎来了抗战的第一仗,这一仗苦打了三个月之久,几条重要的交通线大半都被阻断,粮草储备眼看告急,章司令知道补给是指望不上了,便下令向民间征调。军需处长手头原有数个相熟的粮商,心知可趁机发一注大财,便十分积极的去和那些人联系,却不料,他一时心急,打电话的时候忘记了避过冯砚棠,冯科长听见这事就问那边的价格是否公道,军需处长随口报了一个价,冯砚棠道:“贵了。”便也拨了一个电话出去,问了几句,向大家笑道:“快别在那家买,他家竟比市价每石贵出两分三厘钱来呢。”军需处长闻言,脸上登时就有些不对劲,便阴测测的说:“我只怕按你那个价,购来的都是陈粮碎米。”冯砚棠却不慌不忙的说:“不必担心,要是怕粮食有问题,我就亲自跟着去验收——倒不是吹,我做了多年饼干生意了,对于鉴别新粮陈粮,还是有些经验的。”军需处长见他步步紧逼,不由得牙痛似的直吸气,勉强维持了冷静道:“你说得倒轻巧,可照这样办事,谁都没得赚!下回还有哪个商贩敢跟咱们做生意?”冯砚棠冷笑道:“放眼整个国内,还有谁是比咱们更大的买家?跟咱们打交道,他们不说将脑袋别在腰带上,至少也得给我多经三分心!做生意的唯利是图原是常情,但若是国难当头还只想着发财,这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处长,您也不能忒好说话啊!”

军需处长沉默了半晌,终无法明着翻脸,只得一拍桌子,将此事交给冯砚棠去办。冯砚棠将其他同事手里的粮商名单也都要到了手,逐一比对后,立即跟质量最好的几家进行谈判,看能将价钱压到什么地步。他这边交涉着,那边军需处长的脸色可就越来

越阴沉,只苦于不占理,便也不好明说什么。

等粮食送到了手,又果然挑不出毛病来,有人甚至还夸了一句看着就比原先的好呢。军需处长知道底下人对于先前供应的那些粗米杂粮意见颇大,便默不作声的带着办公室其余人等躲了起来,将工作全部推给了冯砚棠一人。冯砚棠为事情紧迫,也顾不得跟他置气,向其他部门借了几个人帮忙将军粮入了库,又亲自核对发放,足足弄了两天一夜,才将这桩差事交代清爽。

后来这一场战事结束,中方惨胜,这在当时可算是极大的喜讯,总统立即嘉奖了章司令,章司令则是重重奖赏了军需处——特别是军需处长本人。谁知那军需处长却趁机跟他打报告说:冯砚棠办事不力,延误了军粮发放时间,希望能将此人撤职查办。章司令未料会遇见这种情况,想了想,倒起了玩心,便说道:“冯科长我看他办事素来认真仔细,倒不像是玩忽职守之人,想必是其中有了误会?”军需处长自然一口咬定绝非误会,章司令笑道:“撤职查办事关重大,也不可全凭你一面之词,这样吧,我如今也将冯科长叫过来,有话你们当面讲清楚,想必也就没什么事了。”说着便下令将冯砚棠也带过这边。

冯砚棠还是第一次被他这么直眉瞪眼的叫过来,早知不是好事,等问清楚了也觉得好笑,心里说:这真是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我还没对你怎么着,你倒下手够快!欲待与那军需处长据理力争,却又恐气着章司令,便咬了咬牙,避重就轻的解释了一番,又跟那处长大人赔了一个不是。军需处长倒未想过冯砚棠竟肯如此低声下气的,一时反犹豫了,章司令早听出了事情端由,此时便各打二十大板,将他们都训斥了一通,依旧发回原处做事。冯砚棠私底下问过章司令,知道军需处长也是“上头有人”,有个什么亲戚是章司令手下的一个师长,军需处长固然算不得什么,那位师长却掌管着一支德械师,又因为是新收编进麾下的,故此章司令对他格外宽待,这便不能不投鼠忌器了。

冯砚棠自然不会因此事怪罪章司令,不过军需处长倒是越发立了扳倒冯砚棠的心。天长日久,冯砚棠的办事能力益发显现出来,章司令借机又将他提了一级,处长大人这下着了急,通过层层关系,发动糖衣炮弹来贿赂冯砚棠,冯砚棠却丝毫也不搭理他的攻势,军需处长愈发窝火,只好在表面上和和气气的,私底下却指使手下到处找冯砚棠的茬儿。

偏巧,冯砚棠本是个不爱坐办公室的,见他们对自己横竖看不顺眼,便索性在无事时下到部队里去,跟小兵们混在一快,教习他们保养枪支、识字读报、甚至培养他们

讲卫生的习惯。士兵们多半是穷苦人的出身,他开过厂子,知道这些人的难处,因此常常周济大家,谁若是有个要紧事,他一准肯掏钱帮忙,一来二去的,他在队伍里名声很好,渐渐的又有人传他原先就是大善人,办过工厂施过粥铺,对扛活的格外同情。军需处长觉得这是在对自己示威,屡屡去找他的亲戚师长诉苦,那师长也没办法,又不好意思总去跟章司令说,烦的不肯见他。章司令反倒从别处听见了这些事,他心里也觉得不是个滋味,便一面安抚着部下,一面关注着军需处这边的动静。

一段时间相安无事,章司令破天荒来看冯砚棠,偏巧冯砚棠忙完了一天的公务,趁饭前去外面练习打靶,章司令潜入他的宿舍里等他,好半天冯砚棠才回来。章司令笑道:“好啊,没想到我的副处长也不肯放松训练,可见我的队伍是值得放心的。”冯砚棠见到他来,自然是十分惊喜,却先问他:“有没有人看见你进来?”章司令笑着说:“我可是侦察兵的出身。”冯砚棠便也笑了,又给他报了自己的打靶成绩——有一个十环,两个九环,其余都是八环左右——很遗憾的说:“你看,太长时间不动枪,果然手生的很了,不练不成啦。”章司令知道他虽然此前没进过军队,却是从小就摸枪的,因此并不为他担心,说道:“这个成绩也过得去。你有这个手感,几次就能上来。”

冯砚棠忽然问:“说正经的,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为了什么?”章司令立刻说:“没事,不过是想看看你。”冯砚棠朝他脸上瞅了一阵子,摇着头说:“不对,一定是有什么问题——你快告诉我!”章司令叹了一口气说:“哪有什么问题?不过是我今天将各部门备战的情况巡察了一遍,最后才来的你这里——你知道,你永远是最让我放心的。”

冯砚棠闻言便明白了,走到章司令的身边坐下,压低了声音笑着说:“那当然!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章司令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冯砚棠的头发,冯砚棠自参军后头发越剃越短,因此手感竟不像先前那样柔软了,他久久的摩挲着,直直的望着冯砚棠,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冯砚棠看着他就笑了:“干爹,说了多少遍了:您别担心我!我既然跟您来了这里,就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您打日本人,我给您牵马扛枪都乐意!这点破事,又能算什么?”

章司令说:“总是又让你吃亏了,军需处是一滩浑水,好人趟进去,也能沾一身臭泥。可惜现在是在战中,无暇处理这几只硕鼠,只能先委屈你了。”冯砚棠笑道:“这原是我自找的,因此不

算委屈。”章司令却依旧只是摇头,冯砚棠便急得一摆手说:“大敌当前,若我还为了一点小事动不动就去跟你哭诉,那也显得我太不懂事了!”章司令笑着说:“所以你是我的好孩子。”冯砚棠瞄了他一眼道:“说这话你也不脸红?”章司令反问:“脸红什么?横竖你我都不亏心就是了。”——他倒是不脸红,冯砚棠却不好意思起来了。

后来眼看着天色晚了,冯砚棠不敢留章司令在这里过夜,章司令便说:“你送送我,咱俩趁着夜色出去走走。”冯砚棠点点头,便要披衣出去查探情况,章司令笑道:“你紧张什么,我早安排了放哨的人。”说着他也穿戴好了,两个人一先一后的走了出来。月色盈盈,那营盘里十分安静,他们在警卫的陪伴下不远不近的走着,彼此也不用说什么,就只是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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