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胜利的喜悦像是阴霾后终于出现的太阳,将数年来压在中国人头上的苦难与绝望都洗出了光亮,而对于章家人,则是在这一层大喜之上另添了两件小的喜事:其一是章佩瑗就要结婚了:对象是她大学里一位年轻讲师,其人性情敦厚,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模样虽不如冯砚棠清俊,倒也算得中上水准。章司令是喜欢读书人的,因此对于女儿这场先斩后奏的师生恋也就默许了。其二则关于章司令本人的——他接到了一纸调令:总统还都,想要让他跟随着自己,到那个美丽的钟山脚下的城市担任警戒司令,且这一次是要久驻的。他本来还有些担心冯砚棠对此会有什么反应,不料跟他商量这个事的时候,那小子比章司令自己还兴奋,章司令问他:“你的工厂怎么办?”冯砚棠想也不想的回答说:“跟着你一起搬走。”章司令愣了一下,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其实冯砚棠也舍不得x市,毕竟这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但或许是由于这些年早已习惯了围着章司令转,章司令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因此眼下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至于他自己的那几个厂子,冯砚棠一合计:反正这些年也这么都过来了,跟厂里人商量一下,找个两全的解决办法就是了。所以战争结束之后,他陪着章司令回了C城,章司令自去跟校长商讨还都事宜,冯砚棠则是去找管事经理,跟他征询迁厂的意见。

八年抗战,前线是苦,后方也是一样的苦——冯砚棠的厂子,这时候都不知道零落成什么样子了,幸好管事经理一直替他维系着工厂的周转,即使是在销售最低靡的时期,也能按期给冯砚棠汇钱。他知道前线条件紧张,一个钱都得掰成两半花,因此绝不肯短了冯砚棠的使用。冯砚棠回来一看见他,第一件事是感谢他这些年来的帮助,没想到管事经理却说:“这不过是回报冯先生一直以来对我如此信任。”

两人促膝而谈,各自说起分开这几年的境况。冯砚棠见现下厂子里做的已经不是蛋奶饼干,而是一些价格低廉的米饼,心里也忖度这必是因为原料短缺、物价飞涨所致,果然那管事经理说:“这几年通讯总是时断时续,我有很多事都没能详细给您汇报——咱们的牌子撑到今天不容易,战打得越久,钱就越不值钱,市场如此低靡,处处入不敷出。可我不想偷工减料,也不愿轻易降价,怕这样反而毁了咱们的牌子,所以现在基本都在做低端产品。”冯砚棠听说,对他十分支持。

管事经理又说:“现在大批的下江人已经返乡,您看我们的工厂什么时候迁回去?”冯砚棠道:“我早就在考虑这个事了,不过这一回,我想将厂子迁去首都。”管事经理

闻言大吃一惊,问他缘由何在,他便将章司令升迁之事告诉了管事经理,又跟他商量:“这厂子算是咱俩一起开的,因此我要先看看你的意见,你若是不答应,我也不勉强。”管事经理琢磨了半天,倒是很爽快的说:“首都那边的环境自然好过老家,咱们的厂子要是能迁去那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工人们在外漂泊这几年了,思乡情切,却需要好好安抚一下。”冯砚棠早就考虑过这件事,此时便说道:“工人那边我来处理——若肯留下,工资翻番,待遇从优;若想走,便由我出资购票,并补偿遣散费。”管事经理觉得可行,也就同意了。

他又问冯砚棠:“现在仗也打完了,您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回厂了?”冯砚棠听见这句话倒是犹豫了一下,而后笑道:“我这趟过来,名义上还是随着义父回陪都述职,他那边人多事杂,所以我一时还没有从军需处里退出来。”管事经理看他一点也不着急似的,不由得笑了:“您在前线才待了几年?已经将军队看得比自己的厂子还重了。”冯砚棠笑道:“惭愧。”管事经理倒也没怪他,只是打趣道:“你跟他真是越来越亲密无间了。”冯砚棠说:“我如今也不求有多大的发展,有他在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冯砚棠处理完了厂里的事,便也不在外面耽搁,扭头就回了旅馆,却不料,章司令已经先他一步回来了。他看见章司令自己泡了一杯清茶,又大概是顺道在路边旧书坊里买了一本老版的三国,如今坐在窗前,正盯着那书页出神。他走过去笑道:“难得啊,您能清闲得看小说了!”章司令笑了,拍了拍那本书说:“这可是本好书。”便拉着他在自己膝盖上坐下。冯砚棠环住了章司令的肩膀,将自己跟管事经理讨论的结果告诉给章司令,章司令说:“很好,我正打算着让你辞了军需处的职务,一心一意的办你的厂子呢。如今你还是尽快恢复到从前的生活中去,再跟着军队,只能耽误你的时间而已。”

冯砚棠听他的话里似乎有些牢骚的意思,便问他出了什么事,章司令却不愿意告诉他,只说:“首都的市场繁华,然而生活程度也高,你跟那又不熟,猛然迁过去,必然有很多事需要忙活,继续两头跑?可不是要累坏了!”

冯砚棠十分意外,便打趣说:“好好的,怎么你倒肯这样为我着想了?莫不是——”章司令却将脸一沉,打断了他的话说:“我几时不替你想着?”冯砚棠见他心绪不佳,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头,就说道:“厂里的事情再多,也重要不过你那边的事情,咱俩在一块过日子,必然要有一个人做出一些牺牲,我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哪还有必要回头?”

“你这个傻孩子,”章司令揽住冯砚棠的腰,将额头贴在他的肩上:“这种牺牲,你也不想想值不值得?如今百废待兴,正是重振事业的大好时机。可是军队是什么构造?仗一打完,就该良弓藏走狗烹了,你从前多么重视自己的事业,怎么现在反而捡了芝麻丢西瓜?”

冯砚棠闻言一惊:“这又是怎么说?难道——要裁军了?”

章司令见他一再纠缠,只得笑道:“是啊,财政赤字、入不敷出,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况且士兵们打了这么些年的仗,也都想返乡了,裁军不过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可是裁军也轮不着我担心吧?”冯砚棠笑微微的瞅着章司令:“你看看谁的军需处长,能有我这么能干又清廉?”

“裁军只是一方面,”章司令沉声说道:“内战!这才是更为严峻的形势……我虽然也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但绝没有想到这样快!”

冯砚棠顿时又是一惊,说道:“不是正在和谈么?怎么又忽然冒出这么个说法?”

章司令摇摇头道:“你知道现在美国人和苏联人都在中国的土地上做什么?中国人自己若有足够的力量,苏联人为什么不让出东北?你且往后看,估计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该往那边派兵了。和谈再有用,那也只能解一时之急,国共两支势力,早已是同床异梦,又岂能真真正正合作到底?然而八年抗战,已经将我们打垮了、打疲了,可今天校长却在跟我暗示内战的决议!小棠,你想想,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哪有这样的道理?”

冯砚棠不由得心里一凉,慢慢的抱紧了章司令的脊背,好半天他才叹出一口气来:“天哪,我以为赶走了日本人,这仗,就算打完了呢!”

“哪有这么简单?”章司令冷笑着说:“抗战抗战,抗了半辈子了,抗出个什么结果来?外忧内患,一样不曾解决;穷兵黩武,百姓照旧涂炭!年轻的时候,满腔热血,总以为救国重任一定在你我。现在回头看看,徒增笑柄而已!”

冯砚棠觉得他太悲观了,但是思虑再三,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安慰不了他,他想起多年前章司令跟自己说过社会矛盾的问题,忽然倒有些明白他当年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慨了。章司令轻轻的说道:“咱们的政府,像是一座地基没打稳的楼阁,它摇摇欲坠的支撑,努力构建出一个不甚完美的上层结构,却和社会底层脱了节。也许要用很多年,它才能真正完善自己,去听取劳苦大众的意见,然而会不会有足够的时间给它,谁又能说得清?强敌尚可抵御,内部细微的坍塌却无从防范!我自己都不看好这场内战,你又何苦跟着我受罪?”冯砚棠也急了

,想了一想,说道:“若不看好,那咱就辞官!”章司令却又摇着头说:“这话也就只能你跟我说,若换个人,我就该跟他翻脸了。我一向是校长最为器重的学生,这么些年也一直承他的栽培,如今怎么能轻易抛下他?”冯砚棠闻言,便知道是劝不动了,沉吟了半天,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默默的将脸颊贴在章司令的头发上。

不过,冯砚棠劝不了章司令,章司令却也同样也无法说服冯砚棠——两个人若是都动了真格的,那敢情谁也坳不动对方的分毫,到最后,章司令的军需处长一职,依旧由冯砚棠来担任。冯砚棠宁肯厂子军队两头奔波,却也绝对舍不得丢下章司令这边。他总觉着:自己跟着章司令,就算不能为他分忧解难,至少也可以帮忙做点什么事!果然,此后在军队换装、改制等过程当中,冯砚棠一直陪伴在章司令的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