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冯砚棠站在窗后,默默的注视着楼下进行着的升旗仪式——空旷的操场上,章司令的面前,面黄肌瘦的士兵们列队矗立着,却避免跟他这个长官有任何目光接触。指挥官打起了拍子,他们在齐声合唱国旗歌,神色凄惶,仿若那是一曲哀乐。然而章司令只是安详的经过他们,按着节奏将青天白日旗亲手升上旗杆。仪式沉静而缓慢的进行着,冯砚棠无端端的想起来自己的伯伯,伯伯当年也是被迫出国疗养的,如若他今天还在国内,看到国民政府这样迅速的走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刻,又会有什么感受?或者,会幸灾乐祸的笑起来?不过那也难说,毕竟这一界政府里,也曾有不少冯老帅一手带出来的强将锐卒……一代人远去了,自有新人接替而上,一个口号被喊厌了,自有新的主张发明出来,慷慨激扬的时代过去了,这关于江山的传说却是渊远流长、亘古不变……他遥望着章司令凝视国旗的侧脸,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悔意——跟了章司令这么些年,他居然从没想到过主动参加一次升旗仪式。他虽然也身在队伍里,却没有生出军人之魂,他很少考虑自己是否真正属于这支军队,也不相信自己会有可能效忠这届政府。厮杀是野心家的事情,他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小商人,他独善其身,懒得去理会外面的潮涨潮落。然而今天他才发现,无论这个时代有多少不完美的地方,他是属于这一切的,这里的每一寸热土之上也都留有他的足迹,他的年华同样抛洒给了这个国度,更不用说他在这里,还曾经和章司令共同拥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

片刻后,章司令回到楼上,神色肃穆的像是刚参加完一场葬礼,冯砚棠照例给他端上一杯热茶,他在办公桌前坐下,顺手拆开了新发来的电报。

那电报一早就在桌上放着了,冯砚棠没敢去看,不是为了避嫌,而是因为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好消息可以带给人一丝信心了:首府陷落,总统仓惶赴台,大军压境,此地竟成孤岛。然而撤退的命令迟迟不曾下达,难道那校长的意思,是真的要章司令做中华民国最后一个以鲜血祭染国旗的将军?

一片沉寂之间,章司令忽然说道:“果然,他也殉了国了。”

冯砚棠正在想着这件事,闻言登时心里一凉,问道:“谁?”

“你不认得他。”章司令放下了译电,慢慢说道:“十一军的军长钟麟,他是我的学弟,很英俊的一个人,打仗很厉害,年纪也轻。当年在首都我见过他几次,是个难得的骁将啊!可惜了……”

冯砚棠下意识的伸手按住了章司令的肩膀:“是的,太可惜了。”

“不过话说回来,能够战死疆场,

对于一个将军,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马革裹尸,强于老卧病床之上,本是求仁得仁。”章司令说着,习惯性的又点了点头:“更何况钟麟素有常胜将军之称,像他那样骄傲的人,焉肯降于匪徒?这也算是成全了他最后的名声。”

“死了的是英雄,活着的却未必就是懦夫啊!”冯砚棠听见章司令这样说,便不由得觉得一颗心慢慢的往下沉:“胜败乃兵家常事,何以为了忠义之名而自戕?干爹,你不要起这个念头。”

章司令闻言便沉默了,良久,安慰似的拍了拍冯砚棠的手,笑了:“你不明白……你毕竟还年轻。”

“是!我不明白!”冯砚棠忽然就发急了:“可我知道求死不易,求生同样艰难!我当年在牢里被人糟蹋,不也一样硬撑过来了吗?败了又怕什么?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们就是太孤高,受不得被人泼上一点点脏水!”

章司令看看冯砚棠,大约是有些唏嘘,便没有回答,冯砚棠见状又说道:“你要殉国容易,你先一枪毙了我!不然,你是做了英雄了,可你让我怎么办?你让爷爷、还有佩瑗妹妹又怎么办!”

章司令又不说话,冯砚棠便也抓紧了章司令的手,他的力道虽向来不如章司令的大,这一回却使出了十成的力气,章司令被他攥得手指头都有点发疼,好一阵子,才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要怕,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究竟还不到让我殉国的时候。”冯砚棠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觉得他这样轻易的允诺未免有些不同寻常,想了一想,忽然起疑道:“难道那电报就专为跟他说这件事而发?”便伸手去拿电文。章司令先前一直捂着那份电报,此时飞快的按住,却还是被他扯下来一角,冯砚棠将那片纸翻过来一看,见上面赫然写有“固守”二字。

冯砚棠不禁浑身一颤,瞪大了一双眼睛望向章司令,章司令却笑道:“瞧你,又慌什么?校长至今不肯让我撤兵,无非是为了反攻了。我只要再坚持上一段时间,他自会派遣大部队前来接应,这只是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罢了。咱们当年面对着日本人那样的强敌,不也硬熬过来了?现在又有什么可怕?”

“这话你自己相信吗?”冯砚棠瞪着章司令,心里却明白将固守的指令和钟麟殉国的消息一并发来绝非凑巧:“眼下的情况怎能跟当年相提并论?那时我们是民心所向,身后亦不乏友军支援,可现在你手里还有多少兵力能用来防守?这无非是要你的命了。”

“那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章司令瞥了他一眼,“当逃犯?还是要我投敌?”

冯砚棠张口结舌,他知道这些天里类似的金玉良言章司令已经不知听

了多少遍了,因此更不敢拿这些话去气他,谁知章司令沉吟了一阵子,却蓦然说道:“小棠,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这个时候走,我不怪你。这几天就有飞机往海峡那边去,你——”

“我不走!”冯砚棠的喊叫猛然打断了章司令的话,他的声音太大了,在寒浸浸的屋子里发出一阵空荡荡的回响:“我也记得早就跟你说过了,生生世世我都跟着你!你不要以为我是跟你同林的鸟儿,大难临头便抛下你飞去了!”

“可你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章司令也有些起急了:“陪我一起殉国?”

“好!”冯砚棠咬牙切齿的说道:“即然你不选活路,那我就跟着你一起死!”

“你不要意气用事!”章司令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还是那个主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只要你保护好你自己就行了。”

“可以前你还答应过我,等打完了仗,就跟我一起走呢!”冯砚棠吼道:“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章司令闻言一怔,便不由得别过了头,一声也不言语,冯砚棠见他那个颓唐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阵抽痛。

“干爹,”他走过去,伸出双臂,紧紧的将章司令搂在胸前:“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眼下你要看开些啊!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然而你要是再赶我走,我就当场从这个窗户里跳下去。”他伸手指了指前面的窗子,又直直的凝视着章司令说:“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我宁肯陪着你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去海峡那边独活,我说到做到。”

章司令还是没有回头,冯砚棠将脸颊贴在章司令的肩上,发觉章司令的肩膀微微的有些颤抖,他不知道章司令是不是流泪了,便将这个男人抱得更紧。章司令如今虽然有些年纪了,可身材还是像当年一样高大,他的脊背永远挺得笔直,似乎他哪怕只是仅仅站在这儿,就能用整个人支撑起冯砚棠的全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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