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天亮后章司令走出办公室,召集各部举行了一个紧急会议,冯砚棠则是回去自己的房间,从枕下摸出了当年章司令给他的那柄勃朗宁。

他的枪法不错,虽然一向少有开枪的机会,但是因为“从会拿筷子就摸枪”,这些年始终没有太大的退步,更何况这枪又是章司令给他的,他一直爱惜的很,闲来无事的时候,还经常带着它去靶场过过瘾,所以现在拿起来,心里并不打怯。

然而这毕竟是冒险的事情,怎样才能保证自己不失手呢?

他来到穿衣镜前,一把拉开了上衣,将枪口瞄准了镜中影子的胸膛:哪个位置可以巧妙的避开心脏和肺部,却又能造成致命伤的假象?他拼命回忆着那年在S市战地医院里,卫素芩帮章廷琨换药时的情形:那章廷琨的枪伤,究竟是打在哪个所在?是了,应该就是这里,冯砚棠用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左胸,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的扣动了扳机,镜子应声而碎,他只能隐约看到子弹的落点,完全不能确定准确与否,心里不由得更加紧张了。如果可以,他真恨不得先在自己身上做个试验!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早已没有了犹豫的时间:要让章司令从战场上离开,他必须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借口,受伤是个好办法,可受的必须是重伤。轻伤不足以构成威胁,而且太容易被人怀疑,章司令一辈子最重名誉,不能让他晚节不保,更不能让他白受这场罪。看来,无论成败与否,都只能赌上这一回了!冯砚棠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弹匣,将多余的子弹都倒出来,只留了两颗在里面。

一颗给章司令,如若出现闪失,那么另一颗子弹,就留给自己。

他把勃朗宁掖进衣内,而后换了一件厚衣裳,收拾了一番头脸,这才去找章司令。

章司令早已结束了会议,这会儿又封好了一份密信,正打算托个稳妥人去送。忽然看见冯砚棠来了,心里倒是很高兴——冯砚棠神清气爽的,想必正为了即将安全撤退的事而兴奋着呢!他遣退了众人,跟冯砚棠单独留在房间里,忍不住又握紧了冯砚棠的手。

冯砚棠默默的看着他,他也不错眼珠的看着冯砚棠,看了好一阵子才说:“明天就有飞机往那边去了,你准备一下,早点走吧。”

冯砚棠立即问道:“那你呢?”

“我?”章司令微笑了一下:“我会再坚持一下,等两天再走。”

冯砚棠道:“你能坚持两天吗?”

章司令似乎有些犹豫,却是笑着说:“你竟然信不过我?”

冯砚棠摇了摇头:“咱们一起走不成吗?”

“昨天晚上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可不准再变卦!”章

司令换了严厉的语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我都要以大局为重!”

冯砚棠闻言便不言语,看着章司令一脸郑重,最终只得点头说道:“那好,我听你的。”

章司令松了一口气,笑容像是两点水滴在他的嘴角漾出了一丝不成形的波澜,冯砚棠正想再问句什么,章司令却猛然向前迈了一步,将他一把抱住了,冯砚棠怕他觉出来自己身上的枪,下意识的往后一躲,章司令奇怪的看着他,却终于什么也没问,只说道:“行啦……你先去整理行李,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马上就要会战,我也得准备准备了!”冯砚棠还在犹豫,偏偏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他打开门一看,原来是章司令的老卫队长过来了。

卫队长是被章司令专门叫过来的,这时看见冯砚棠在这里,倒有点尴尬似的,犹疑了一下,章司令便让冯砚棠先回避,冯砚棠答应着走出去,却虚掩了门,站在门外倾听里面的动静。

便听得章司令说道:“老伙计,我叫你过来,是因为这儿有样东西要托你带出去——喏,这是我写给校长的信,你千万收好了,明早上我会命令你跟着冯处长一起走,你们坐飞机去台湾,等到了那边,你就将这封信交给校长——切记,绝对不要让冯处长看见这个。”

“钧座!”卫队长的声音很惊讶:“您这是——”

章司令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我早已做了决定,你也不必再劝我……没其他事要说的话,你就出去吧……”冯砚棠愣了一下,迅速闪开了门口,等了一刻,那卫队长推门而出,眼圈都是红的,他便一把抓住了卫队长的衣裳,将他拉到一旁。卫队长吓了一跳,幸而看清是冯砚棠,便不出声。冯砚棠拽着他躲到僻静处,伸手便问他要那封信。卫队长起初还不肯给他,冯砚棠急了,说道:“你还瞒着我!是想害死他吗?”卫队长一怔,满脸苦楚,一只手却捂住了衣兜,冯砚棠顿时恍悟,便不顾一切伸手去抢,卫队长毕竟也有点年纪了,哪有他那样利索的手脚,终于给他抢去了那封信,冯砚棠毫不迟疑的拆开了,里面却是一页日记本上撕下的纸。

他将这张纸打开来,只见那上面工工整整的用钢笔写着一段话,字体浑厚苍劲,乃是章司令写惯了的碑体——“蒋公吾师钧鉴:职退守江浙,与数倍之劲敌血战,于兹已至绝境。匪集结大部来袭,援军不至,弹竭粮尽,实无力再守。职有辱使命,情愿抱定成仁之决心,与敌战至最后一人,以答多年知遇之恩……”

冯砚棠不及读完,一双手就控制不住的哆嗦了起来,卫队长慌忙劝他冷静,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好,好!我没想到他连遗书都写好了!果然,

我要对不起他了!”便将那页纸依旧还给了卫队长:“别告诉他我知道这件事,你且等着我的消息——如果我要你照顾着他,跟着他一起往后方去,你愿意吗?”卫队长跟了章司令多年了,如何不乐意?冯砚棠点点头说:“多谢了!老哥哥!”便回头往章司令那边去了。

章司令还在对着他的作战图沉思,神色一如既往的安详冷静,他大约是真正放下了这一些,故此才能如此坦然。冯砚棠进来,章司令问他:“这么快就收拾好啦?”冯砚棠道:“是啊,都准备好了。”章司令笑了一笑,似乎又有些自持不住,便飞快的扭过头去,佯装踱步来到窗前,小心的避开了冯砚棠。

冯砚棠望着章司令的背影,越发确定了自己的决心,他回头觑了一眼房门,定了定神,将一只汗津津的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而后探进衣内,无声无息的抽出来了那支袖珍手枪。

章司令猛听得背后传来一声枪栓响,回头一看,正看见冯砚棠举起了那支勃朗宁,冯砚棠双手持枪,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脸色苍白如纸。章司令一下子就愣住了:“小棠!你这是——”冯砚棠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别怕,我不会要你的命,可是你千万别动。你闭上眼,千万别动!”说时迟,那时快,他趁章司令没反应过来,已经扣动了扳机!

章司令应声而倒,肩上开出了一朵血花!冯砚棠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知道无大碍,便抽出早已掖在兜里的手绢,给他摁住了伤口,说道:“忍一忍!”随即他冲着窗户胡乱补了一枪,将那玻璃打得粉碎,这才将勃朗宁揣回衣内,放开了声音,冲着外面吼道:“快来人啊,叫军医!司令遇袭了!”

指挥部里回荡着他声嘶力竭的叫喊,卫兵们立刻蜂拥进了房间,冯砚棠双膝跪地搀扶着章司令,紧紧的按住章司令的伤口。章司令则是一语不发的望着冯砚棠,仿佛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因为疼,也因为惊,他的面色也是一片煞白,冯砚棠低头望着他,热泪不由得盈满了眼眶,颤声说道:“孩儿不孝,不曾保护好义父,望义父处罚!”

章司令的嘴唇直哆嗦,外人以为他是疼的,唯有冯砚棠明白他是气的,果然,他将一只血淋淋的手举起来,啪的一声,狠狠抽了冯砚棠一巴掌。

“混账!”他气冲冲的说:“你——你简直混账!你这是——你简直就是——”底下的话,他终究没法再说出来,又因为牵扯到伤口,他疼得身子一歪,差点又摔在地上,冯砚棠被他打得眼前一阵发黑,却拼尽全力支撑住他,章司令一把拂开了他的手,骂道:“滚!我不用你搀着!”冯砚棠哪里肯松开他,只得

哭着喊道:“军医呢?军医干什么吃的?怎么还不来!”而卫士们见章司令如此盛怒,冯处长又是这般慌乱,还以为他们都是因为遇袭之事惊吓过度,不免拉开了他俩,纷纷劝道:“司令息怒!冯处长他不过是保护不力,错不在他啊!司令打他有什么用?”一语提醒了章司令,他顿时茫然了起来,双眼瞪着冯砚棠,却不再有什么动作了。

冯砚棠半边脸都被章司令抽得肿了起来,颊上又沾满了血,不知是沾得章司令的还是他自己的嘴角被抽破了。他往前膝行了一步,依旧抓住章司令的手,委声说道:“义父,等您伤好了,您想怎么责罚我都可以,可是请看在孩儿的面上,尽快治疗伤口,不要辜负了孩儿的一片苦心!”章司令颓然叹了一声,幸而这时军医已经到了,大家赶紧搀他去内室治伤,事已至此,章司令也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别人将他搀进去了。

冯砚棠在他们走后依旧没有起身,风从破窗户里吹进来,他才发觉身上是凉的,那是方才出的一身冷汗被吹透了的感觉。脸上是热辣辣的疼,他抬起手拭了拭,又感到双手哆嗦的厉害。不知方才那颗子弹究竟打得准不准?内室里传来一片忙碌之声,一会儿,军医走出了房门,手里托着一个小盘子,盘内盛着一个变了形、染着血的弹头,他看见冯砚棠还跪在窗前倒是吓了一跳,慌忙将他扶了起来,冯砚棠直盯着军医手里的盘子问:“这——已经取出来了?”

“司令真是命大!”军医点点头:“这颗子弹打得着实是巧,刚好卡在他的肩胛骨上,再往下、或者往边上一点点,就会伤到他的心脏和肺部,那样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冯砚棠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拿那颗小小的弹头,拿了几次,才拿起来。

“你给他用麻药了吗?”他问军医,军医不明所以的点点头,他便又叮嘱道:“待会再给他用一点,不要太多,能让他好好睡一觉就行……我这就让人去拍电报,跟总统申请送他去后方!你们都跟着他一起去,在路上好好照顾着他,千万不要让他的伤口感染!记得,到了后方,要将他的情况往严重里说!明白了吗?”

军医闻言,正为可以脱离前线惊喜不已,便一连串的用力点头,冯砚棠让他赶紧下去准备,而后紧紧的握着那颗弹头,想笑,眼泪却簌簌的洒了出来。

冯砚棠的子弹,打在了章司令肩膀上——他的枪法的确是有准头的,不过到底还是手抖了,伤处位置略靠上,不然,这一枚枪伤,几乎就能成为章廷琨那个伤处的完美翻版:子弹的位置不曾伤及任何关键部位,偏偏位置又太关键,若不及时治疗必会影响心肺,故此需立即入院。军医

不敢迟疑,建议章司令速回后方,章司令不肯去,大家劝了他一番,冯砚棠一直在外面布置“捉拿刺客”之事,这时便进入内室查看章司令的情况。

章司令披着外衣,肩上已经被简单包扎过了,军医刚刚给他注射过止疼的药物,他看起来格外疲乏。冯砚棠进来,找借口赶走了闲杂人等,他只是不说话,冯砚棠走到他身边,默默的握住了他的手,他索性闭上了眼睛,冯砚棠又唤了一声:“干爹!”章司令才喃喃的说道:“没想到……你是要我做逃兵啊!我章廷瑜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让我日后如何面对同袍和校长!”

冯砚棠早有准备,便说道:“您放心,这个枪伤不是近距离的冲击伤,又是拿咱们不常用的手枪型号打的,根本看不出来。”

“异想天开!”章司令余怒未消:“你说的倒轻巧!可是摊上这个时期,没疑窦也会被人猜忌,更何况自己先露出这么大的破绽!我即使瞒过了自己人,难道共匪那边还不知道行刺与否吗?”冯砚棠立即打断他说:“我早就算好了:您这回负伤,不干他们那边的事。您的下属里面早有人意图归顺共党,因为无法说服于你,故此起了杀意,打算拿你的性命去向共匪请功。你觉得这样说有破绽吗?”章司令哑然,好半天才说:“可我终究是愧对了党国——”

“您管他们怎么样呢!您清高了一辈子,现在,就委屈您忍受一下!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事儿,您还怕?”冯砚棠抓住了他的手:“你连死都敢,还不敢好好活着?殉国固然成全了您的名声,可以后的日子怎样艰难您就不管了吗?政府难道就不要人来建设?咱们一大家子人难道就不值得你惦记?你还真指着我们去领抚恤金啊?”章司令被他一顿说的心乱如麻,无计可施,又见冯砚棠已经滴水不漏的编好了应对的话,便当真只觉得身心俱疲,无力坚持了。冯砚棠扶着他躺好,章司令长叹了一声说:“偏偏这一枪是你打的!但凡换一个人,我兴许还能大义灭亲,然而轮到了你的头上,你让我怎样下得去手?我这真是自作孽了!”冯砚棠说道:“我知道您有满腹的委屈,可我还是要请您忍耐!您只要能活着,日后见了校长,自然有办法解脱。可您若当真殉了国,您以为日后会怎么样?肯为您掉眼泪的,不过是自家人罢了!”章司令心如刀绞,在枕上反复的摇着头,却终于无言。

药效渐渐的上来,章司令慢慢的睡着了,他这一段时间都没能好好的休息,此时又借了麻药的作用,越发睡得沉。而冯砚棠一待他睡熟,便立即寻了一辆车子,又召集了卫队长、军医等人,将章司令送往机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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