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护士推门而出,直接走到晏阑身边说:“病人又一次心脏骤停,现在还在抢救,病危通知签一下。”

柳清莹接过那张单子飞快地签了字,护士转身就要走,却被晏阑叫住,他把一个东西塞到护士手里,说:“帮我把这个放在他手里。”

“这不符合……”护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枚造型独特的袖钉,“好吧,还有别的要求吗?”

柳清莹说:“我们不怕花钱,一定要把他救活。”

“我们会尽力的。”

一个小时后,手术室门口的指示灯终于灭了,医生走出来说道:“苏行家属?”

“在!”柳清莹立刻迎了上去。

“手术挺成功的,我们保住了病人的脾脏,没有切除。只是病人术中两次不明原因心脏骤停,建议之后做个系统的检查来排除一下心脏方面的问题。另外,病人的颅内出血现在只是暂时被控制住,还需要密切观察,所以要在ICU住一段时间,如果血肿不消或者有扩大的趋势,可能要进行二次手术。我看他有公费医疗,但这ICU的费用不全包括在内,你们家属的意见是……?”

“我们不缺钱。”柳清莹适时地把名片递给医生,“只要能把他救活就行。”

医生看著名片上那明晃晃的“曦曜集团”四个字没再出声,把名片收好之后朝柳清莹点了下头就离开了。

晏阑红着眼圈看向柳清莹,说:“舅妈,带我去个地方。”

“你还想干什么?!脑震荡需要休息知不知道?!”

“我有件事必须要现在查清楚。”晏阑慢慢站起来,“非常重要的事情。”

“磕傻了?”

“磕清醒了。”

柳清莹叹了口气,扶着晏阑往外走:“去哪儿?”

“西山陵园。”

晏阑顺利地调出了苏行离开家那天的监控,他快进着看过,果然在监控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暴雨之中,苏行并没有撑伞,他一路往陵园最深处的方向走去,拐进了一片“豪华墓地”中。

柳清莹疑惑着说道:“他……他爸也安置在那一片?”

“不是。”晏阑说,“如果我猜的没错,他是去看我妈的。”

“看你妈?为什么?”

“他妈是成幕慕。”

“成幕慕?怎么那么耳熟……?”

“成医生。”晏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妈的主刀,成幕慕医生。”

?“他……?!”柳清莹蓦地提高了音量,“他是成医生的孩子?!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

“还有更巧的。那场爆炸里我救下来的孩子,就是他。当时你们通过医院的关系去找他,医院大概是怕你们把我妈的死归因到成医生身上,对苏行做出什么事情,所以才没有告诉你们。”

沉默片刻,柳清莹拍着晏阑的肩膀说道:“阑阑,你不应该因为这个就跟小苏闹别扭。我知道你这些年对你妈的死一直放不下,但成医生也是那场爆炸的受害者,她没错,你妈没错,小苏更没错。这件事没有过错方,只有受害者,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舅妈,我是那样的人吗?”晏阑轻轻摇头,“但我确实做错了,我伤了他,是我给他的错觉,让他以为我一直对那场爆炸耿耿于怀,所以他才会纠结,才会要跟我分开,才会把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才会在刚才说……说他要还我一条命……”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跟他坦白说?”

“我不知道。”晏阑说,“我是见过他父母的照片,也确实早就知道他妈叫成幕慕,但我真的没认出来。那个时候我们都只叫她成医生,虽然知道她的名字也不会直接叫她大名。已经过去十六年了,而且照片和真人本来就有差别,再加上我天天都能看见苏行,自然会认为看他妈眼熟是因为他长相随妈。”

“那你现在这是……?”

“我想起来了。”晏阑扶了一下头,“我的接诊大夫叫程敏,刚才我听见护士叫她‘程医生’的时候突然就想起来了。我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

晏阑在来陵园的路上回忆起这段时间两个人的相处,试着从旁观者的角度去分析,才发现苏行的行为有许多不合逻辑的地方————

在得知苏荣车祸详情的那晚,苏行突然用一个“不恰当”的例子来试探自己对母亲去世的态度;半夜他又偷偷到屋里看自己后背的伤,接着就坐在客厅里对着父母牌位发呆。当时自己并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只是认为苏行乍然得知往事,思维混乱。

在餐厅那天,说到爆炸案时苏行明显过分紧张,在提到他微信名含义时候,他的表情是慌乱大于意外。而当时他用“怕你放不下那事,会记恨我”这样的话给之前的逃离找了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在那种对话状态下,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安抚,而不是继续探究他那天的行踪。

苏行可以说把自己吃得透透的,在对话和相处中能预判到自己接下来的反应从而有意地进行引导。

还有最重要的,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苏荣跟瑞达生物和红升医药没有直接联系,昨天在分析情况的时候苏行却并没有反驳,而是直接把苏荣的死放到了瑞达生物的逻辑环中。自己昨天那么说,只是因为这几件事交叉在一起可能有联系,但苏行却非常笃定,甚至都没有问过为什么,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爸的死跟这件事有关。

其实在得知冯颖死因的时候,晏阑曾经怀疑过苏行他妈的那场“意外”。但苏行非常巧妙地用“冯颖举报黄新滥用芬太尼”这件事把他的视线转移开了。芬太尼、恒众兴、瑞达生物、红升医药,这哪一件事都比语焉不详的“意外”更值得晏阑去关注。

现在查到了苏荣的线人,很快就会知道苏荣是追着“727爆炸案”出的事,接下来应该会调出“727爆炸案”的卷宗,这件事就肯定瞒不住了。所以苏行才会在这段时间里表现得很“正常”————演出来的,晏阑认为的那种“正常”。

晏阑觉得自己这次真是迟钝得可以,明明苏行骨子里就是个“丧”到极致的人,却突然一反常态地乐观了起来,甚至还会主动说起“以后”。这种在别人眼中的正常对苏行来说就是最大的不正常,而自己却没有发现,甚至还以为是自己改变了苏行。

晏阑几乎都要抬起手抽自己一巴掌。这段时间他都在忙些什么?!怎么会对苏行忽视到这种程度!几次三番提到自己跟母亲关系好,甚至还说自己的心理阴影是母亲去世带来的,完全没有发现昨天白天苏行隐藏在笑容里的苦涩。

柳清莹抓住晏阑的手,说:“你就是现在捅自己一刀,也没有办法改变过去的事情。等小苏醒过来,你们得把话说清楚。这孩子心思重,想的多,他把事情都藏在心里不说,实在是太苦了。阑阑,你别再欺负他了。”

“我不是故意的……”

柳清莹拍了拍晏阑的肩膀,说:“差不多该回去了,你还有事情要做。”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晏阑!你还记得你是一名警察吗?!”柳清莹一把拽起晏阑,“爆炸为什么会发生?肖鹏飞为什么回国?炸药哪来的?丁理是怎么找上肖鹏飞的?恒众兴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组织?当年那场爆炸跟今天又有什么联系?为什么查苏行他爸的死因会让乔晨出车祸?当年成医生到底是怎么死的?!现在不是你沉溺个人情感的时候!给我回去查案子!”

晏阑被柳清莹劈头盖脸一通骂,终于彻底醒了过来,他抹了一把脸,头也不回地走出监控室。

当年727爆炸案的结论是“患者因对治疗结果不满意自制土炸弹对医院进行报复”。苏荣一定是对这个结果有所怀疑,又因为他作为受害者丈夫必须遵守回避原则,所以只能私下调查。他在调查途中被恒众兴的人杀死,冯颖在成幕慕出事之后也被杀害,这不是巧合。所以当年那场爆炸很有可能也是恒众兴策划的……但是不对,爆炸发生之前手术室就已经乱了,晏阑记得当时几乎全院的医生都赶到了手术室里,成幕慕应该并不是被炸死的,实际上真正在爆炸中受伤的只有他和他妈。爆炸发生的地点在手术室外的走廊,所以攻击的目标不是成幕慕吗?不,一定是!那爆炸是为什么?示警?威胁?掩盖?对!是为了消灭证据,那附近有什么证据要消灭?

晏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penicillin!盘尼西林!青霉素!昨天在医院时苏行从文件袋里抽出来递给自己的那张纸上出现过很多次青霉素,但是苏行对青霉素并不过敏,甚至在平医大的时候还碰过装青霉素的安瓿……平医大……青霉素……

“舅妈,先去趟万明嘉筑!”晏阑对正在开车的柳清莹说道,“我好像知道怎么回事了!”

晏阑直接用钥匙打开苏行家的门,他在屋里观察了一会儿,径直走到摆放牌位的桌子前,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仔细观察着桌上的痕迹。片刻之后他拉开桌子第一层的抽屉,在里面摸索起来。

“舅妈,帮我一下!”

“笨死算了!”柳清莹走到晏阑身边,轻巧地从抽屉上方的暗格里拿出了两个文件袋递给晏阑,“这种暗格不要用蛮力。”

晏阑直接打开了最上面的一个文件袋,一目十行地看过之后又拆开了另外一个,等把两个文件袋里所有的内容都看完,他也终于明白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十年前,平医大附属第二医院实施了全省首例肝移植手术,那也是成幕慕进修归来第一次主刀的肝移植手术。

十八年前,晏曦因为肝炎继发肝硬化到以肝胆外科出名的二院就诊,后又转入肝移植科进行治疗,成为了成幕慕的病人。

十七年前,冯颖意外发现黄新在用病人试药,她将这件事告知了她最好的朋友成幕慕,两个人开始在工作中搜集黄新违规用药的证据。在肝移植科的病人都是等待肝源的,无论是肝硬化晚期还是肝癌,病人都会出现难以缓解的疼痛,这个时候一定会给病人开强效镇痛剂,比如吗啡、杜冷丁、美沙酮,还有当时并没有引起过多关注的芬太尼。成幕慕作为肝移植科的一把手,自然有权力决定给病人用什么药,所以她在发现黄新的意图之后,就开始严格控制手下的主治医和住院医给病人开芬太尼,也正是这样太过严苛的控制引起了黄新的注意。

十六年前,晏曦的病情恶化,在等待肝移植的病人中成为了最优先级。7月26号凌晨,一名脑死亡患者的家属决定捐献器官,那名患者的所有指标都与晏曦完全匹配,如果没有发生那场爆炸,这颗肝脏本该被安放在晏曦的体内。

成幕慕确实不是死在爆炸里,她在爆炸之前就已经出了事。事故调查报告显示当时从成幕慕的无菌口罩内侧提取到了少量残存的青霉素粉末,而成幕慕“恰好”对青霉素过敏。按照当时的手术流程,穿好洗手衣之后就要戴上无菌口罩,然后去刷手消毒。在刷手消毒的过程中,成幕慕碰到了好友冯颖,两个人在相隔的刷手位刷手说话,没有肢体接触,更不可能触碰到彼此的口罩。之后进入准备间戴手套穿手术衣,更不会有人接触到口罩内侧。

在戴上口罩的二十分钟内,成幕慕一直在吸入带有青霉素粉末的空气,青霉素通过呼吸道进入体内,最终引起了过敏反应,严重的喉头水肿和难以纠正的支气管痉挛导致她很快窒息、休克,最终死亡。

同时,在全院医生竭尽全力抢救成幕慕的时候,一个携带着炸弹的“病人”走到了手术区外的走廊附近。当时的苏行被李丽红哄着正准备回到值班室继续写作业,而晏阑恰好跟“迟迟不肯出现”的兰正茂吵了几句,气鼓鼓地离开,两个孩子就这样在楼道里不期而遇。晏阑和苏行几乎是同时听到了炸弹倒计时的声音,当时苏行还小,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晏阑因为从小被晏曜灌输一些乱七八糟的知识,对这种声音有一定的了解,所以他意识到了危险;兰正茂多年警察的直觉告诉他那个在药房附近徘徊的人不对劲,但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爆炸就发生了。晏阑不是没听到兰正茂的预警,只是他通过声音判断自己大概已经跑不开了,那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拉着身边的小孩子趴下————晏曜说过,爆炸发生的时候趴下更安全。

后来晏阑伤愈、转学、考警校、当警察,在得知缉毒警是最容易被毒贩报复的警种之后,就误以为当年那个所谓的医闹是兰正茂带去的。这些年来,他难过的是父亲对母亲的不闻不问;放不下的是母亲本可以活下去却因为自己的父亲而受到伤害;耿耿于怀的是自己当时力不能及,没有更早发现异常。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怪过那个同样在事故中丧生的成医生。然而换一个角度,晏阑也非常能理解苏行。

这一段近似于“我妈害了你妈”的往事对苏行来说肯定难以接受,他不敢轻易说出真相,害怕真相带来的一系列他承受不起的后果。苏行独自熬过没有父母的童年和满是歧视欺辱的青春期,从没对任何人完全放下过戒备。他认为人性本恶,会下意识地给所有事情做出最坏的预测。在苏行的概念中,这件事最坏的情况就是晏阑会将那台没有如期进行的手术归因到母亲身上。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发现黄新的违规操作,就不会有青霉素过敏,更不会有爆炸,这一切确实跟他母亲脱不了关系。肝移植患者术后可以长期存活,所以晏曦本应该活着,晏阑也不会有后背那一大片不愿让人触碰的伤疤。

多年的思维惯性让苏行不敢说出实情,即使他明白晏阑不是那种人,他也不敢去赌那个“万一”。他让自己做了一回恶人,生硬且粗鲁地推开晏阑,说出那些难以入耳的狠戾话语,试图用最冷漠的态度让晏阑死心。但他又被晏阑拽了回来,楼道里那个拥抱和落在肩头的那一滴眼泪把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砸得分崩离析。在那之后的每一天对苏行来说都是煎熬,他一边贪婪地享受着晏阑对他的好,又一边给自己做心里预设,反复告诫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梦,等晏阑发现真相的那一天,梦就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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