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余森叹了口气,说:“你把枪放下吧,我没配枪,也不会跑。既然你想在这里聊,那我们就好好聊一聊。”

晏阑轻轻抬起枪口。

余森脱掉风衣轻轻搭在旁边的椅背上,然后活动了几下肩膀的肌肉,走到一旁的沙发落座。

“我想我们还是轻一点说话吧。”余森盯着监护仪的屏幕,“我不想打扰苏行,哪怕他听不见,我也不想。”

“可以。”晏阑坐到了苏行身边,一只手握住苏行的手,另一只手依旧举着枪,淡淡地说,“我们开始吧。”

“听你的。”余森抬起手,在黑暗中做了个“请”的手势。

“把刚才那话说完。”

“如果我早点知道当年的事情,就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了。”余森轻笑了一下,“你明明猜到了我要说什么,为什么还非得让我说出来?”

“没有为什么。”

“你啊!还是这样。”余森说,“换我问你吧。我是什么时候暴露的?这次武卫阳的电话?还是之前丹卓斯那晚?”

“都不是。是你刚才进门的那一刻。”

余森明显愣了一下,旋即松了口气,说:“看来苏行真的没事。”

“他确实还没醒。”晏阑轻轻摇头,“你也看到了,监护仪都连在他身上,这些数值做不了假。他从昨天半夜到现在只醒过一次,不到五分钟,只来得及跟我说一句‘很难受’,就又昏过去了。”

“那医生说什么?”

“等。等他自己扛过去。”晏阑摩挲着苏行的手,“你刚才感受到了吧?他的手这么凉,我怎么焐都暖不过来。”

“怎么会……”

“你不是大夫,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点点剂量上的误差会给苏行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你怎么敢……”晏阑喘了几口气,“你怎么敢这么放心地给他用药?!”

“他不是已经醒了吗?!我只是想让他恢复得慢一点而已啊!”余森说着就要起身。

晏阑再一次抬起枪口:“别动。我说过了,我不会再让你碰他。”

余森僵在原地,只好尴尬地用手搓着自己的腿:“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苏行真的醒不过来,你就等着到地下去给苏叔叔赔罪吧。”

“无论怎样,我都会去给苏叔叔赔罪的,这不用你告诉我。”余森慢慢靠回到沙发里,两个人在黑暗的病房里对视着。片刻之后,余森开了口:“晏阑,你真的长大了。”

“人总会长大的,或早或晚。”晏阑意味深长地说,“你以为我是今天才真正长大吗?”

“所以你早就怀疑我了?”

“是的,比你以为的更早。”

余森轻笑了一声:“能有多早?把你引去丹卓斯?”

“两年前。”

“别开玩笑了,两年前能有什么……”余森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知道我没开玩笑。”晏阑平静地说,“两年前城中村的烂尾楼上,你确实做得很隐蔽,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是毒贩把我引到缺口处,我自己踩空摔下去。毒贩死了,我受伤住院,你被审查、延迟升职,这件事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已经尘埃落定,对吧?但是你忘记了我的听力比一般人好,我摔下去的时候听到了你对毒贩说的话。虽然只有两个字,但这两个字足以颠覆一切。”

“你……”

“你在开枪射击之前,对毒贩说了一句‘蹲下’。所以那天你并不是失手将毒贩击毙,而是目的明确的灭口。在外人看来,你严格遵守了开枪的准则,你的射击位置从始至终都是毒贩的腿部。而毒贩像找死一样突然蹲下撞到了你的子弹上,是完全不可控的意外事件。之所以做出这种判断,是因为没有人怀疑险些跟我一起从高楼坠落的你,没有人听见你那句‘蹲下’,我说的对不对?”

余森说:“我们可都戴着通讯器,我要是说了什么,肯定不止你能听见。而且如果你听见了,当时为什么不告诉调查组?”

“这就是我只是怀疑而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的原因。前几天发现金志浩有问题之后,我才确认了那句话不是我的幻觉。金志浩在现场,你的通讯器到底是开是关,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晏阑无奈地笑了一下,“其实是我从心底里不愿相信,再加上后来你在我病床前演那一出情同手足的戏码,我就把这事翻过去了。”

“我没有演,当时我确实……”

“确实是觉得愧对我?确实没想杀我?”晏阑直接打断道,“我相信。咱们一起玩过攀岩、特训过速降,你知道我的肌肉反应足够支撑我在空中重新调整姿势,直接摔死的几率不是很大。我也知道当年咱们俩人上去,原定计划是只有你活着出来的。你终究没有对我下手,所以我还挺感谢你的。”

“乔晨说你是阴谋论专家,现在我是真的信了。只凭自己隐约听到的一句话你竟然能把当年的事猜得这么清楚,你确实很厉害。”

“其实不止那句话。”晏阑说,“还有现场遗留的弹壳。孙铭睿说当年毒贩用是的64式,而且从弹壳分析,他用的枪并不是野路子。这让我想起了四年前破获的那起枪支走私案,当时收缴了大量64式手枪,那个案子几乎可以算是完美结案,除了一点。”

余森接着说:“除了主犯供述的枪支数量比实际收缴数量多。”

“是的。我想那些枪应该不是主犯记错了,而是你们偷偷扣下了,对吧?”

“没错,是金志浩,那个案子从头到尾都是自导自演,目的就是那批达到了警用标准的枪。”余森顿了顿,“那这次呢?这次你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两年了你都没有任何反应,为什么这一次这么笃定?”

“因为你越界了。”晏阑说,“所有缉毒警都把‘保护家人’刻在骨子里,不轻易拍照、不在外暴露家人信息,不开任何关于家里人的玩笑。你不是第一天当警察,却为了试探我而开玩笑说兰局是你的父亲,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有问题了。”

“竟然是因为这个?”余森似乎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个答案,他长出了一口气,而后说道,“难怪后来我引你去丹卓斯你就去了,揪出曾诚和魏屹然之后你都没有表现出对我的怀疑,哪怕当时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留在治安支队的痕迹都被你放过去了。晏阑啊,你现在真的是厉害了。”

晏阑没有理会余森的感叹,直接提问:“你是什么时候和金志浩搭上关系的?”

“不用这么文明,我知道你想说的是‘勾结’,对吧?”余森笑了一下,“借用你的一句话,很早了,比你以为的更早。”

“为什么?”

“现在再去问为什么好像没什么意义了。不过既然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很简单,因为钱。”余森没有给晏阑说话的机会,直接不加停顿地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有钱,我也知道如果我开口你一定会帮我,事实上你也确实帮了我不少,但我还不起了。不是钱还不起,而是人情还不起。当年为了给萌萌治病,你一出手就是十万块,你帮忙联系医院、联系最好的医生,你替我卖了多少面子、花了多少精力、托了多少关系?除了钱以外的那些东西,你让我怎么还?我也是个堂堂正正有手有脚的男人,我看着你替我拉下脸去求人、去参加那些你以前根本不屑一顾的饭局,你让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用面子换来的那些东西?”

晏阑说:“我从来就没想着让你还,我把你当朋友,为朋友做什么我都愿意。”

“但是我不愿意!”余森说道,“萌萌是我的妻子,我让我的朋友拉下脸去求人来救我的妻子,我做不到!”

“那你就去犯罪吗?!”晏阑质问道。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较真了。”

“对毒贩的纵容就是犯罪!”晏阑冷着脸说,“你是缉毒警,你比我更清楚每年死在毒贩手里的战友有多少!你手底下每放过一名毒贩,很有可能就会造成前线多牺牲一名战友!你宁可去找金志浩,都不来找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就因为真的拿你当朋友,我才不能再麻烦你了。余森揉了揉眉心,“而且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不是我去找的金志浩,是他来找的我。萌萌二次手术之前,我正在犹豫和纠结怎么向你开口再借一笔钱,金志浩带着银行卡直接找到了我。他说只要我在下一次抓捕的时候放过一个人,卡里的五十万就都是我的了。”

“你就同意了?”

“我有的选吗?我只需要轻轻抬一下手就能拿到五十万。我不用再向周围人伸手借钱,不用看着你们替我着急,替我去做违心的事情,所有人的生活都能回到正轨,这不好吗?”余森怅然地说道,“我知道我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萌萌走了之后他们还在继续用我,给的钱也越来越多,不过我一笔都没动过。我家卧室床头柜上有一张我和萌萌的合影,银行卡在相框背面,你们可以去查流水。萌萌走了,我要钱也没什么用。”

“你怎么这么傻!”

余森摇头:“你不会懂的。你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钱能把人逼到什么地步。”

“嫂子当初宁愿放弃治疗也不要你再为钱发愁,她如果知道她最后用的是脏钱,你觉得她能安心吗?!”

“最起码我安心了。”余森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走的时候很安静,没有受罪,她说她没有遗憾,所以我也不后悔。而且,没有我还会有别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被金志浩收买的是一个毫无底线的人,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最起码我没有害过人,我该抓的毒贩都抓了,实际上我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毒贩,我在跟金志浩合作的同时,也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让这些人伏法。”

“你这是诡辩!”

余森:“不,这是你体会不到的,穷人的悲哀。”

晏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两个人的角度不一样,永远争不出个对错,只好换了个问题,问道:“你这次反水,就是因为苏叔叔是吗?”

“是啊。”余森坦率地承认道,“我说过了,苏叔叔是我的救命恩人,结果我却跟害死我救命恩人的那些人混到了一起。你说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晏阑问。

“没比你早多少。‘清扫行动’收尾的时候我去过一趟恒众兴,因为有些东西需要跟他们交代,结果我在恒众兴的地下室里看到了苏叔叔的钢笔。肖鹏飞这个人有点儿变态,每做一个案子他都会留下被害者的一样东西作为纪念。”

“你怎么就认出来那支钢笔是苏叔叔的?”

“因为是我送的。”余森说道,“我高中毕业那个暑假打工挣的第一笔工资,除了给爸妈买了东西以外,还买了一支钢笔送给苏叔叔,我在那支钢笔尾部刻了一条鱼,我自己做的标记当然会记得。”

“所以休假只是幌子,你想自己调查?”

“没错,不过我刚歇了两天就被你拽回来了。”余森从兜里摸出烟盒,“你查到张格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机会来了。我可以借着这件事把丹卓斯翻出来,以你的性格一定会追查下去的。”

“别抽烟。”晏阑出声阻止了余森的动作,“苏行对尼古丁过敏,他闻不了烟味,而且医院也禁烟。”

余森立刻把烟收了回去。

晏阑接着问:“既然引我去丹卓斯是为了让我查案子,为什么要给我用毒品?”

“毒品?”余森的身子微微前倾,“不是我干的!我怎么可能给你下药?!我只是骗魏屹然说当天交易非常重要,是上面指定的大生意,凡是撞进去的都只能有去无回。给你下的是什么毒品?你中招了吗?”

“没有。”晏阑淡淡地说,“如果你是那个利用了魏屹然的人,那给我酒里下药的就是别人了,那人用的是潮饮,不过我当时什么酒都没碰。”

余森立刻说:“如果是γ-羟基丁酸的话,那应该是周桐薇,她一直在倒腾这种新型毒品。”

晏阑毫不避讳地亲吻了一下苏行的手背,然后站起来走近余森,说道:“跟我回去,把你没说完的话都告诉调查组。”

“晏阑,我真的羡慕你。”余森坐在沙发上仰起头,坦然对上了晏阑的目光,“你的信仰竟然可以如此坚定,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所坚持的东西,即使你看到了权力的博弈、看到了省厅那些肮脏龌龊,你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跟他们沆瀣一气,哪怕那样会让你的日子过得更加顺心。”

“因为我知道我才是对的。”

“不是的。”余森冷笑了一下,“是因为你有一个好父亲。如果你跟我一样,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没权没钱没背景,就以你这种行为处事的方式,从一开始就会被打压孤立。别告诉我你不懂这里面的关系,否则你不会把乔晨弄到你身边。”

晏阑:“……”

余森接着说道:“我承认你确实能力出众,但你也没有办法否认你吃到了兰局的红利,不是吗?你以为兰局不帮你,你就真的是靠自己了吗?你查完丹卓斯的背景就毫不犹豫地一个人闯进去,不就是吃准了没有人敢真的让你在那里出事吗?你放心大胆地查恒众兴、查当年的车祸和爆炸案,逼得武卫阳狗急跳墙,他也只敢动刘副局和乔晨,不敢碰你分毫,还不是因为兰局?!如果没有那个好父亲,你知道你的结局是什么吗?”

余森抬起手指了一下躺在病床上的苏行,说:“好一点的,你就像他一样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坏一点的,你就像他父亲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晏阑说:“你说的那些我都承认。但是全国两百多万警察,大多数都跟你一样的出身,难道他们就没有坚持正义吗?难道现在在位的所有领导全都是靠拼爹爬上来的吗?我承认有上层的博弈,有所谓政治上的站队,但你别忘了我们肩上警徽的意义,我们要做保卫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长城。老余,你太偏激了。”

“既得利益者,有什么资格说我偏激?”余森站起来,轻轻拨开晏阑的枪口,“你不会开枪的,举这么半天也累了,收了吧。”

“他不会开枪,但是我会。”江洧洋的枪对准了余森的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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