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何喻站在安府监狱大门口,没有回头。他听到身后铁门重重关上的声音,几乎就有那么一种冲动想要回头去看看这个自己待了两年多的地方,可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这个地方不能回头,前面是一条直路,笔直通向远方,那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何喻没有急着离开,他蹲在离监狱大门不远地方,静静抽了一根烟。

烟是离开之前,管教了他两年的狱警给他的,只有一根,被何喻放在上衣口袋里,到现在才有机会,蹲下来慢慢品味。不是什么好烟,可是何喻也从来没抽过太好的烟,刺激的烟雾从口中被吸入肺里,然后再缓缓从嘴里吐出来。仿佛是一种洗涤,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何喻在这里住了两年多,却从来没有机会见到安府监狱外面的风景,那时候法院宣判之后,他是被警车从看守所移交到监狱,他整个人沉浸在无助和恐慌之中,甚至没有办法抬起头来看一看前方。到了今天,他才发现,原来这里并不如他想象中的荒凉。

除了紧挨着监狱的近百米范围是一片空旷,再远些,就如同许多普通的偏远小镇,有餐馆有商店,还有一些小旅馆。

监狱常有警察和探视的犯人家属进出,反倒是使得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热闹了起来。

何喻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重重按在地上的时候,一辆宝马X6停在了他的面前。

何喻仰起头,看到车门打开,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从驾驶座下来,绕过车头,站在何喻面前。

“何喻。”男人喊他,声音低沉,情绪也有些激动。

从何喻的角度看向男人的脸,却是逆着光,他有那么一瞬间恍惚,闭了闭眼睛。

男人伸出一只手给他,“起来。”

何喻笑了笑,也伸出手去握住那只手,被男人用力拉了起来。

接着,男人便张开双臂使劲抱住了何喻,他抱得很紧,几乎将何喻勒得痛了,他又唤了一声:“何喻。”

何喻缓缓回抱住他,也轻轻叫了男人的名字:“付晨山。”

付晨山许久没有松开何喻,何喻能感觉得到他的手臂微微有些颤抖,随后他将脸埋在了何喻的肩上。

何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付晨山的头发。已经不是以前那种熟悉的柔软的触感,付晨山将自己打扮得很体面,头发上抹了定型的发胶,摸起来有些发硬。

何喻最后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松开。何喻笑着用轻松的口气说道:“我饿了,先找个地方吃饭。”

付晨山站直了身体,看着何喻,说道:“你瘦了。”

其实并不是瘦了,何喻因为每天都要劳动,晒得黑了,脸上的线条也更加轮廓分明,而衣服覆盖下的身体,却是变得比以前结实了,薄薄一层肌肉覆盖在上面。

付晨山将副驾驶的车门拉开,“先上车。”

何喻走过去,有些不习惯地坐进车里。身下是光滑的皮椅,车厢里弥漫着浅淡的汽车香水的味道,与他在监狱里闻惯了的男人汗水和体味混杂的气味差得太远,何喻一时间反而觉得有些闷。

付晨山已经坐回了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何喻伸手按下车窗。

付晨山问他:“会晕车?”

何喻摇摇头,“没事。”

付晨山说:“这里空气不好,前面灰尘太大,还是把窗子关上吧。”

何喻于是把车窗按了回去,说:“好。”

付晨山将车调了个头,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前开去。

何喻一路看着路边经过的小饭馆,见到付晨山并没有要停车的意思,于是他也没有问,安安静静坐在车里看着外面风景。

安府是个小镇,安府监狱在郊外,靠山而建。因为还属于安府镇的辖区,所以照着地名取的名字。

一座监狱的存在是无法拉动一个镇的经济的,安府镇依然是个偏远破落的小镇。

付晨山能在镇上找到这么一家还算是高档的餐馆,并不容易。

两人选了靠窗的位置,服务员把菜单送上来,付晨山接过来递给何喻,自己去了卫生间。

何喻翻看着菜单,这里的菜其实不贵,只是何喻在监狱和看守所加起来待了三年多,已经很久没吃过哪怕是最简单的家常菜了。

他小时候喜欢吃鱼香茄子。只要是茄子上市的季节,妈妈每天早上先去菜市场买茄子,中午下班回来就给他做。浓厚的芡汁裹着鲜嫩的茄子,鱼香的香味扑盈鼻端,那时候最简单的幸福反而是现在最大的奢侈。

很多东西哪怕你后悔了,再回头,也得不到了。

付晨山回来的时候,看到何喻还在对着菜单发愣,旁边的服务员拿着纸笔,似乎是等了许久了,却不好意思催促。

付晨山坐在何喻对面,问道:“点了几个菜?”

何喻回过神来,抬头看他,把菜单递了过去,“你来点吧,我都想不起要吃什么。”

付晨山翻了翻菜单。

何喻低下头,拿起桌上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他的视线落在付晨山唇角,看到他的唇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直线,这是个有些厌弃却又想要掩饰的表情。何喻与他相识二十多年,一起长大,付晨山的每一个表情代表了什么意思,没人能比他更熟悉。

付晨山点了四、五个菜,都是何喻喜欢吃的菜,他还记得很清楚。

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

这时候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整个餐馆里面只有何喻他们这一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异常安静。

付晨山开始用茶水清洗碗筷,何喻却是坐着没有动。

一直等到付晨山问他:“我帮你洗一下筷子?”

何喻才反应过来。

他在监狱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哪里还记得吃饭前要清洗碗筷,自嘲地笑笑,说道:“不必了。”

付晨山眉头微微皱起,看着何喻。

何喻觉得喉咙有些发痒,问道:“有烟吗?”

付晨山闻言一怔,脱口而出:“你不抽烟的!”

付晨山语气激动,以至于何喻都愣了一下,随后才笑了一笑,多大点事,“在牢房里日子不好过,偶尔别人给一根,就试着抽抽看,心里舒服一点。”

付晨山突然伸手过来按住了何喻放在桌面上的手,“小喻,对不起!”

还是来了,何喻顿时有些走神,这句话从付晨山哭着求他,到他被送进看守所,后来进监狱,付晨山来探望他,何喻听了许多次,几乎每次见面,付晨山都会跟他说对不起。

何喻并不是觉得厌烦,只是觉得毫无意义,再多的对不起能够换回来他三年的自由,能够换回来他母亲的性命吗?

有一个问题付晨山从来没有问过,如果他现在问何喻,到底后不后悔,那么何喻一定会告诉他,他后悔了。从他被关在看守所,暗无天日惶惶不安度日,从他在法庭上看到母亲哭得泣不成声靠在姐姐肩膀上,从他在牢房里被人一拳头打在脸上,他就后悔得恨不能杀了自己重新来过。

可是后悔又能怎样?

付晨山一脸忏悔,每次见到何喻都痛不欲生好像恨不得自己能替他坐牢。可是何喻看在眼里,越发冷静,他不恨付晨山,他只怪自己,当年一头为了所谓的爱情栽了进去,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当残酷的现实将理想中的爱情消磨光了,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可是再无路可走。

何喻抬起手,抹了一把脸,“借点钱吧,我去买包烟。”

付晨山松开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的递给他,仍是劝道:“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何喻接过钱,站了起来,微笑着说道:“没事儿。”然后朝着饭馆外面走去。

何喻在饭馆对门的一家小卖铺买了包二十块钱的烟和一个五毛钱的打火机。他没有急着回去,而是站在路边先点燃了一根烟,叼在嘴边用力吸了一口。

从他这里可以将坐在窗边的付晨山看得很清楚。

付晨山比他大了不到一年,两家人是邻居,从小学时就认识了,后来一起读初中、一起读高中,直到大学时候才分开。结果大学毕业之后,两个人又进了同一间公司工作。

何喻从初三那年开始喜欢付晨山,总以为两个人能够一直在一起,是一种缘分,后来才知道,原来那种缘分,对自己来说太沉重了。

烟没抽完,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付晨山转过头来找他,何喻连忙将未抽完的烟掐灭,朝着饭馆走去。

何喻吃饭很快,而且很安静。

付晨山吃得很少,一直帮他夹菜,还给他添了两碗饭。

何喻虽然沉默,这顿饭却吃得不少,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味道和油水这么足的一顿饭了。

吃完饭,何喻抽了张纸巾擦嘴。

付晨山看着他,温和问道:“吃饱了吗?”

何喻点点头。

付晨山说:“那我们回去吧,回市里还得两个多小时,晚了堵得厉害。”

何喻站起身,说:“晨山,我想先去拜祭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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