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奶盐

翌日一清早,苏柏就打了好几通电话,疏通不少关系,总算打听到贺司屿上午的行程。

他会在大剧院的办公层。

苏稚杳那时才知道,原来剧院现如今的法定代表人是贺家的老爷子。

昨晚的茶室……还真是他的地盘。

苏柏亲自开车过去。

路上,苏稚杳靠着副驾驶的窗,全程都没说话,当她是认识到错误,后怕了,苏柏趁红灯,伸手拍了拍她头。

“乖,爸爸在,别怕,”苏柏说:“到时杳杳认个错就好,别的爸爸来说。”

久违的温柔语气,让苏稚杳恍了下神。

这样只有两人的单独相处,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过了,那一瞬间恍惚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她一个人的父亲。

苏稚杳回过头,眸光略散,没来由地问了声:“爸爸,你还记不记得我最爱吃什么?”

“海盐椰奶雪糕,怎么不记得。”

苏柏失笑,驱车继续往前开:“小时候在港区吃过一回,你就馋上了,你这只小馋猫啊,有次一口气吃了十多支,肚子疼到叫救护车,把你妈妈都吓得……”

话音忽止,苏柏反应过来,没再往下说。

短暂的温馨接近惩罚更多。

苏稚杳喉咙紧了紧:“爸爸,你为什么不要妈妈了?”

“杳杳……”

“就因为妈妈生病了,什么都不记得,你就不爱她了吗?”苏稚杳哽声追问。

她小时候,他们明明那么恩爱,现在呢,两个灵魂漠不相关。

他换了新的爱人,多了一个女儿,在她十岁那年,他有了新家庭,对她的爱也分了出去。

苏柏失声良久,语气放得很柔:“杳杳,爸爸妈妈之间的情况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爸爸妈妈虽然分开了,但我们依然很爱你,你永远都是爸爸最疼爱的女儿。”

最疼爱的女儿。

这几个字在苏稚杳听来,讽刺又可笑。

因为最疼爱,所以给她签卖身契,连解约都不答应,明明知道她不开心。

因为最疼爱,所以要想尽办法劝她联姻,嫁给不喜欢的人。

骗子。

口口声声一生挚爱,却经不住人性的碰撞,一击就碎……她不会再被打动,不会再相信了。

苏稚杳胸口随呼吸长长一个起伏,偏过脸去。

人的感情这么假。

那她就做个自私的坏孩子。

一小时后,剧院茶室。

贺司屿坐在那把太师椅,开完总部会议,合上笔记本,扫了眼腕表后,他拎出一瓶龙舌兰,淡金色酒液倒入雕花玻璃杯中,发出清响。

他抿了口酒,闲适地取出盒中一支雪茄,剪去茄帽,又颇有雅兴地点燃雪松木片扔到烟灰缸里,握着雪茄慢慢转动,均匀受热。

徐界出现在楼梯口,轻叩两下玻璃墙:“先生,苏董带苏小姐过来了,想见您一面。”

“嗯。”

贺司屿抽了口雪茄,慢慢悠悠吐出烟雾。

苏稚杳跟在苏柏身后,被徐界领到茶室。

“坐。”贺司屿磕了磕雪茄灰。

在商圈沉浮几多程,苏柏见过世面,能屈能伸,最善言辞,他清楚这时候不该坐下,只站在那张原木桌对面,双手交握在身前,客气两句,而后直言来意。

苏柏向他表达歉意,说自己女儿年纪还小,不懂事,并非成心给他添堵,请他高抬贵手原谅。

“贺先生,等拍卖方完成交付流程,那对粉钻苏某一定亲自送到您手上。”苏柏诚心说道。

贺司屿搭着腿,握着雪茄后靠到椅背,扯了下唇:“哦?苏小姐舍得割爱了?”

他今天一身的黑,黑色丝质衬衫,黑色西服套装,气质和外面的雪天一样,冷得透心,冰山下的气场使得眼前的情景,形成一个君臣觐见的画面。

对面的男人很淡地笑了一声。

松弛,低哑。

苏稚杳凝眸,对上他饶有兴趣的眼神,而他只是施舍了她一眼,便就耷下眼睫,去抽雪茄。

她的出现,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始料未及。

苏稚杳若有所思,默默捋了遍细枝末节,昨夜那稀里糊涂的思绪一下子豁然开朗。

难怪昨晚他走得那么不带商量,就是因为他算准了,今天她肯定会自己再送上门。

“杳杳。”苏柏低声提醒她认错。

苏稚杳抽回神识,话到嘴边转了好几个来回,心里头没法服气,话锋一转,她问:“我能单独和……贺先生聊几句吗?”

苏柏惊愕:“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

“可以。”贺司屿反握雪茄,慢条斯理放进盛着龙舌兰的酒杯,微微蘸湿烟蒂。

话已至此,苏柏纵使再不放心,也只能眼神示意她不要乱说话,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会客室,留苏稚杳独自在这里。

楼下的门一关响,苏稚杳便开口质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贺司屿含住雪茄那头,混着浓郁的酒味吸了一口,盯着她的眼睛,事不关己地吹呼出气。

一片淡蓝色烟雾朦胧在他们之间,又慢慢消散。

这是默认了。

看他这运筹帷幄的模样,苏稚杳脑中灵光闪过,细思恐极地惊道:“你给我选择,给我开条件,都是在算计我对不对?”

断定她别有用心,不会爽快答应,一来一回勾着她落网,再以退为进,到最后他只需要大度地告诉她,你看,机会我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珍惜,不能怪我。

苏稚杳总算恍悟到眼前的男人有多阴,城府又深又重,他们加起来,简直八百个心眼子。

她负八百,他一千六。

“你怎么这么坏啊!”苏稚杳恼嗔。

她嘴角下沉,鼻子皱起来,那双桃花眼瞪人也不具杀伤力,莹亮的眼瞳削弱了她表情的怄气,突显出更多的委屈。

贺司屿来回品了品她的话,雪茄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烟灰缸上。

这就坏了么?才哪到哪。

“从昨天拍卖会现场到今天,我有没有哪怕一句话损害过苏小姐的利益?”

苏稚杳噎了下:“没有。”

“那怎么能是算计。”贺司屿对上她迷惑的目光,握雪茄的手朝她轻轻一抬:“顶多叫还击。”

“……”

有她算计在先,才有他还击在后。

这是事实,苏稚杳没底气反驳:“那也是打击报复的击。”

话落,他回应了一声很淡的呵笑。

苏稚杳小声嘀咕:“你就是暗算我……”

贺司屿也不和她争论,似笑非笑:“下次再跟人谈判,记得把筹码藏深些,别太实诚。”

苏稚杳从他话里听出了潜台词还不是你自己笨,一问就什么都跟我说了,不阴你阴谁。

她一口气涌到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一张只有巴掌大的脸,两腮恼得泛红,憋屈得像是要被他欺负哭了。

贺司屿瞧了她会儿,被她这么一衬,显得他像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让让她也不是不可以。

免得又要说他无耻,连她这么一个刚到法定结婚年龄的小女孩儿都要算计。

贺司屿右手握着雪茄不紧不慢抽了一口,左手掏出手机,拨出号码,举到耳边,响几声后那端接通。

只听他熟络地用德语回应对方,寒暄了会儿,他说道:“正好,您不妨在中国休假一段时间,顺便借我几节钢琴课,课程费按您的标准算。”

对面不知回答了什么,贺司屿薄唇淡挑:“当然不是我。”

说着,他不经意抬了下眼皮,像是睨了苏稚杳一眼,又好像不是在看她。

“一娇气包。”他懒着腔说。

几分钟后,这通电话结束。

苏稚杳出乎意料他还会德语,听着很标准的样子,而她全程听不懂。

她没在意,依旧满腹跟他算账的心思,抱着不能吃亏的心态,瞅着他,埋怨轻哼:“钻石都给你了,你说的补偿还作不作数了?”

贺司屿手机随手扔到一边:“你还要补偿?”

看来昨晚的条件是没戏了。

怪不得说做人不能贪心,痛失Saria的私教课,苏稚杳深切体会到肠子都悔青了的感觉。

她在心里骂他诡计多端。

反正玩心计不是他的对手,苏稚杳索性耍无赖,别开脸,抱起胳膊:“我被爸爸批评了一晚上,到头来血本无亏,都赖你……”

话音未落,苏稚杳转念一想,要想解除和程氏的经纪合同,还得指望他呢,千万不能一时沉不住,惹他生气,断送自己后路。

苏稚杳不露声色地把小脾气压回去,轻轻顿了下足,双颊微鼓,拖出撒娇的尾音:“我不管,贺司屿,你得请我吃饭”

贺司屿眼底夹杂着一丝端详。

她穿的是牛仔裤,裹着一双细直的长腿,上面一件短绒毛衣,胳膊抬起来,隐隐约约露出一截小蛮腰。

黑亮的头发用一条浅色丝巾编成辫。

这架势和模样,娇蛮得很。

“我不请女孩子吃饭。”贺司屿语气没什么情绪。

苏稚杳没想到他这么无情,上前几步到桌沿,离近他,声音听着委屈兮兮,受挫又很当真地问:“是我不够漂亮,你看不上吗?”

贺司屿不是没被人勾引过,尽管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但暗戳戳向他献媚示好的女人不少,不过像她这样直白的,还是第一个。

他倒是不怎么反感。

“我不单独请女孩子吃饭。”贺司屿着重强调单独这个词,伸手把雪茄横放到玻璃杯上。

不显山不露水:“尤其是你这么小的。”

“为什么?”苏稚杳一点儿都不觉得他们之间的年纪有什么问题。

贺司屿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一个成年男人,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吃饭,会是单纯请客这么简单么?”

“还是说,”他颗粒感的嗓音耐人寻味着:“其实那才是苏小姐想要的。”

他倚靠的坐姿松弛,自下而上凝过去的眼神慵懒,带着三分打量,三分嘲弄。

苏稚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她二十岁了,不是十二岁,对圈子里男女间的风流韵事都懂,今天跟着这个,明天又跟了另一个更位高权重的男人,都是见怪不怪的事。

懂归懂,但做不来。

她没想过这种事有一天会到自己身上,蓄意接近前更没想过,利用他最后指向的结果,可能是一场情.色交易。

目前为止她所有的行为,都完全是在招惹一个不好惹的主儿,而不是在引诱一个有需求的男人。

这不是坏孩子该有的表现。

“我要说是呢?”苏稚杳迎上他黑沉的眼睛,气息压得轻轻的。

贺司屿薄唇很淡地抿了下,安静片刻,再开口,略以长辈的态度:“程家门第居显,在京市分量不轻,那个叫程觉的男孩子,不能让你满意?”

一张原木桌的距离,苏稚杳垂着眼望住他,表情从生涩渐渐变得迷茫。

“有他什么事儿?”苏稚杳越发疑惑。

在他晦明不清的目光下,她刚生出的那点做坏的能耐偃旗息鼓。

她躲开视线,温温吞吞:“那……那就不是。”

沉默良久,贺司屿重新握起雪茄:“我不做亏本买卖。”

不管她是什么目的,他已经给出了拒绝的明确暗示。

苏稚杳失声,一时彷徨。

爱慕她的人占了大半个圈子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苏稚杳自己门儿也清,从前只要她灿烂地笑一笑,就能在千千万的追求者中周旋自如。

偏偏这回遇到个油盐不进的。

苏稚杳咬咬嘴唇,仍是不死心,小声问:“就只是单纯地想约你吃饭,不能吗?”

茶室内一时间静了下来。

横在酒杯上的雪茄还在弥漫着蓝白色淡雾,散发出郁郁的烟香,熏得人头脑微微混乱。

过了会儿,听见男人一声轻描淡写。

“过来。”

苏稚杳猝不及防,讶然看过去。

贺司屿却没在看她,敛着眸,在水晶烟缸里一点点揿灭雪茄,一丝不乱做着自己的事。

他似乎天生有着使人信服的能力,言语举止游刃有余,无论说何话,用何种语气,都让人下意识服从。

等越过桌子,人都走到他身边了,苏稚杳才忽然间反应过来,不明所以。

只抽到一半的雪茄灭了,被他随意丢进烟缸里,贺司屿起身,从坐到站,身躯轻易高过她,在她眼前严严实实落下阴影。

苏稚杳不经意就怂了。

想稍稍退开些,没留神,一屁股跌坐到原木桌上,他散开的西服外套贴近她鼻尖,雪茄淡淡的热咖香和他衣服上的乌木气息交融。

苏稚杳只得闻着,呼吸和心跳加促。

她想把双手抬到身前护一下,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男人漫不经心的嗓音先响起。

“能。”

贺司屿给了她迟到的回答,可有可无地噙着点笑:“不过,苏小姐是想要上Saria的钢琴课呢……”

他张开手臂,掌心落到桌面,撑在她身子两侧,低下头时,额前落下一缕黑色碎发,和漆黑的眸子同时往下,深凝住她。

“还是想要约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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