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奶盐

警署治安厅一瞬间鸦雀无闻。

只有苏稚杳微弱的啜泣, 四周悄寂得能听到有起起落落的抽气声。

一大厅的人都愣住。

周宗彦姗姗来迟,有说有笑地和等在门口的徐界一同走进,猝不及防撞见这一幕。

办案大厅又多了两个发愣的人。

目光聚集之处, 小姑娘缩在男人身前,双手把他的西服都拧出褶, 脸不停往他胸膛蹭, 哭得呜呜嘤嘤,断断续续, 隔老远都能感觉到委屈。

她身上裹着男人宽大的岩黑调商务大衣, 而男人左手举着雪糕, 右手埋在大衣下,也不知道摸到人家哪儿了。

反正看着就很不清白。

周宗彦两手空空, 制服口袋从上到下拍了一遍,都是瘪的, 他压低声音, 带着诧异责怪起徐界:“你冇同我讲呢系佢小女朋友啊(你没跟我说这是他小女朋友啊)?”

害他见面礼都没准备。

徐界望着这不可描述的画面,无辜回答:“……我也系刚知,周sir。”

女孩子身子很软,挨在身上柔若无骨,哭声从那把温甜的嗓子里哼出来,跟搅了蜜似的,黏黏糊糊,听得人心猿意马。

贺司屿莫名冷不下脸。

想叫她别哭, 一低头, 下巴就抵到她发顶, 她凌乱的发丝直往他颈下钻, 挠得他心里都在发痒。

于是他抬高头避开, 脸侧过去。

冷不防对上了那一双双窥伺的眼睛。

贺司屿锁眉,冷峻的眸子一扫,所有人两眼望天观地,四下逃窜开。

立刻放手显得无中生有,但再抱下去就真说不清了,贺司屿垂下眼睫,看了眼挤在他西装外套里哭哭啼啼的姑娘,想想还是没把人拎开。

手掌松了她腰,他云淡风轻地抬起手臂,指尖隔着大衣,虚碰两下她背:“没事了。”

再问:“住哪里?”

苏稚杳呜咽声渐渐弱下去,人慢慢从他怀里退开,低着脑袋不说话。

就在这时,周宗彦走到这边,手肘撞了下贺司屿的胳膊:“阿霁,咁久冇见,食个晚饭啊!”

贺司屿用手背回拍了一下他心口:“我先送佢返去(我先送她回去)。”

周宗彦“哎呀”一声,直接看向苏稚杳,眼神清亮,嘴角上扬:“嚟都嚟咗,小妹一齐啦!”

眼前的男人五官很俊,笑起来唇边会有漂亮的括弧,明明长了张风流倜傥的脸,和人对视的时候却永远都是满目深情,看着就是个有钱有闲爱玩票的富二代。

但一身警服又矛盾地让他多出一种凛然感,仿佛随时就绪为正义牺牲。

这样的形象很难产生距离。

不像贺司屿,那双眼睛深黑沁冷,最开始她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苏稚杳眨着湿漉漉的长睫,茫然地和周宗彦四目相觑。

发现她懵懵的,周宗彦恍悟,忽地笑出声,抬手连道两声“sorry”,改说普通话:“妹妹来都来了,一起吃晚饭?”

苏稚杳今晚被吓怕了,头脑还不太灵清,不知该不该答应,温温吞吞,下意识瞅向某人。

见她投来目光,贺司屿倒是没反对,面上无悲无喜问她一句:“吃过了?”

苏稚杳轻轻吸鼻子,眼皮耷拉下去,哭过后嗓子略娇哑,很小声地说:“……有点儿没吃饱。”

“……”贺司屿一时没话。

“正好,让阿霁带你再吃点儿。”周宗彦笑着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中西区警务处总警司,周宗彦。”

苏稚杳微微迟疑,和他浅握了下。

“周……周sir?”她带着点软软的鼻音,生疏地尝试同别人那样称呼他。

女孩子的手细细长长,莹白如玉,在他指尖留下凉凉的触感,脸蛋很漂亮,声音也很抓人。

周宗彦轻笑:“不是下属,是妹妹嘛,叫彦哥就成。”

他没有任何指挥官的架子,好亲近得很,苏稚杳也就没刚刚怕生了,唇边抿起柔柔的弧度。

“哎等会儿,”周宗彦摸摸下巴,寻思着:“我怎么突然感觉你那么眼熟呢?妹妹叫什么名字?”

“苏稚杳……”她不知所以回答。

周宗彦蓦地茅塞顿开,双眼明亮有神,指住她勾唇一笑:“小貂蝉!”

苏稚杳被叫得有些难为情。

她从眼角到鼻尖都还晕着红,笑起来,无意间像一株含羞草,娇娇涩涩。

贺司屿瞥一眼她当时与人合拍的模样,面无表情朝盥洗室指了下,语气低沉中透着淡淡不耐:“衣服穿好,去洗把脸。”

苏稚杳低头看自己,浑身脏兮兮的,以为被他嫌弃了,瘪着嘴:“喔……”

苏稚杳一走,周宗彦便啧声指责他:“对女仔温柔啲嘛。”

贺司屿回了他个凉薄的眼神。

只见这位警务处最年轻帅气的警司笑着举手投降,随后扯扯自己身上的警服:“换件衫,阵间见(换件衣服,一会儿见)!”

外套灰扑扑的,没法看,于是苏稚杳洗完脸,就把贺司屿的大衣穿着了。

男人的衣服上依旧有缕淡雅的乌木香,能让人沉下心来。

回到大厅时,周宗彦已不在。

贺司屿先是瞧她的脸,白净了,鬓边沾着几丝湿发,视线再往下落,他的大衣太过肥大,一点不合她身,下摆快要拖到小腿肚,袖子将她的手指头都遮住。

这姑娘的体型有多娇小?

他想,他单手就能公主抱起她。

等她走至眼前,贺司屿目光不着痕迹地敛回去,递给她那支海盐椰奶雪糕。

苏稚杳第一眼又是被他的手吸引。

指骨修长,清晰的青筋脉络显得性感而有力,从前没觉得异样,可今晚不知怎的,他拿雪糕的姿势,扑面而来强烈的熟悉感。

潜意识引领着她看向他手腕。

什么都看不到,那里戴着一只名贵的金属腕表。

贺司屿抬了下手,催促:“拿好。”

“……喔。”苏稚杳回神,忙伸出双手接过。

去餐厅的路上,苏稚杳坐在车里一边吃雪糕,一边感慨地想,今晚的经历真奇幻。

她在旧巷子被尾随,在警署见到贺司屿。

现在,又坐着他的车,被他带着去吃晚餐。

“苏小姐。”副驾驶座,徐界告知她说:“跟踪您的男子,警署查到身份信息了,他叫陈彧,京市艺术学院摄影专业应届生,家里经济不佳,导致性格自卑孤僻,今晚并非初次,您在入住的酒店附近活动还是要当心,他跟踪您的原因,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听完,苏稚杳不由后怕,低低“嗯”声带出一点颤音。

贺司屿长腿闲闲搭着,握着一份文件正在看,闻声,翻页的手略微一顿。

“自己出远门,不知道带保镖?”听着有教训的语气。

苏稚杳丧丧地低声怨道:“我又没想这么多……”

贺司屿透过薄薄的镜片,瞟了眼身边的人。

确实,她也就小二十岁,这年纪每天的烦恼,大概只有裙子漂不漂亮,钢琴曲子难不难弹这些,哪会有对生死未雨绸缪的心思。

“怎么到警署的?”他垂眸继续翻阅文件,状似随口一问。

“他想和我约会,我答应了,然后把他往有警察巡逻的街上带……”苏稚杳闷闷道:“不过他的脑袋是自己不小心撞破的,和我没关系。”

小坏心思还不少。

贺司屿眼底拂过一秒似有若无的淡笑。

他没说话,合上文件,抬手捏住鼻梁上的镜架,将金丝眼镜勾了下来,一折,搁到扶手箱。

苏稚杳刹那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见他不看了,轻声叫他:“贺司屿。”

他侧目望过来。

没有眼镜的斯文加持,那双漆暗幽邃的长眸,半是慵懒,半是压迫。

苏稚杳抿掉沾在唇上的雪糕奶渍,一本正经地试探问他:“这次的晚饭……不算欠我那顿吧?”

都这时候了,算盘还不忘打清楚。

贺司屿想笑又压住唇角,双手交叉着,阖目靠到椅背,嗓音沉缓,带着几分懒意:“如果到餐厅前,能把你的雪糕吃完的话。”

苏稚杳埋怨地努努唇,一看手里的雪糕,才发现它快要被车暖气给融化了,忙低头含了一口。

晚餐在一家私房粤菜馆,不在闹区,颇为清静,桌墙是经典的港式红配绿,复古皮凳,水晶链拖着钻石灯坠下,梦回八九十年代。

豪华酒店越高端越冰冷,这里不同,处处弥漫着一种有烟火气的温暖。

苏稚杳还挺意外的,因为贺司屿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他该是不合群地,独自立于高高的明堂。

可当他坐在质感老旧的包间里,周围灯影青黄,腊香浓郁,她突然间感觉,这个人真实了,没那么遥不可及了。

周宗彦很懂女人的心,点的几道蜜汁叉烧、咕噜肉、菠萝包、虾饺和炸鲜奶,都是女孩子爱吃的,不仅将餐前的蛇羹换成了鱼汤,还贴心地加了杯温鸳鸯奶茶。

他褪下警服,换了身冲锋衣,情场老手的气质更浓了。

店主和他们是旧相识,亲自过来点单,说店里刚好有条乌梢很肥美,冬补佳品,讶异他们居然不点。

周宗彦笑笑说:“女仔惊蛇,睇睇,我哋下次至饮啊(女孩子怕蛇,照顾照顾,我们下次再喝啊)。”

贺司屿胳膊搭在桌上,抬起手指示意:“炸鲜奶同鸳鸯奶茶唔好。”

“畀阿妹嘅嘛(给妹妹的嘛)。”

“唔好(不要)。”贺司屿看着周宗彦的眼睛,不容置疑地重复一遍。

周宗彦挑眉作罢:“不解风情。”

贺司屿不以为意提了下唇角,不解释,只让店主把奶茶换成豆奶。

包间里有一台大红酸枝手摇留声机。

反正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苏稚杳就自己在旁边寻乐子,指尖在黑胶唱片上拨拨弄弄。

“这洋货一百多年了,原装绝版的老古董,弄坏可是要赔的,小阿妹。”周宗彦故意逗她。

苏稚杳顿住,随即就把手缩回长袖子里。

赔钱是小,一来就破坏主人家的好东西也太讨厌了。

周宗彦话锋忽转,语气促狭:“不过不怕,阿霁赔得起。”

苏稚杳却是不敢再碰了,安分坐回座位,好奇问:“为什么叫他阿霁?”

“他祖父取的。”周宗彦顺势消遣某人:“贺老爷子评价他属蓝桉本性,立于白骨堆,事事下死手,谁都不放在眼里,就缺一只蓝鹊鸟克克他这雷霆性子,所以写了幅字给他,还送了个小名,叫归霁。”

蓝桉是一类尤加利树的名字,具有特殊的异种抑制性,强势地独占养分,还会释放碳氢化合物,没有物种能在它周围生存。

唯有一种叫蓝鹊的鸟能够安然无恙地在它的枝头栖息。

这个生态学原理,苏稚杳懂。

但归霁是什么意思?

“啰嗦。”贺司屿眉眼间情绪淡薄,显然不爱听这些。

周宗彦虽识相地噤声了,却还乐在其中,向苏稚杳使了个眼色。

他明眸炯炯染笑,望出的眼神仿佛是有声音,对她说,我们踩着老虎尾巴了,收敛些,先吃饭。

菜品一道道端上桌。

苏稚杳还想问那幅字上写的什么,但悄悄看贺司屿的脸,格外阴沉,她也就不吱声了,夹了只笼屉里的虾饺,安安静静低头咬。

贺司屿食欲一向不善,饱腹足矣,他没立刻动筷,喝着热茶,杯子慢悠悠颠在掌心,眸光邃远,思绪活泛开来。

他祖父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人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生活不是杀戮,不必事事做尽做绝,司屿,试着饶恕。”

“你父亲、母亲,包括星野。”

当时他不过十几岁,站在老宅的书房中,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气场不啻于任何一个成年男儿。

“祖父,情不立事。”

年少的他,黑眸里蓄满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坚定和狠厉:“您教的。”

贺老爷子于主座,和他的视线直直相接,或许眼中有疼爱,但都被严苛掩盖:“那我今天再教你一句,人最大的软肋,就是没有软肋,望你珍摄。”

软肋?

他没有,也不会有。

忽然,眼前出现女孩子白皙的手。

指间的筷子夹着一只水晶虾饺,轻轻放到他碗里。

贺司屿抽回神识,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入目便是她蓬松长发间那张小鹅蛋脸。

歪着脑袋,眯着眼睛对他盈盈一笑。

她笑的时候,眼角弯弯,肩膀略微耸起些许,下巴一抵肩头,在他的大衣上压了一下。

可能是哭过鼻子的缘故,又是素颜,纯纯的很白净,显得她今晚特别乖。

“你再不吃,这笼虾饺就要被我吃完了。”苏稚杳轻声说,跟哄小孩儿似的。

她生得一副细细柔柔的好嗓子,像冗长前奏后的第一句歌声,可以用开口跪形容。

贺司屿心底泛起些微妙的情绪,目光凝到她沾着一点酱汁的嘴角,语气淡淡,但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平静:“这么好吃?”

苏稚杳翕着唇笑:“嗯。”

周宗彦看在眼里,笑而不语,这顿晚餐他主动去买了单。

后来贺司屿接到一通电话也出去了。

房间里复古旧物有不少,苏稚杳手里一盒温豆奶,东张西望,见什么都新鲜。

她又站到那台留声机前,抿着吸管,看了半天,还是没琢磨出这老古董怎么用。

贺司屿就在那时推门走回进来。

“要走了吗?”

“饱了么?”

两人一起出声,也一起停住。

苏稚杳对彼此间的小默契,以及他这句关怀感到喜悦,心想这冷漠的男人可算是见着点人情味了。

她扬起笑:“吃饱了!”

贺司屿几乎没有过愉悦这种心情,从哪一年开始算的已经记不清,尤其他本就心烦意乱,唯独今晚,两次被她的笑容感染。

留声机旁,她站在青黄灯光下和他对视。

她满足的眼神,让他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觉得愉.悦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回过味,贺司屿很淡地点了下头,走过去:“住哪个酒店?”

“四季。”

苏稚杳往墙边退了一步,给他让道,贺司屿走到她原先的位置,拿起台面上的锚头长柄钥匙,插进留声机的发条箱里。

有盆绿萝挨着留声机,苏稚杳背轻轻靠墙,胳膊挨着绿萝散开的浓绿叶片。

心中凭空生出个主意。

她咬咬吸管,声音很小,尽量不让自己见缝插针得过于明显:“贺司屿,你借我两个保镖吧?”

贺司屿今晚十分沉默,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只垂着眼,手摇上发条。

半天,他才嗓音低沉,半明半昧地说:“别告诉我,你是一个人来的港区。”

“那倒不是,助理陪着的。”

苏稚杳收着下巴,吸管戳戳下唇,不太高兴地嘀咕:“还有程觉,他非要跟着,一直纠缠我,赶都赶不走,要不今晚我也不能一个人偷偷跑出去……”

贺司屿没应声,慢条斯理转动着长柄。

苏稚杳和贺司屿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永远直面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后者总鲜少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仿佛对一切都能做到若无其事,让人看不透他心底究竟有几分真实的在意。

观察他侧脸,轮廓硬得冷漠,像是镀上了一层冰,完全是个袖手旁观的无情主义者。

大冰坨子。

苏稚杳在心里想,她要收回刚刚觉得他有人情味了的想法。

“而且和程娱传媒还签着合约,我又怕得罪他……”苏稚杳颓颓地叹一口气。

她可真可怜啊,他到底有没有同情心,这都还不快来心疼心疼她。

见他还是不急着开口,苏稚杳郁闷地裹裹大衣,勾起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是她今晚这模样还不够凄美吗?

苏稚杳腹诽半晌,贺司屿才平静地松开发条,转台开始缓缓旋动,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唱针,轻轻放到黑胶唱片边缘。

唱针落下,没等苏稚杳惊奇原来这台手摇留声机是这么用的,贺司屿的声音也跟着慢慢悠悠落了下来。

“倒是不怕得罪我。”

唱针划过唱片片纹,摩擦出呲呲细响,卫兰版《你的眼神》,这首早年的经典港乐纯音乐伴奏曲,从老式黄铜大喇叭内娓娓传出。

毕竟是陈旧的老家伙了,音准难免不完美,时而走个调,时而混着丝丝沙沙的杂音,但也就是这份不完美的旧,还原出了港乐本身的质感。

回声中有回声,空灵的,杳远的,迷人的。

苏稚杳仰起脸,撞进他的目光。

暖橘调的灯光笼罩下,他从唱针收回的手慢慢抄进裤袋,人挺立得像棵孤松,看过来的那双眼睛,接近夜色下的海面,无光无波,黑得不见底。

“我很好说话么?”贺司屿对望过去,低音炮磁沉、散漫。

复古伴奏乐中,苏稚杳心跳重了一下。

他们站在留声机的左右两端,主旋律萨克斯的深沉和柔情,让人有种正置身老香港歌舞厅的错觉。

就是在这种错觉里,苏稚杳突然有被卷进平行时空的感受,乐声渐渐降调,霓虹渐渐远去,世界的亮度调暗了,只有他的周身有光。

那一刻,不知谁还清醒着,谁又入了戏。

坐贺司屿的车回到酒店时,还不算太晚。

苏稚杳悄无声息地出去,又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

当时她在警署,还没来得及告诉小茸,就先接到了贺司屿的电话,所以那晚她离开过两三个小时的事,小茸和程觉都不知情。

艺术节开幕仪式在下午两点。

第二天苏稚杳一觉睡到中午自然醒,伸着懒腰,摸向床头柜的手机。

一睁眼就是程觉的消息。

【乖乖,我回京市了】

【我爸跟吞了枪弹子似的,大半夜突然叫我赶紧滚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港区得罪贺家了,真是活见鬼……】

【别怕亲爱的,我雇俩保镖保护你[玫瑰]】

苏稚杳半惊半喜,倏地坐起身,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

程觉走了?

为确定这件事,苏稚杳迅速起床,洗漱完毕换上衣服,打电话给小茸问情况。

“对的杳杳,小程总回京市去了,半夜走的,很急的样子。”手机举在耳边,听见小茸这句话的同时,苏稚杳不由弯起唇,拉开房门。

蓦地,她吓得后跳一步。

两个彪悍猛男直愣愣地立在她房门口,同款军绿战术马甲和工装裤,黑皮作战靴,一见她,就龇起大白牙,笑得像两张表情包。

一个绿瞳,留络腮胡,被衣服裹住的肌肉绷得像是随时都要炸开,外貌和体格一看就是欧美来的。

另一个是黄种人,体型相对没那么野蛮,但也是个大块头的硬汉。

乍一眼,仿佛两个邪门的恐怖分子。

苏稚杳反应几秒,心慌得厉害,差点拿不稳手机,忙不迭要关门:“小茸,报警报警!”

“No no no!Miss Su,don't be alarm,we are good egg!”

“苏小姐,我们不是坏人!”

“I don't want to be beaten by boss and Zhou sir anymore!”

“保镖!是保镖!”

“Oh my god!”

“请您相信我们!”

两个大男人惊乍不定,一人吵一句,受惊的反应比苏稚杳还要大。

听见她要报警,黄皮的那个手掌赶紧压住门板,绿眼睛的那个双手抱头,对即将面临的事惊恐到失控。

苏稚杳都被他们衬托得冷静了。

回想起程觉最后那条消息,苏稚杳狐疑地看着他们:“……保镖?”

“是的,苏小姐,我叫大为,为非作歹的为!”大为有轻微的泰国口音,但中文很不错,看模样应该是中泰混血。

他嘴角向两边咧展开,撞了下同伴:“他的名字是里奥,我们接到指令,负责您在港区的出行安全。”

“Hey Miss Su!”里奥的嗓子是坏的,跟被砂纸磨过一样,音色粗狂,干哑得不太好听,说起中文磕磕绊绊,却又很正经:“为、妹冷、少劳,坠盖万使!”

大为白他一眼,回头笑咧咧地看着苏稚杳:“他说的是,为美人效劳,万死不辞!”

这两人从眉眼凶悍到体格,但一开口又表现出一股子与外型不相符的憨厚,傻里傻气的,甚至有点可爱。

简直就是俩钝钝的重型武器。

苏稚杳被他们惹得一下没忍住,扑哧一声,荡出一个舒展的笑容,拨云见日,春风拂面。

大为和里奥都看得呆住。

眼前洒下温暖的阳光,美丽的天使在光里笑得闪闪发亮,头发暖绒绒的,他们听见耳边有花开的声音……

“他说的明明是罪该万死。”苏稚杳轻轻抱起胳膊,睨着他们。

幻境碎成千万片,两人神游的思绪猛地刹住,人也尬住。

大为“嗯”的尾音拉长半天,吞吞吐吐解释:“他、他中文不太好……但出发点是好的!”

苏稚杳嘴角的弧度蔓延开,又笑了。

你都为非作歹了,中文也不怎么样,她想,下次你俩都别出发了。

“知道了,我化个妆,一小时后去西九文化区,等着吧,两位大聪明。”苏稚杳语气挟着一丝调侃,说完,笑着把他们关在门外。

大为眼睛亮了:“夸我们呢?”

里奥一口白牙从络腮胡间露出来,兴奋回答:“I agree!”

两人面着门,开心地相视一笑。

“请问苏稚杳苏小姐住这里吗?”

大为和里奥循声回过头,看见两个戴黑墨镜的板正西装男,双手叠放腹部,站姿不动如山,庄重得像机器人。

其中一个抬起手,训练有素地亮了下工作证:“我们是海豹安全顾问公司的保镖专员,受程总委托,为苏小姐提供私人安保服务,二位请速速离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I agree.”

大为和里奥先对视了眼,而后同幅度地昂首叉腰,绷起全身肌肉,大摇大摆朝他们走过去。

“注意点,我们真的会动手的!”两位专员脸色逐渐变了,被他们的势头吓得节节败退:“你们想干什么,等等……”

……

一小时之后,房门重新打开。

苏稚杳走出房间。

大为和里奥依旧满脸憨笑地守在门口,仿佛外面没发生过任何异样。

“走了。”

苏稚杳戴着最爱的贝雷帽,背只新款稀有皮小包,一支椰奶棒棒糖含在嘴里。

已经摸清他们的来路,她也就不怯场了,任由这俩大个头跟随,走在前头颇有女王出街的气势。

在西九文化区附近的餐厅吃过午餐后,苏稚杳来到即将举办艺术节的音乐厅,准备入场。

小茸还不习惯被这种彪形大汉紧紧跟着,时不时害怕地往后瞧两眼,很小声问:“杳杳,他们呢?”

苏稚杳仔细斟酌,过片刻说:“也不能干站着,不是多出好几张票吗,带他们进来一起看吧。”

就他们这样,在出口死守几个小时也怪吓人的,不能给其他观众制造恐慌。

大为和里奥却感激地望了过来,巴巴似两只没被主人丢弃的小狗狗,用眼神歌颂她在他们心里是多么人美心善。

苏稚杳仰头瞅见这俩一米九直往上、心思却单纯如少女的大高个,咯咯笑出声。

他们又逐渐迷失在她灿烂嫣然的笑容里,接赏赐似的,乖乖接过她递来的入场票。

港区国际音乐厅呈中心对称,正中央是鎏金舞台,观众席布局在八角。

主办方送的那几张票,座位都在正中间靠前,是全场视野最佳的池座,苏稚杳心情愉悦,想着下回去纽约,得好好感谢教授一番。

艺术节的惊喜接踵而至。

那位开幕式表演秀的顶级神秘嘉宾登场时,全场轰动,掌声雷鸣。

苏稚杳惊讶地愣住良久,回过神,雀跃地跟着鼓掌,久久不止,眼底到眉梢都漾起喜出望外的笑意。

居然是Saria。

她心心念念想要从师的奥地利钢琴大神。

Saria年近六旬,优雅不减当年,一身女士燕尾服出现,当她落座到钢琴前,厅内的声音都静下,交响乐队摆正姿势,预备演奏。

高昂的气氛被压住,静得能听见落针声。

大为和里奥对艺术不感兴趣,他们悄悄拍下一张苏稚杳笑颜沉醉的照片,低头编辑短信。

【[图片]老大,一切正常】

【[图片]Boss,Miss Su is happy,over】

苏稚杳没想过自己这一趟竟能听到Saria的现场,欢喜溢于言表,耳边有手机振动,她肃容地一根手指竖到唇间,示意他们安静聆听。

大为和里奥立刻静音手机塞回口袋,端端正正坐得像两头认真听琴的牛。

开幕演奏会持续到天黑。

走出音乐厅,温差明显,面部闷热被冬夜的凉风降下几度,苏稚杳却没有冷的知觉,在钢琴界泰斗的美妙音符中浸润了几个小时,她只感到心满意足。

小茸不懂音乐,但也止不住感叹:“杳杳,今天的演奏会真的很好听。”

“那可是Saria。”苏稚杳有一种为偶像的优秀而骄傲的心情:“下午听到的都是她很多年前的个人钢琴专辑,她很少在非主场一连演奏这么多首的。”

“杳杳弹得也不差!”小茸适时嘴甜。

“差远了。”苏稚杳实事求是地说:“比起她对古典和爵士的品味,我就还是碗夹生的米饭。”

小茸认为她太虚心,笑道:“你还年轻呢。”

再年轻也经不起蹉跎,她都还不知道要被合约束缚到什么时候。

苏稚杳望着空旷的夜幕,幽幽一叹:“要是Saria愿意辅导我钢琴就好了。”

我很好说话么?

昨晚留声机旁,贺司屿用深沉的音质这样问她,但这句听着不像是发问,倒像是在告诫,别再靠近他,当心落得尸骨不存。

可苏稚杳偏偏有一腔这年纪小姑娘独有的孤勇,不愿坦然接受任何的不尽人意。

有过欲望,她现在又不是很甘心,只是和他有一顿晚餐这个结果。

You can't have your cake and eat it.

这句英文谚语的深意是,好事成双,但不可兼得。

好比她想要贺司屿为她的合约出面,同时又想他请Saria辅导她钢琴。

可别说兼得了,借保镖他都没答应。

苏稚杳消沉地踢了下脚边的石子。

小茸到旁边接电话,和司机沟通他们的位置,苏稚杳无聊,从包包里摸出一下午没看的手机,有几通未接来电和新消息,都来自程觉。

程觉:【乖乖,保镖公司说我请去保护你的两个人,被你的人给揍了,怎么回事?】

苏稚杳心里一个咯噔。

茫然、惊愕、疑问、惶恐……刹那间千万种情绪在心窝汹涌,她慢慢回过头,看向身后忽然又来路不明了的大为和里奥。

里奥刚接到专线电话,压了下左耳麦,回应对面:“Boss, I'm all ears.”

“七点,带她到九龙国际中心餐厅。”

里奥回答明白,话落就见苏稚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被看得一羞,忘关麦就笑着对她说,boss已经在九龙国际中心餐厅订好座位,七点送她过去。

餐厅名字有些耳熟,苏稚杳木讷一会儿,眼神从忐忑逐渐转变为不可思议,轻轻捂唇:“你们boss不会是……贺司屿?”

随后,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苏稚杳用三秒钟消化了这件事,前不久的心灰意冷就此烟消云散。

信念又一下子满格了。

贺司屿原来没有无视她的话,真的派保镖保护她了……回溯起来,他貌似也没有外界传的那么薄情,想从他身上猎取到甜头,也不完全是白日做梦。

苏稚杳表情渐渐乐观回来,重新打量眼前两个健硕的壮汉,不禁想,难道他的人,真是做过雇佣兵的?

“他在哪儿呢?”苏稚杳下意识问。

“老大在总部,董事会还没有结束,马上就要继续了。”大为这样告诉她。

看一眼时间,才不到六点。

还早。

苏稚杳眼中闪过一瞬狡黠,存着哄他引见Saria的小私心,让司机送小茸先回酒店,然后自己想也不想地挥挥手,拦下一辆的士,比兔子还雀跃,蹦过去就要上车。

“苏小姐,您去哪里?”大为和里奥追上去,紧随其后。

苏稚杳愉悦上头:“去狩猎!”

在电话里听见这一声的时候,贺司屿刚走到会议室门口,他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徐界接过,再推开门请他进。

贺司屿商务马甲西服一丝不苟,骄慢矜贵,面色凛然地回到主席位。

今天这场董事会,几乎所有贺家长辈都在,因他提出议案,要以不足额出资和规避债务的责任,将自己的大伯贺荣从董事会除名。

贺荣作为贺家长子,本该是掌权人继受的最优先人选,如今却连占股资格都要被贺司屿这个鸠占鹊巢的小辈夺回去,自然不服。

其实凭贺司屿如今掌权的地位,不需要任何人配合,有证据,他可以直接做出决定。

但他是掠食者。

就如同贺老爷子说的那样,他做事喜欢下死手,你还想着怎么讨得他分两便宜时,可能早已被他连棺材本都算计去了。

因罗祈一事,除名贺荣,并不是他的目的,之所以召开今天的董事会,就是因为他想借此彻底看个清楚,这群贺氏各部的独立董事里,贺荣的爪牙都有谁。

于是他空出个中场休息的缓冲时间,回来后,表现得面色稍霁。

以投票决定贺荣去留,没人敢犯险担保。

但当他在僵持未果的情况下,再加入一项选择,保留贺荣股东名额、但卸去亚太区行政董事职位时,一经表决,那方上钩的势力就都浮出水面了。

就连贺荣本人都无话可说,甚至很快接受了,比起除名,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不确定贺司屿拿捏着自己多少把柄,他也心虚,只得忍了这一时之气:“司屿,出现债务问题,确实是我管理不当,我愿意卸任,就当是个教训。”

贺司屿眼睫半敛,那双黑眸掠过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搭腿后靠椅背,修指漫不经心拨转着左手小拇指的尾戒。

抬了下睫,唇角慢悠悠往上一扯,由内而外都是主宰的姿态。

“那就祝大伯,不会成为下一个你的好弟弟。”他淡着语气,皮笑肉不笑,声音在会议室里十分沉稳而清晰。

他冷不防提到自己亲手送进监狱的父亲。

一室人惊住,尴尬得没胆喘气。

前两年贺司屿说这样的话,还会有长辈跳出来狠狠斥责他目无尊长,不孝逆子,后来他就真做了几回六亲不认的事,逼得那几个老东西不得不就范,服软求他放自己在贺氏一条生路。

渐渐地,那群人表面也就妥协了。

阴晴不定的人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贺司屿这种情绪不写在脸上的,看不出他脾气,又要时刻提防着他用不尽的损招。

这几年贺氏在他手里,没谁敢动歪心思。

刚刚他那句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贺荣紧绷着脸,死死压抑住火气:“司屿,你好本事。”

贺司屿一垂眼,轻慢地笑了。

“手底下的人我都没管住……”他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哪有大伯手段了得。”

毫无征兆地坠进他阴沉的眼底,贺荣面色忽白,就知道,自己要挟罗祈的事,瞒不住了。

那么显而易见,今天的会议不是公事,而是报复和警告。

贺司屿沉默良久,众人呼吸都小心翼翼。

会议秘书将议程决策声明呈到贺司屿面前,请他签署时,徐界接到通知,与他耳语说,苏小姐到总部了。

贺司屿握钢笔的手随之微顿,笔尖停留纸上,洇了墨。

贺氏总部顶层,是贺司屿的办公室。

四面全景落地窗,偌大的区域占据了整层空间,一眼望不尽底,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他的私人场所。

办公室宽敞归宽敞,冷黑装修贯穿金色元素,也显得质感十分沉稳,但布局和色调都太严肃了,冷冷清清的,每一处都设计出很强的压制感,且如此大的空间,吧台之类的消遣区域一处都没有,无趣得很。

不过从这儿看夜景是真的漂亮。

贺氏总部几座并联的庞大亮黑色大厦,像头雄鹰直耸云霄,立于港区最高处,所有风景一览而尽。

苏稚杳兜兜转转,看了会儿夜景,坐回沙发等,左右望望,无聊到叹气,又走到书墙前打发时间。

有各类外文书籍,还有公司资料。

苏稚杳背着手,突发奇想,说不定里面有内部文件,干脆偷出来,然后威胁他帮自己的忙,一了百了……

贺司屿在董事会周旋完,一回到办公室,远远就看见女孩子薄瘦的身子蹲在书墙前。

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关,头顶那面柜门还开着,随时都能撞到。

她低在最底下那一格文件堆里竭力翻找东西,脸都要埋进去了。

贺司屿眉眼冷下来,皮鞋踏在地毯没有声音。

那天罗祈能进到他办公室,无疑是他默许的,出发去机场前,他故意没关电脑,看似随口问了句罗祈母亲的病情。

罗祈自嘲一笑,只说自己年轻时太混蛋,母亲病成这样都是被他气的。

“罗祈。”

“老大。”

当时贺司屿离开前,那一眼别有深意,却又是无可无不可的语气:“迷途知返,不晚。”

罗祈微窒,低下头:“……我明白。”

这是一个局,也是贺司屿看在十年情分,给他的最后机会,可惜罗祈终究还是挥霍了他的信任。

心寒吗?

多多少少有一点。

说不清今天允许这姑娘到自己办公室里等,他怀的是什么心情,有点感兴趣,所以如法炮制的试探吗?

或许是。

放不放得下防备心是一回事,值不值得放下是另一回事。

现在,贺司屿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可眼前的情景,又没什么好意外的,他早习惯了,这么多年来的虚与委蛇还见得少么,千方百计对付他,甚至想置他于死地的人,更是不尽。

她如果当真纯良,反倒还不对劲了。

贺司屿站到苏稚杳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瞳仁像黑沉沉的漩涡,深不见底。

手背绷起青筋,他慢慢伸过去,落近她颈后。若是平时,他肯定会掐住她脖颈,把人狠狠提起来。

但眼下他犹豫了。

就是那一秒钟的犹豫,苏稚杳似乎是感知到气息,突然回过脸。

看见他,也只是一愣。

随后笑意便倏地在她面部渲开,眉眼盈盈,藏不住喜悦:“你回来啦!”

这下,反而是贺司屿微微顿住。

苏稚杳浑不知情,摸摸自己空空的左耳朵,委委屈屈地向他抱怨:“贺司屿,我的珍珠掉了,明明滚到里边去了,就是找不到……”

在她软软的声音里,贺司屿浮躁的心情慢慢平息。

看一眼格子,文件躺在里头依旧整齐,所以她刚刚翻来覆去,就是在找耳环?

那只原本要掐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下一瞬,就被她勾住。

苏稚杳拉他蹲下:“你帮帮我,太里面了我够不着。”

话落,苏稚杳想起身给他让地儿。

脑袋就要磕到柜门的瞬间,贺司屿眼疾手快,扣住她下巴,把她的脸掰了回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苏稚杳一惊,迷惘同他对视。

她的脸小小的,被他一掌握住,半张脸卡在他虎口,他指腹压在她两颊,带来独属一个男人的温烫体温。

彼此的脸靠得有些近。

男女气息的温差,在一薄一沉间交互。

有种被侵入的感觉,苏稚杳不由地慢慢拉长呼吸,浓密的睫毛颤悠悠地,在他如炬的注视下。

一小时前她在电话里说要去狩猎。

一小时后,她出现在了这里。

贺司屿忽然开口,嗓音放得低沉,但有了温度,不知是缠绵的语调,还是明知故问。

“你的猎物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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