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许辞望着五楼亮着光的窗户,开口道:“嗯。我先回去了。喝的你留给警察同志吧。”

“明天我们——”

“明天我不去公司。审计报告写好发我就行,我来改。”

“关于朱秀的问题,要深入剖析到什么程度?关总那边会不会有问题?”

孟宇提到的“关总”,指的是主管清丰集团的COO关鸿文,他主管运营,全国的连锁店也都归他统筹管理。

这回朱秀捅了娄子,暴露出他们资金管理存在漏洞,孟宇无非是不知道只把这件事推给门店管理、或者上级城市分公司就可以了,还是说要趁机参关鸿文一本,要把责任归到他所领导的运营总部。

孟宇之所以对这种事敏感,也是有原因的——

主管财务的CFO林景同,是众人眼里未来会继承清丰集团的太子爷。但鲜为人知的是,其实他只是林怀宇的次子。

在他出生十年前,林怀宇就有了大儿子。他跟当时的妻子离了婚,大儿子跟了母亲姓关,叫关鸿文。

关鸿文小时候本也一直跟着母亲,后来不知道怎么,他还是来了清丰集团。

如此,关、林二人明里暗里都在较量。

清丰集团的组织架构比较特殊,内控中心是挂在财务总部下的,也就是说许辞作为内控中心,是林景同的人。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林景同的亲信。

有着这样身份与立场的许辞,当他发现林景同的对头关鸿文在管理方面的问题,该不该揭露、该不该批评、批评到什么程度,就成了一件微妙的事情。

想到关鸿文、想到董事长林怀宇,抬头望向旁边商场的LOGO,许辞的目光停留在“清丰”这两个字上,眼神变得充满冷意,仔细看还有着淡淡的嘲意、以及隐隐带着的一丝恨意。

片刻后他开口,语气倒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不用管,把基础的部分整理好就行。文字部分我来写。写完我会给林总先过目。”

·

北水店购物中心五楼办公区。

许辞离开后,柏姝薇去找朱秀了,祁臧和李正正继续留在店长办公室查看其余线索。

祁臧看的不是实际证物,而是分局王晨那边发过来的证物照片。

瞥见行程单的照片时,祁臧眼尖地看到什么,立刻问李正正:“出门游玩,就算多带张纸,有的人也嫌麻烦。所以拿到团建行程单,有的人并不会带在身上,拍照记下行程就行了。至于行程单的原件……要么放在办公桌、要么扔进垃圾桶。李正正,他们的团建行程单,找一份给我,哪怕翻垃圾桶。”

“不用翻垃圾桶。店长姜雪那里就有。我见过。我去拿过来。”

李正正果然很快拿了行程单过来。祁臧将它与照片上的做了比对——二者的左上角居然统一地都有一枚订书机的钉子。

祁臧扬起行程单问李正正:“没发现异常?”

李正正挠了半天头。“老大请你明示。”

“那个叫谢桥的人,说的也不完全有问题。你是欠点敏锐性。”祁臧给他指了指那枚钉子。

李正正总算福至心灵想到了关键。“只有一页的行程单,为什么有订书钉?”

之前的笔录显示,制作行程单、订酒店、安排活动项目的人是购物中心的人事经理王玥然。

祁臧当即道:“你出去一趟,让柏姝薇稳住朱秀,先把王玥然叫进来问话。”

五分钟后。店长办公室内,问话的人变成了李正正。

“你为什么要在暴雨天安排去爬山的活动?”

王玥然回答得很自如:“我让同事帮我查了天气,她说不会下雨,我就信了。再说了,就算下雨也没关系。只不过户外运动项目取消了而已。大家可以待在别墅玩游戏唱歌,不影响。对了,感兴趣的人,也可以去紫水瀑布。那个瀑布就是要下雨才好看。”

紫水瀑布在当地倒的确有名,那是白云山的著名景点,据说在下雨天,如果运气好,会看见紫水瀑布那里出现仙女的身影。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好运。一旦看见仙女,应当抓紧机会向她许愿。据说这仙女特别灵验,很多人都获得了她的祝福。

确实会有许多人特意挑雨天去紫水瀑布。

李正正再问:“谁帮你看的天气?”

王玥然:“那天有商管人员跟店铺的人吵架,吵着要离职,我焦头烂额的,让朱秀帮我看的,她跟我说应该不会下雨。”

居然真是朱秀?

李正正的眉头一下子皱紧,再开口:“能说说你怎么做的行程单吗?”

王玥然这下回答得更自如了。

按她的意思,集团推崇无纸化办公,她本来是打算将行程安排通过邮件的形式发给大家。朱秀却提醒她,集团总部领导谢桥要过来,姜雪经理提过,出于礼貌,会邀请他一同前往,那么他们应该给领导发出更正式一点的邀请。

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一次了,王玥然做活动策划时很有热情,本就把邮件正文设计得很漂亮。听了朱秀的话,她干脆把正文彩打了出来,做出既是行程单、又是邀请函的样子。

最初王玥然做了三种不同的行程安排,白云山别墅趴,平野基地真人CS,和幸福农家乐。

她想的是把三种安排用一封邮件发出去,大家回复邮件确认参加的同时,可以一并投票,决定想去哪里。

这样她既可以统计参加人数,又可以看见大家的投票。

解释到这里,王玥然道:“也怪我实在忙糊涂了,没想那么多,就一股脑把三种供大家挑选的行程安排全部彩色打印出来,还用订书机装订好了。打算把装订好的行程单分发下去的时候,朱秀又提醒了我——

“总部领导谢总日理万机,告诉他结果、问他去不去就行了,没必要还让他在这上面耗费精力多余查看,甚至人家根本就可能不屑于参加。

“另外,我把没定的行程也都彩打了出来,其实挺浪费纸墨的,就这么发下去,一定会被姜经理批评铺张。

“于是我就又跟朱秀合计了下,考虑到真人CS不适合领导,农家乐又太简陋,最后就选择了白云山的凤凰别墅。

“住在别墅里,不管下不下雨,都不耽误玩,我觉得挺好,于是就把装订好的行程单上另外两种选择撕掉,只剩白云山那份,之后再真正分发下去。”

王玥然交代得很清楚,甚至有些过于详实了。

李正正只问她怎么做的行程单,可她把警察想问的全部答了出来,就好像她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似的。

李正正越听越严肃,一旁祁臧直接叩了一下桌子,盯着她的眼睛问:“按你其余同事的反馈来看,你有些脱线、神经粗。这样性格的你,如果真像你说得那么忙,回忆起这些事情,应该不会这么流畅。你连想都没想,直接把我们想知道的解释得一清二楚……

“怎么?你特意背过?”

祁臧审问时的眼神跟阎罗王差不多,王玥然被吓得一哆嗦,咽了口唾沫,忙道:“我答得清楚,是因为谢总不久前刚问过我这些问题……

“当时他问了好多,带着我回忆,把一条条信息串联起来。我刚才就是把我回答过谢总的,给你们总结了一遍而已!”

等王玥然离开,李正正有些怔愣地看着祁臧。“朱秀确实有问题……这么看来,果然是她故意引刘娜去的白云山?只是为什么一定要将绑架地点选在白云山呢?”

话到这里,李正正忍不住又补充一句:“那个谢桥,好像也确实有两把刷子!”

祁臧却是颇为严肃地摇头。“朱秀有问题,谢桥也很有问题。我看他嘴里就没几句真话。”

李正正:“诶?”

祁臧问他:“看到犯罪现场的时候……看到那些假血、打印出来的血字贴纸,再结合那幅画,你有什么想法?”

“首先我会对凶手做个特写——”李正正道,“他能布置这样一个现场,也许有点精神方面的问题,比如偏执、病态,还可能刻意在追求某种仪式感;他条理清晰,全程作案缜密,并且也很冷静,分尸手法这么专业,要么他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要么他从事医生、屠夫、厨师一类的工作。

“再来,我会认为这是一场精心设计、预谋已久的杀人。”

话到最后,李正正也发现问题了,当即一愣。

祁臧接过话道:“按那谢桥的意思……本来想绑架,绑架计划还没真正开始,绑匪却就撕票了。这算是激情杀人。

“激情杀人之后重新伪造现场确实是可能的,但是假血、血字贴纸一定是提前准备好的,这些东西背后的关键词就是‘精心设计’、‘预谋已久’。可这不就互相矛盾了吗?”

“再者——”沉默了一会儿,祁臧补充道,“通过王玥然等人的口供可以证实,朱秀有些头脑,是个理智的人。如果她要不到钱,到了对账日,挪用公款的罪行暴露,她就会进监狱。

“要钱,对她来说,才是目前为止最紧迫的一件事。

“她甚至可能反过来利用男朋友来实施绑架,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她没有道理与男朋友提前预谋杀人。”

“总之,朱秀可能有引导刘娜去白云山的嫌疑,但这与凶杀案其实并没有直接关联。她这条线要查,但不能掉进死胡同。其他疑点要同步寻找和推进。

“法医、理化、痕检、图侦那边还没出结果,我们警察根本无法轻易做出任何肯定的判断,那个叫谢桥的怎么敢开天眼下这样的结论?他话里话外的引导性太强,实在有些居心叵测。”

李正正不由吸了一口气。“那个谢桥到底是什么人啊?”

闻言,两张相似、却又有明显差异的脸在祁臧的脑海里重叠、复又分开。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开口:“先去叫朱秀进来问话吧。”

低下头,祁臧继续查看手机上的证物照片,片刻之后却听外面办公区的李正正传来一声:“老大,朱秀晕倒了!”

·

朱秀被送到了医院,初步诊断是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暂时性休克,此外她还有些中暑的症状。

人送进医院没多久倒是就醒过来了,并无性命之虞。

祁臧找了个叫山康的刑警同事在医院守着朱秀。他与李正正、柏姝薇等人则总算下了班,各自回家休息,明早再在市局集合开会。

祁臧回家洗完澡睡觉的时候已是凌晨。

万籁俱寂的夜晚,他强迫大脑从案子里抽离。但一闭上眼,许辞和谢桥的两张脸就交替出现在脑海里。

当晚自然而然做了梦。

他梦见了最后一次和许辞相处的那晚。

酒精上头后就近随意进入的廉价酒店,房间空气中有劣质木头散发的淡淡霉味。窗户关不严,不断随着风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因为后来发生的一切,这些本来不怎么美妙的意象,全都蒙上了暧昧旖旎的色彩。

那晚本是宿舍几个兄弟的毕业聚会。

除了许辞,宿舍其他的都是本地人,喝完酒就各自回了家。聚会地点离他们学校远,祁臧见许辞似乎醉得不轻,走路都有些不稳,干脆帮他就近开了个房,没想到会走进一间廉价情侣房——

大床是心形的,上面摆满了鲜红的塑料玫瑰花。

祁臧扶着许辞坐到床上,看清屋内的情形后有些尴尬。“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前台给你换间房。”

抬起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许辞看着他道:“不用。毕竟毕业季。这里离锦华大学近。来参加毕业典礼的家长把学校附近酒店的正常房间都订满了。”

“你还好吗?头疼不疼?”

“我没事儿。你什么时候回家?”

“不着急。一个人还能洗澡吗?我等你洗完再走。”

许辞今晚喝得实在太多,祁臧担心他洗澡的时候摔跤、或者昏睡在浴缸里导致意外。

其后许辞果然去洗了澡。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打开冰柜,从里面拿出几瓶啤酒,再走向祁臧。“这房间破归破,居然有冰柜。不着急走的话,再喝点冰啤酒?”

祁臧干脆给父母发了个短信说自己不回家了。因为出了很多汗,他也去冲了个澡,之后就留在这里陪许辞喝酒。

明明开足了冷气,明明喝着冰啤酒,祁臧却感觉屋内的温度却越来越高,以至于昏头昏脑,除了许辞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以及那一张一合轻声说着什么的唇瓣,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之后的一切就变了意味。

记不得是谁主动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的身体已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

后来退房的时候祁臧看见账单上显示他足足用了五个套。

那是祁臧住过最破的酒店。

可却也有他此生最旖旎、最隐秘的回忆。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他先是怔愣了一下,等回忆起什么,一个人坐在床上傻笑了足有半个多小时。

发现许辞不在,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的时候,他还觉得许辞是在害羞。谁曾想从此许辞就失踪了。

跟许辞当了整整四年的同窗与室友,祁臧始终感觉许辞是那个藏在屋子里的人,而自己一直在屋外隔着一扇窗户看他。

屋里点了一支蜡烛,人站在窗外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窗户上的影子都是不同的。

那一夜刚过的时候,祁臧以为自己总算撕破窗户纸,看到了许辞的真身。

可后来他发现真相是他走进屋子里,发现里面根本空无一人。

那晚祁臧当然没有真的醉过去,他清楚地记得,许辞腰窝、大腿内侧都有一颗小小的红痣,那晚曾勾得他吻了一次又一次。

如果谢桥真的是许辞……

他现在玩的哪一出?

怎么确认谢桥是不是许辞呢?

又不能强行脱人裤子□□看。

早上赤着上半身刷牙的时候,祁臧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嘴角自嘲的笑意。

自然而然地,他也看到了自己胸口下方肋骨处枪伤留下的疤痕。

呼出一口气,他快速洗了两把冷水脸,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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