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六点了

一宿的忙碌过后,最先得到确认的是:被路成景状似随手从华清阁指回来的那五个人里,有四个都有不同程度的毒瘾。

高达百分之八十的准确率,连喻队长都啧啧称奇。

对此,路成景只表示,他头些年办过一起涉毒的案子。由此,他有些经验和不好解释的直觉。

而洗浴中心的大老板许配的毒检,是通过了的。

珍珠蚌小姐仍然没撬动。

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是:被注射了过量冰毒的曲海涛,经抢救,醒过来了。据陪护的刑警说,曲海涛明确表示愿意指认陆青云的犯罪事实。

大难不死,未必有后福,其冤却可伸。

变故就发生在曲海涛下车、许配走出市局门的这短短擦肩而过的几秒钟里。

“抓住他……他是毒枭!”

这一音量渐变的吼声,抓人的目的虽然达成了,曲海涛也跟耗光元气似的、靠在车门上久久攒不出力气来。

闻讯赶到审讯室的盖队长坐了下来、着手准备审问曲海涛。

曲海涛人看着力尽筋疲,精神却十分活跃,似是被什么情绪吊足了一口气。

“说说吧,从‘我叫曲海涛,是个毒贩子’开始?”

曲海涛果然十分配合:“我叫曲海涛,是个毒贩子,二道贩子,干了十五年了。十一年前跟现在的老板干的。模式一直是老板给我毒品,我拿去分给小弟们零卖。为了安全,没有买卖订单记录。”

“听说你本来要指认的是陆青云,怎么变成许配了?你的老板到底是谁?”

“是他许配不仁在先。我老板是陆青云,也是许配。你们要找的大毒枭,是许配。”

回答时,曲海涛目光坚定,看向盖一,提了个问题:“是谁动手杀我?是赵氏兄弟吗?赵岩、赵鹏?”

盖一自然不可能冒着消除人吐口欲望的危险回答他,只转而问:“他们是什么人,你认识?”

好在曲海涛常年在道上走,也明白警察会有什么顾虑。

“认识。他们是许配安插在陆青云身边的人。如果他们说什么,全是许配的意思。如果是他们杀我,也绝对是许配的意思。我是真没想到,许配竟然想杀我。”

“行,人物关系等会儿再说。陆青云是否有非法拘禁、组织卖淫情节?窝点在哪?许配的货都放在哪?”

曲海涛摇摇头:“会所里卖淫的多半是兼职,自由身。陆青云自养的小姐是肯定也有,还有几个小男孩,两三个吧。这些人藏在哪,我不知道,跟我不是一个线儿。我主要是搞毒品的,我手里剩一些货,但应该已经被许配回收了。许配藏毒的地方多变,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我们最近一个交易点,在三苳村西头小广场旁边的仓库里,你们一去就能知道是哪。”

“王守,认识吗?分尸案,讲讲。”

“认识。我小弟吧算是。许配玩儿死了一个小姐,女的叫啥不知道。本来这种事都是陆青云处理,他有经验,有渠道,处理得干净。但是他俩这一阵不对付,没看许配都往陆青云身边安插人了吗?陆青云不乐意帮他毁尸,许配就干脆找人自己做了。他打算跟十年前一样,分尸完了给卖猪肉的处理掉。结果王守手太生,还是懒了、累了、害怕了,不知道。反正,就漏了根手指头,完了你们就发现了。”

盖一开口继续问:“王守说,分尸是你做的,你否认吗?”

曲海涛哼笑一声:“我干就不可能漏手指头。王守这怂逼,啥也不是。分尸现场是林区矿山那个点儿,这傻逼指定洗不干净工具,教也教不会。你们去找吧,东西都埋地里了,肯定的,估计上头指纹、血迹啥的都好查。”

临时分了个神,盖队长腹诽:这王守撒这谎干啥,只要抓到人,稍一对质,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但转念又一想:也是,万一他们没抓到人,说不准他能给自己减轻量刑啊。

“行。还有,除了那根手指,尸块里没有足量的骨头,大骨头去哪了?”

“卖了。”

盖一微挑眉毛:“卖给谁了?”

曲海涛平视前方,答:“卖给小宠物店了。业绩不好,图便宜;人也傻,根本分不清人畜骨头。头骨应该是砸烂了,特别烂的那种。其它有明显人类特征的骨头,整得碎一点,反正杀的人也不多,容易瞒天过海。”

“具体是哪家店?”

曲海涛摇头:“店小黄得快。每次用的时候,就找几个小弟去上门推销,哪家看起来最傻、最合适销赃,就给哪家。有时候为了保证尽快销赃,也会分给好几家。”

“这次的呢?邹薇的骨头,你知道吗?王守呢?”

曲海涛再次摇头:“我不知道,王守应该是自己送过去处理的。你们可以查查他转账记录,他不贪点小钱才有鬼。”

盖一点头,继续说:“行。最后讲讲你们的组织层级吧。”

“一把手就是陆青云和许配。组织人不多,但彼此都是单线联系。尤其是和老板们直线联系的,应该很少。相当于啥呢,你们省公安局局长直接跟三五个市局局长联系,市局局长直接联系好几百个警察干活,没有你队长的事儿。我就是直接联系许配的,然后我把活儿给‘王守’们干。”

再次听到熟悉的“省公安局”这个词,盖一抓住机会问:“‘省公安局’,这概念谁跟你提的?是谁在给你们警方的动态消息?王守自首那天晚上,谁给你的信儿?”

在盖一复杂目光的注视中,曲海涛开了口:“陆青云那边给的。”

与此同时,隔壁的审讯室里坐着的是路成景和唐文明。

路队长微笑:“又见面了,许老板。”

眼看就能离开市局了,偏被这么颗本来必死无疑的弃子撞上了。曲海涛对他来说是什么人呢?是真正跟了他十年有余的下属。

十年意味着默契。只要一眼、只要短短几秒的对视,曲海涛就转明白了到底是谁要杀他;许配也一样,很快理解了曲海涛为什么要当场反水、决定咬他。

不过啊,曲海涛误会了,想杀他的还真是陆青云。但将错就错至此,多说无益。

许配仍挺直后背坐在椅上,生生凹出了几分从容,他笑道:“有毒贩子咬我,是有点麻烦。不过您放心,我愿意配合警方任何调查。我能请律师吗?”

这孙子真能装蛋,笑得可够假的了。

唐文明心中吐槽着,然后瞄了一眼路队含义不明的笑容,又忍不住腹诽:难怪去年队长才看了路队几天,就心里直长草儿,路队一经这同一类型儿的人衬托,实属更显优越了这。

明明都是一套风格的话术,咋许配就瞅着那么假呢?唐文明摇摇头,完全不能理解。

“你认识这个人吗?”

许配面露惑色,摇摇头:“不认识。但他如果来过华清阁,也是有可能的。”

“这人叫曲海涛,是华清阁的老顾客了。”

许配客气笑笑:“这个洗浴中心,还是小有规模的。我们的确没什么交集。”

“许配,你不承认自己有藏毒、贩毒、吸毒之中任何一个犯罪事实,是这样吗?”

许配笑容不变:“是这样。藏毒、贩毒、吸毒,我一样都没干过。”

路成景笑着起了身,最后留了句:“好。”

路队出了门,本想去看看小队长的情况,却在审讯室外撞见了王志和陆镇平。

看来,是“六点零一分”了。

由此,等盖队长结束审讯走出来时,就撞见了这三个人。

“……人挺齐啊。”

陆镇平脸上挂着冷肃,开了口:“你跟我来一趟。”

盖队长微点了个头:“是。”

转身前,陆镇平又说:“路队留步。”

盖一也愣了一下,随即偏头朝小领导低声说:“办公室等我。”

“嗯。”

眼看着那两个人渐行渐远、往楼上去了,王志过来拍了拍路成景的肩:“放心吧,不光只有感情在。”

信念,也在。

曲海涛交代,消息都是陆青云给的,但大部分是当面口述,极少数危急情况会发短信。比如王守投案那晚,就是通过短信传达的。当面的事难以证明,短信倒可溯。

但早在查到结果之前,路成景就有所预料。

手机号的主人根本不是陆青云,但意外又不意外地,是孙一娜。估计发短信的手机是难找了,即使找得到,指纹估计也采不到。

并且关于自己的身份信息给别人开了卡这件事,孙一娜本人并不知道。

路成景难得头疼。孙一娜究竟为了什么?她和田雨琪、张如雪的表现都不一样,她一丁点都没有对于被犯罪者支配的恐惧。

不是金钱危机、不是父母兄弟,甚至案底都清清白白。

不是把柄,难不成还是心甘情愿?

路成景愣了一下,坐上小队长的工位,一转头叫吴瑗帮忙调了资料。

资料刚刚到手,盖队长正好也回来了。

路成景连忙抬头去看,见人情绪十分稳定,悬着的心瞬时回落一半。

盖一似是心情挺好,坐在小领导旁边,微扬了下下巴:“什么东西?”

小领导笑了:“新思路。”

盖一沉浸在小领导的笑容里,揽住他的肩,半靠在他肩上,拉长的声音透着三分疲倦:“愿闻其详。”

路成景聚精会神看着手里的资料,左手随便抓住小队长垂下来的手臂,又往右挪了几寸椅子好让人靠得舒服点,嘴上说:

“能查到的手机号不是陆青云的,是孙一娜的。所以我想,陆青云应该是早做了一旦泄露,就把孙一娜推给我们的准备。但孙一娜若非真的监视我们,很快就会脱疑。”

盖一转着脑子、闭着眼睛,应道:“嗯。也对。”

“你看,她就住……口误,不用睁眼睛,听就行。她就住市局附近的楼。虽然这个不能做什么证据,但可以帮助我们串线。”

盖一的头微微动了两下,眼仍闭着:“对,一会儿找戴队查查去。”

“嗯。此外,我怀疑一个和她接应的人。”

“不是咱单位的就行。”

路成景闷笑一声:“不是。但是,你也需要有心理准备。”

盖一一秒睁眼,头却没抬起来,问:“谁?”

昨夜忙活了一宿,连黑武士都吃饱了油,一队队员却谁也没吃上饭。好不容易有扬州炒饭,正不正宗的先不说,反正只有喻队吃饱了。

后续工作且还有得做呢,还得趁热抓紧。那在六点钟这个时间点,一顿丰盛早饭的作用就尤为突出了。

两位队长带着一脑子队员的订单出了门,步行朝着市局这边唯一一家干得长久的早餐店走去。

摊主老韩仍低头忙碌着,抬头一见人,就憨笑着打招呼:“来了,盖队长、路队长。”

路成景笑着点点头,按品类点了餐。

老韩麻利地装早餐,嘴上笑着:“这是加班儿了?看盖队长累了啊。”

“嗯,有点缺觉,回去补补。”

早早准备好扫码,盖一顺手拦住小领导,然后接过满满一兜早餐。

“走了,老韩。”

“哎!”

队员们仍吃得热热闹闹,补满了元气、补足了干劲。

可路成景既知道、也注意到了小队长的心不在焉。

近来,小队长都不活泼了。

该逗逗。

盖队长正专心致志研究从哪里下口咬糖饼才不会把糖漏到袋子上时,眼前突然出现一颗剥好的茶叶蛋。

一转头,笑容都被这口糖饼浸染了八分甜度。

就着小领导的手,一口叼住这颗鲜香弹润的茶叶蛋,牙关一开送进了嘴里,三五下就嚼碎了。

“香!”

豆浆也被递到了眼跟前,盖队长毫不客气低头叼住吸管,配合地咕噜噜喝了几大口。

“成景,我这人吧,尝过一点甜头,就容易贪婪。”

路成景嘴角上扬:“放心,喂得来。”

甚至不用刻意逗。

他在自己面前,总是显得高兴的。

“陆局跟你说什么了?”

盖一突然笑出了声,认真低声模仿:“他说,‘兔崽子,怀疑我变质了?!你们全变了老子也变不了!’”

路成景微愣。

这口吻,还真挺像陆青云的,当真不愧是亲舅甥俩。

“然后就是,叫我专心找证据,不用管陆家人。但当然,在保证案情完整、证据可靠的前提下,结案越快越好。没了,连脾气都没发。”

路成景笑着点点头:“那就放心查吧。”

“对了,曲海涛的笔录我从小徐那儿看了。后面什么安排?”

早上,曲海涛铁了心要咬死许配似的,曝了三苳村一案跟他有关还不算,甚至还很鸡贼地留了许配的致死证据。

盖一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咽下了嘴里这口糖饼。

好像他体内的血糖终于升到正常值了似的,盖队长一扫先前的沉郁,抬头朝那头边吃饭边打哈欠的几个队员说:“分分活儿啊。”

队员们挨个儿应了声。

“徐睿带着小张,去找曲海涛说的证据。”

“小明跑一趟交管,看看孙一娜都去了哪,尤其是市局附近的行程。再查查她市局附近的房,是买的还是租的,要明细。”

“小吴给我查个人。哦对,张如雪要是来了,告诉我一声。”

吃饱了,借着清晨的阳光,两位队长并肩坐在盖一的工位边,一同重新梳理了一遍案件。

目前,手头的案子有四:十年前季广玉跳楼自杀旧案、失踪女邹薇碎尸案、三苳村秦兰香被杀案、还有个大学生齐广志切手指案。

在此外还有未定的许配贩毒案和陆青云组织卖淫案。

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和供词推论:

秦兰香极有可能是撞破了贩毒交易被杀,凶手未知;季广玉是许配下令谋杀兼伪装自杀的,凶手未知;邹薇是被许配不知如何害死的,尸体是王守分的块儿,一些大块碎骨卖去了不知名宠物店;这齐广志,倒是没连上,像是单着的倒霉蛋。

提到这个倒霉蛋齐广志,就不得不提起那天在市局打游戏的他的状态。

据盖一走后,先后去观察他的徐睿和唐文明汇报说:齐广志打了一上午游戏,沙发上的屁股印一点都没重合的。

再加之两位队长观看会客室监控,四人得出了共同的结论:这小孩嘴真臭。

深知这游戏部分玩家的熊样儿,盖队长不屑到连哼一声都觉得是给脸。

那齐广志被切手指,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游戏惹祸上身?毕竟现在IP区域定位大面积施行,这款游戏当了排头兵。

如果IP显示在丹山市的齐广志嘴臭了另一个丹山市的玩家,曾经广大喷子虚势的“顺着网线去揍你”,也就有可能照进现实了。

况且,迷晕了人,却只切了大拇指的一截儿,这种惩罚、警告似的伤害,似乎也和该款会用到大拇指操作的手游有着万缕千丝的联系。

可能是这样吗?最关键的,可能是牟阳这个小姑娘吗?

先前接手这个案子的王志给出了答案:

“不是她。”

王志笑呵呵给来访的两位队长倒咖啡,解释道:“什么办法都用了,牟阳确实没做过。她离开齐广志以后就去了朋友家,一路上监控拍她的时间都对得上。萧崎去现场模拟过了,没有近路,没有疑点,凶手不是她。至于为什么注销社交账号,只能只是巧合了。”

盖队长点点头,王志说不是她,那九成半就不是她。

虽然盖队长的信任有余,但真相无论被人为掩埋得多深,总会自己找到出口,寻找到合适的人,借其昭示天下。

法律之于犯罪的管控与预防效果,是负强化的作用结果。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人总是对一切负强化持着一定的侥幸心理;总是惯于为铤而走险找着拙劣的借口。

万一,做了坏事没被发现呢?万一,我手艺高超足以瞒天过海呢?万一,不会被追究、后果没那么严重呢?

被抓包的那一刻,八成半的小型犯罪者都认定这是因为“倒霉”,是“运气不好”。其实早在做决定的那一刻,人们就调低了自己的道德底线,亲手凿开了一扇再难严丝合缝的大门。踏出这个高门后,再无回头路可走。而门后的路,或是迷惑性的平坦、宽敞,或是肉眼可见的泥泞。可无论这条看不清前方的道路究竟有多么长,无论中间有多少数不清的岔路口,每一条即使是深思熟虑后慎重选择的小路,都只会通往唯一的一个终点。

这就要说回送到一队手里的“真相”。

三位队长正欲散会,就见张之远匆匆赶来,来不及喘匀气儿,留下一句话:“队长、路队、王队,陆青云的手机来了一条短信。”

“对方号码查过了,是牟阳。”——

还好,也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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