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主神何在

乾清宫的大火只烧了半日, 因着里头有天玺帝,阖宫、前朝乃至靖都府火政司的人都来了。

最早救火的锦衣卫反而被挤到后面去, 为防着宫里有人趁乱手脚不干净, 锦衣卫花费很大精力守住路口和各宫。

内阁全员都来了,阁员们沉沉望着大火,孙昌是第一个哭的, 裴青时、周裕紧跟着也痛哭起来。

梅辂平素多是深不可测地端着,今日鲜有的大恸悲哭, 用力地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磕头,直到头破血流。

商白珩垂首跪着, 他是一个克制又心硬的人,在这火光中,面色凝重,轻轻地抹去眼角的泪。

燕熙穿过景运门, 在乾清宫前从火起看到火熄,他一直站着, 紫鸢和周慈劝他坐, 他都拒绝了。

燕灵儿得了消息赶来, 淳于南嫣陪着。

燕灵儿见着那大火,哭得肝肠寸断,拉着燕熙问:“父皇会没事的对不对?”

燕熙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发, 轻哄着, 却无法回答她。

燕灵儿已及笄, 燕熙不能太亲密地抱她, 在她哭着靠进怀里时, 克制地拍着她的背。

淳于南嫣大约是看出燕熙的顾虑, 把燕灵儿接了过去。

燕灵儿在天玺帝膝前承欢时光最多, 她哭得极得伤心,若不是淳于南嫣一直紧紧牵着她、死死抱着她,她都要冲进火场去了。

燕熙的目光从那紧握的双手,以及亲密熟练的拥抱姿势中滑过,若有所思地看着淳于南嫣的背影-

明忠几次要冲进火场,都被人拉住了。望安是他徒弟,一直守着他,在明忠哭晕厥时把人扶住,送去了太医院。

火在夜幕降下时才灭,邵亭神色尴尬地来,压低声音报:“殿下,找到两具抱在一起烧焦的骸骨。”

燕熙意味不明地看着邵亭,把人看得毛骨悚然,邵亭脊背发凉,多年浸淫官场的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说:“是找到了陛下和英珠公公的骸骨了。”

“孤知道了。”燕熙说,“报与内阁和二十四衙门处理罢。”

各部各衙门连夜动了起来,所有人都默认燕熙是最伤心的那个人,没有人来打扰他-

伤心吗?

燕熙曾以为自己失去这本书里的父亲不会难过,可是他从七天前父子最后那次相见后,便难以舒怀。

仇恨与依赖矛盾地存在于他与天玺帝之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纠葛让他们无法再相见,可是永别又太沉重。

天玺帝走了,基本和原著的时间线一样。

很多角色的时间线都变了,天玺帝的却没变,燕熙生出怪异之感,偏头问周慈:“周先生,我请你去太医院找陛……父皇的医案,找着了吗?他是否身体有恙?”

“因着陛下的医案是最高机密,只有太医院院判能经手,前几日费了好些工夫都看不到医案。今日院判大人看乾清宫着火了,又见我拿了殿下的令牌去,才开锁箱,把医案拿给我看。”周慈面色凝重地说,“如殿下所料,陛下确实有疾。陛下经年心思郁结且有隐有疯癫之症,长年用着宁神清火的药压制,伤了身体底子。今年起便明显地不太好了,夜里难以入睡,这半年来恶化的更快,不得不加上了培元的药吊命。一凉一热,两种药性相冲,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我知道了。”燕熙沉默下去。

天玺帝这一年来用了许多雷霆手段,想来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天玺帝本可以因病去世,却生生以如此壮烈之状了结。

燕熙叹了口气,对着乾清宫无声地说:“父皇,您说我赢了,其实赢的还是您。”

就算您知道儿臣也活不了多久,也要提前把儿臣送上皇位。

连“死”都算计好,用来给儿臣上一课,要儿臣在皇位上多坐一日?要儿臣做您这样的皇帝?要儿臣也像您这样把后事算计清楚?

明君,枭雄,都让父皇做尽了。

燕熙在侍卫要进火场抬人时,独自到灰烬前静看许久,他看到了英珠的骸骨紧紧地抱住了天玺帝。

英珠那么瘦弱,却抱住了高大的帝王。

燕熙黯然地湿了眼眶,轻声唤:“父皇,英珠,走好。”

英珠的逝去让燕熙怅然。

英珠一生都围着唐遥雪和燕熙在付出,燕熙终于有能力把英珠从天玺帝身边要回来时,英珠却与天玺帝一起葬身火海。

最后竟是一起抱着走的。

英珠得偿所愿了么?

人生烟消云散,燕熙想要许给英珠的荣华富贵已经没有意义,如今能为英珠做的,只有给英珠陪葬皇陵的死后尊荣。

“英珠,你会喜欢吗?”-

夜风起了,把人日间积攒的那点热气全吹尽了,寒气便重起来。

燕熙感到了冷。

燕熙自那夜薄衣冲入雪夜,便染了些许风寒,把周慈和夏小先生吓得没日没夜地盯着,好在没什么大碍,不咳不烧的,只是脸色一直不见好。

靖都的雪化尽了,乾清宫的火把四周最后一点雪沫也烤化了,人心如那滴答的雪水,随着那火势变化,显而易见地改变。

锦衣卫、宫人及百官对燕熙态度本就极是恭敬,经了这场火更是急转而上,人人对他都极是战战兢兢,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把燕熙摆在了皇帝的位置上了。

太子殿下已经是大靖的主人了-

火场里被火浇出白雾,夜风逐重,把那白雾吹散。

在外头干活的人都瑟缩起来,周慈给燕熙递了手炉,劝道:“殿下,回宫罢。”

燕熙穿了白裘,里头还穿了夹袄,饶是如此,他还是手脚冰凉。

他这几日肉眼可见地怕冷了,且又消瘦了些。

燕熙想起宋北溟在信中日日问他“吃好否?穿好否?加衣勤否?不由心中添了暖意,点头说:“回罢。”

他缓步走下乾清宫的丹樨,去喊妹妹:“灵儿,一起回宫。”

淳于南嫣对燕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公主哭晕过去了,南嫣送她回府,请殿下放心。”

“谢过淳于小姐。”燕熙意味不明地看着淳于南嫣说,“这些年有劳淳于小姐照顾灵儿,日后孤定当重礼登门拜谢。”

淳于南嫣眉心一跳,她心思聪颖,意识到燕熙不肯再像从前那样喊她“南嫣”,不祥的预感直逼心头。

她看了一眼怀中的燕灵儿,又是惊疑又是不舍,硬着头皮试探说:“南嫣有幸能为殿下分忧,是三生之幸,不敢邀功。南嫣谨小慎微,生怕这几年没照顾好,耽误公主成长,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殿下责罚。”

“责罚?”燕熙拉长音,面无表情地说,“南嫣教得好,灵儿文武皆有长进,此事靖都人人看在眼里,孤若责罚你,怕是会落个无情无义的名声。”

淳于南嫣听得眉头急路,她抱着燕灵儿不便下跪,只好用力地垂首回话:“公主金枝玉叶,淳于公府与天家有着天壤之别,必有怠慢之处,南嫣实在不敢邀功。殿下若觉有不妥,只管责罚便是,南嫣定然甘心受罚。”

“淳于小姐既如此说,孤便当真要好好考校灵儿,有功有过到时再与淳于小姐分说。”燕熙对望安抬了抬手,望安立刻张罗着几个大宫女过去接了燕灵儿,燕熙接着说,“孤既已回宫,灵儿自然得随着兄长,今日起灵儿便住回宫中,承乾宫孤已命人收拾妥当,还要劳烦淳于小姐将灵儿的随身之物不日搬回宫来。”

淳于南嫣抱着燕灵儿心中百般不舍,可是在燕熙审视的目光中,在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强势接人中,她怕弄疼燕灵儿,只得松手。

淳于南嫣见燕熙态度如此决绝,心中已知她与燕灵儿之事已被燕熙看出来,果然一抬头,对上燕熙面沉似水的神情。

她陡地激灵,深刻地意识到,她如今面对的不是从前的太子殿下,更不是五年前需要淳于公府支持的七皇子了。

她眼前这个大靖最美的男人,已经手握大靖江山和滔天权柄,一句话就能颠覆淳于公府。

她原想索性就此坦白,可燕熙的目光那么冰凉,她生生咽了话,只能伏地再拜,等着太子仪仗离开。

直到燕熙走开了,她才抬头,怔怔地看燕灵儿被送上太子车辇,又见太医已经小步跟上。

皇宫集天下繁华,她淳于公府就算穷尽荣华,也比不过。

燕灵儿有登基在望的皇兄照顾,集千恩万宠于一身,将会是大靖最幸福的女子。

淳于南嫣从未自我怀疑过,此时在这夜幕下头一次感受到了力不从心-

燕熙走到景运门时,卫持风来了,低声报:“弘德殿找着一具骸骨。”

燕熙停住脚步,冷漠地问:“是他?”

“死的不是他。”卫持风垂首道,“是服侍长公主的清喜公公。”

“没死啊。”燕熙不掩饰遗憾地说,“怎么活下来的?”

卫持风说:“弘德殿因着整日关着,日常起居要用水,里头有两口大水缸,水都是满的。那个人和一个小宫女,躲在水缸里;加上起火之初就冒出好些个老宫女老太监奋不顾身地救火,弘德殿的火熄的快,此二人被救得早,逃过一劫。”

燕熙蹙眉问:“人呢?”

“按主子的吩咐,属下一直盯着呢。主子料事如神,确实有人混水摸鱼,想把他捞出去,陛下的暗卫和我带的锦衣卫把动手的人处置了,留了几个活口,押到诏狱了。那个人属下不敢做主,把人拘在东宫,等候主子发落。”卫持风此时说起,还是心惊肉跳,若不是燕熙交代的及时,燕桢就被抢走了,他不由抹汗,接着说,“对了,那个小宫女也拘在东宫,此人有些奇怪,一直直呼您名讳,说要见您。”

燕熙握着手炉抬步:“小宫女?”

卫持风垂首跟着说:“是。”

燕熙边走边想,敢这般唤他名讳的,在大靖实在没几个人了,瞬间福至心灵,问:“她何时到弘德殿当差的?”

卫持风说:“这宫女两个多月前受了重伤,伤好后就被派到弘德殿了,在弘德殿当差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前受伤……”燕熙算着时间,眼中倏地一闪,加快了步子说,“把她安置到偏殿,让人给她沐浴更衣用饭,孤得空了去见她。”-

如意被安置到东宫后院,她在弘德殿穿不暖、吃不好,陡然有人送了好吃好喝的来,又有人服侍她沐浴更衣,她心中便知燕熙大约认出她来了。

如意就是刀刀。

刀刀穿暖吃饱后,摊在华丽的暖榻间,通体舒畅,不由感叹道:“我选的这个穿书主角是真学霸啊!凡事一点就通,话说三分就懂,真庆幸穿来的是这么个学霸,否则大靖必定会倒,此书必定会崩,她和书里的人物全部都要毁灭。”

刀刀经这次转世,对这本书的感应更加强烈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书中的裂缝被快速修补、缝合的过程。

不仅如此,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燕熙的身体健康状态和事业线上升轨迹。

燕熙——这是她这个作者也写不出的主角。

刀刀正感叹间,听到外头宫人们对太子殿下的行礼声,连忙起身。

“如意姑娘,太子殿下来看你了。”宫女在外头轻声提醒,片刻后把门推开。

洁白的软锦素衫现在门边,刀刀在这封建社会里身处底层久了,当即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叩拜:“如意拜见太子殿下。”

“平身。”燕熙摆手,叫人都退下了,他坐到圆桌边,似笑非笑地说,“作者大大适应封建社会适应得挺彻底的啊,不愧是写这本书的人。”

刀刀起身,不好意思地望着燕熙。

她发现燕熙变了,不止瘦了,而是整个人有了掩盖不住的睥睨天下的气势。

燕熙实质上已经是大靖的皇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可以翻云覆雨。

果然权势是最养人的补药,也是最催人的春药。

刀刀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寻常地与燕熙说话,她远远地站定,手不由自主地互攥着,小声地喊:“燕——”

面对燕熙,实在不敢直呼名讳,她赶忙改口唤:“殿下才是厉害,只听只言片语,便能认出我来。”

燕熙看出了刀刀的局促。

上次他向刀刀示好,对方拒绝了他的帮助,此番刀刀这般比上次更甚,想来是更加不敢靠近他了。

这又加深了燕熙在这个世界的孤独感。

这本书,只剩下宋北溟会把他当普通人那样来相处,甚至还敢狠狠欺负他。

他与宋北溟分开十日,血丸服至第三粒,思念与日俱增,他在万万人之上又如何,想见的心上人在千里之外。

念而不得。

若能带在身上,带走就好了。

燕熙出神了一会,转而对刀刀说:“你坐。我们一起说说系统。”

刀刀隔着一个座位坐下。

燕熙没有点破,也没有再邀她坐近,自己拿了茶壶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过去,自己举起一杯一饮而尽。

宫人们知道他要来,屋里头炭烧得足,热茶也备得水温正好。

燕熙放下杯子,见刀刀只抿了小口,便问:“方才喝足了?”

“是。”刀刀看燕熙举手投足之间行云流水的尊贵,越发不敢乱说话,谨慎地开口,“你也知道有系统了?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吗?”

“我感受不到,但我能猜到。”燕熙沉思片刻,慵懒地摸着茶杯说,“看来,作者大人能感觉到了?”

刀刀被叫作者大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都快忘记自己曾经是这本书的主宰了,腼腆地说:“我这一世,对系统、对你的存在,感知都更加强烈。现在已经十分确实,这本书在自救,我能清楚地感知,这本书的修复只差最后一步,系统马上要成熟,只等你任务完成。”

“是吗?”燕熙波澜不惊地说,似乎早就料到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刀刀憨憨地笑说,“只等你登基,世界完全修复,系统就能生成能量,主神就会生出神格,这个世界便会有主神的庇护,不会再被意外力量摧毁了。真好——”

刀刀说到此处,忽觉四面侵寒,她猝然一惊,止住了话。因为,她望见燕熙不知何时变得冷若冰霜的脸。

“你——”刀刀讷讷张口,她又感到上次对燕熙的恐惧了,不,比上次还要恐惧百倍,此时她遍体生寒,脸色发白地说,“你怎么了?”

“更怕我了?”燕熙看刀刀这副像是见了鬼的神情,心里恍若被凉水淌过,他没像上次那样刻意温柔劝说,反正全天下的人最后都会怕他,他已经不期待了,于是也不掩藏自己的野心,径直说,“辛辛苦苦做任务的是我,九死一生清四姓的是我,以命相搏杀敌的是我,危在旦夕命不久矣的还是我,凭什么我殚精竭虑、赴汤蹈火,成全别人当主神?”

“主……主神是……”刀刀在燕熙压迫的目光之下字句断续,“……是控制系统的人,系统由书的意识凝集而成,你是书中的角色,我是书的作者,你我都只是过客,我们都不能代表这本书。”

“不能吗?”燕熙别有深意地笑起来说,“我觉得能。”

燕熙在灯下的面容昳丽,美得叫人惊心动魄,刀刀不敢久看。她仓促地垂眸,脑海里拂不去燕熙那渗人的笑意,她愈发害怕,惊疑地:“你想做什么?”

“系统生成能量和主神神格形成,都以我的任务完成为前提。那么我不完成任务,系统就没有能量,主神便无法凝练神格。” 燕熙漾开笑意,眼底却是翻涌的阴翳,“所以,在系统和主神成熟之前,这本书其实是由我说了算。如今任务只差一步,这一步是否迈过去,皆由我说了算。”

“是的,可是……”刀刀只觉灯下的燕熙如鬼似魅,她觉得心都被攥住了,用力呼吸才能说出话,“可是,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你好不容易走完九十九步,剩下这步就这样放弃吗?而且,你的身体……也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再不把握机会,你死在登基之前,就功亏一篑了!”

“你能感知我活不长了么?那系统必然知道。”燕熙对此似也早已笃定,他的侧脸沉在温暖的烛光里,可外界的热温暖不了他,他面凉似水地说,“我之前想不明白,既然系统要我完成任务,又为何要把我设定成病弱的身子?难道系统不怕我中途死掉,前功尽弃吗?直到我走到今日的位置,才蓦然明白,原来系统就是用这副破烂身子逼我快点完成任务。正常的主角在死期将至时,肯定恨不得明天就登基。系统不用催促主角,主角自然会兢兢业业、起早贪黑地赶进度。可我,不是正常人。”

刀刀猝不及防被燕熙眼中狂哮的疯意抓住,她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竟是发不出声。

燕熙起身,推开窗子,望向那轮霜白的下弦月,挑衅地大笑起来说:“我不愿受制于人,于大靖如此,于系统亦是如此。我早在服下‘荣’时就说过‘不自由、毋宁死’。主神想要这世界的生杀大权,那得看我肯不肯给他。”

靖都近日的夜寒能封冻住河面,窗子灌进来的冷风把刀刀冻的瑟缩起来,可让她感到更冷的是燕熙的癫狂。

她怕极了,又在那怕中生出心疼。

这是她拉进来的主角,她给予的身份和设定,然而燕熙被她的设定束缚得那么痛苦,在疯癫边缘苦苦挣扎。

刀刀之前一直沉浸在自己转世的痛苦中,觉得全天下都欠她的,此时终于意识到她于燕熙是给予痛苦的人。

她在惭愧中生出接近燕熙的勇气,努力大着胆子问:“可是,你能怎么做?”

燕熙在窗边回首,看到刀刀竟然敢与他对视了,不禁温声说:“我要和主神谈条件,如果他不满足我的条件,那么我就不登基。”

燕熙顿了一下,灿然绽开笑说:“大家一起毁灭罢。”

一起毁灭。

燕熙的笑意转瞬即逝,他那些决绝冷酷的意志,嚣张地浮出来,露出他不死不休的狠戾。

这样的燕熙像是恶魔。

能够噬神的恶魔。

刀刀在燕熙的目光中感到寒意砭骨,她又变成那只弱小的虫子。

可是这次她不想推开燕熙。

她对燕熙的害怕被心疼取代,看着这个羸弱的主角被逼入绝境,刀刀好难过,她不想要燕熙走到不可挽回的那步,泪水不禁滑下,泣声劝道:“可是,这世界是你千辛万苦修补好的,你怎么舍得?”

燕熙被寒风吹得咳了起来,他掏出帕子捂着嘴,用力地闻着宋北溟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更加坚定,他重重地凝视着刀刀说:“这不就只是一本书吗?这里的每个人、每个事件、山川河湖、草木生灵都只是一行行的字。我不过是撕毁了一本书,不算罪大恶极,对不对?”

“可是——”刀刀不想燕熙万劫不复,她承受不住燕熙压迫的目光,可她还是要劝,“可是这是一个好不容易修补好的世界,这里有许多人与你有情义,还有许多平凡的人依赖你,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燕熙你不要冲动。”

刀刀终于改口叫回燕熙了。

“你叫我不要冲动?现在开始觉得我是‘恶’人了?”燕熙捏着那方帕子,眉间是无人能撼的决然:“而你,当初把负面情绪写进书时,强行把书反转成虐文,难道不比我更加‘恶’吗?”

刀刀被问住了,这是她一直回避的问题,她本能地想要掩饰:“我——”

燕熙瞧多了人心,刀刀这种脸上藏不住事的,根本没法逃过燕熙的眼睛,燕熙问:“为何这本书是恶的?”

刀刀神色复杂地沉吟许久,才慢慢说:“大约是因为,原著的底子就是恶的,我给它的设定就是破烂又令人绝望的世界。”

燕熙追问:“你为何要写这样的世界?”

刀刀想要躲起来,但她也隐隐知道这对燕熙重要,她沉默片刻 ,这一次,她选择对唯一的同伴敞开心扉,说:“因为我是一个失败的人。我高考考得很一般,上了一个很差的大专,后来努力专升本,以为有本科就有盼头了,结果找工作时再一次被社会毒打。我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家人觉得我没用,朋友也没几个。我活得很潦倒,我家里也没办法给我更多支持,我母亲还生病了,我也拿不出钱。我一直很努力,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一路上面对的都是困难,好运总是不光临我。我憎恨这个世界,所以我就写了一个很恶的世界。”

燕熙略怔,轻声说:“但你写了一个纯真善良又美好的主角。”

“毕竟我也知道客观上就是自己太差了,我原生家庭负担太重,而自己又不够优秀,天下没有掉下来的馅饼,我怨天尤人并不能改变什么。”刀刀泪流满面,她第一次直面不堪的自己,泫然道,“而且,毕竟每个人心底都有良知。我再发泄情绪,《太子秘史》也是我花了无数精力写的书,我若对书没有爱,根本不可能坚持到完结。对太子的设定,是我心底里对这本书仅剩的“善”和对人性美好的剩余幻想。我对这个世界的‘恶’,比你多太多了。”

窗子未关,夜风把屋子灌得冰冷,燕熙又轻轻咳了起来,他静静听着,忍了片刻才把喉间的腥味压下去,说:“你高看我了,我也不是“善”的。还记得我上回说过的话吗?‘以善良自宽,实则是自诓’,我并非善类,也不致力于当正人君子,我只是一个想要完成任务回家的人。然而,这个世界叫我受尽苦楚,又叫我溺于情爱,我恨这个世界,又爱这个世界。恨爱相抵,我愿意平和地坐下来,与这个世界谈判,给这个世界一个善终。但前提是这个世界得先答应我的条件。”

刀刀看着燕熙病弱的样子,她微微沉下心来,便能感知到燕熙的生命在流逝,她愈发心疼燕熙,愁眉紧锁地说:“你说你是恶的,其实不然。在我看来,你才是这本书最大的‘善’。你不胡乱杀人,也不欺凌弱小,你一直在为这个世界主持正义。你上次所说‘信奉是非分明’,这就是最大的善啊。我写的‘恶’与你带来的‘善’,在这本书相遇,善恶相抵,这个世界才有机会修补并诞生主神。”

燕熙沉默着,他似乎有些动容,又似乎无动于衷,末了平静地扯了扯嘴角,神色平淡地说:“这都不重要了。”

“那什么是重要的?”刀刀茫然问,“你想和主神谈什么条件?”

燕熙眸光流动,短暂的温和被锋芒代替,他忽地挑眉,漂亮的眼角里似蕴春风,话音里浸的却都是老谋深算:“不如你先告诉我,主神是否以人物形态存在?”

“是。”刀刀知道此事严肃,坐直了说,“但我也不知道是‘他’,还是‘她’。我能感知到系统和主神的存在,结合我自己不断变强的意识,我能猜出‘他’大约也一直在这本书里历练。‘他’或许像我一样,不断的转世,不断地经历认识这个世界,不断地强化意识;也可能‘他’一直不死,一直云游四方审视这个世界,不断地总结精神。‘他’在等待,等你登基后系统成熟、神格形成,‘他’就有了俯视这个世界的权限。”

“呵——”燕熙的瞳仁深不见底,他把帕子凑在鼻尖深嗅,在这天寒地冻里,终于露出灼灼烧人的笑意说,“那我知道他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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