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世界共主

因着乾清宫被焚毁, 新帝住在皇后的坤宁宫。

临近年关,礼部拟了一批年号供燕熙选, 在早朝后送到坤宁宫。

“景乐——”燕熙从中捡出这副字, 想起了原主景乐帝,他用着原主的身份和身体,索性就好人做到底, 选了“景乐”为年号。

宋北溟下朝后去御花园练武,回来时正见燕熙对着字发怔, 俯身凑过来看了一眼说:“景乐帝?‘春和景明,平安喜乐’, 意头喜庆祥和;又应了你生辰在春节,形式也很妙。”

燕熙仰头看他,露出温和笑意说:“那以后你就是景乐皇后了。”

宋北溟沉身也坐进软榻,把陛下搂进怀里, 用力嗅了下陛下的脖颈,沉吟道:“你的荣还是浓。”

燕熙压睫, 盖住了闪烁的眸光, 顺手拢了手炉在手说:“小夏先生给夏家去信了, 夏家人给回了新方子,有些用处。”

“哦?”宋北溟提着的心稍降,他瞧着燕熙色气渐好, 逐渐有了当初的盛艳, 不觉又放心了些。他抬掌在燕熙腰间, 替燕熙揉去夜里的酸痛, 凑在陛下耳边说, “夏家人想来办法是多一些。”

燕熙耳朵微红, 侧首意有所指地瞧着宋北溟。

宋北溟入掌是令人销魂的细窄, 再往下的起伏优美而勾人,方才练武卸去的劲根本不管事,他这个皇后一旦和皇帝挨在一起就要着火。

这几日夜里宋北溟都不敢闹到太晚,就怕把陛下玩坏了,他憋着劲,这般根本泄不尽火。

燕熙感到那手在往下,他也不拦,扭身就这么瞧着宋北溟。

“陛下又在邀请本宫?”宋北溟挑起燕熙的下巴,“夜里不说一直哭着说不行、不要?”

“我——”燕熙想起那金锁链竟是不止手脚上的两副,还有串了明珠的、配了软夹的、极细极长能缠绕全身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样式,燕熙光是想想就面红耳赤,压低声说,“你是攒着我杀狄啸那次的气,要都讨回来吗?”

“陛下英明。”宋北溟那只在做乱的手挑开陛下的衣摆,“不让你痛上几回,陛下不长记性。”

燕熙轻喘着捉住宋北溟的手说:“我……朕……还有奏折没批。”

“是‘我’还是‘朕’?”宋北溟在床榻间对微雨和陛下的态度迥然有异,“昨夜问你,你还没说出喜欢哪样呢?”

燕熙捉着宋北溟的手在犹豫。

若他是“朕”,他可以命令宋北溟拿出去;若他是“微雨”,他会纵容宋北溟再深入。而宋北溟对他两种反应又拿捏的极是微妙,最后的结果都是被宋北溟得手了,区别在于过程。

那过程——

燕熙吸深一口气,起床后一直水汪汪的眼里,泛上了水,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默许了-

就在此时,外头望安给梅树浇水,突然惊呼一声:“这梅树!”

卫持风从檐上跳下来,瞅近看说:“这花怎么全谢了?”

燕熙和宋北溟在梅林那次之后,叫人挪了两棵梅树回来,就种在坤宁宫正殿外。

燕熙每日都会瞧上片刻,连落花都不舍得丢,细细地收了,压在书里。

此时一听,燕熙神色微变,想要起身。

宋北溟摁住他,替他穿了薄袄,又披了氅衣,再往燕熙怀里塞进手炉。

宋北溟发觉燕熙近来对梅花出奇的喜欢,他很少见燕熙有物欲,金银财宝、珍奇古玩,皆入不了微雨的眼。

这难得的喜欢,让宋北溟觉得微妙。

尤其是方才,当燕熙看到梅花枯死,竟然脸色煞白,宋北溟那种微妙感变成了不安。

“怎么了?”宋北溟把人扶住,握了燕熙的手,入手冰凉,他陡地提起心,劝道,“梅树多得是,换一株便是,叫卫持风亲自带人去梅林,挪个十株八株回来,为些伤神,平白伤了身子。”

“我知道的。”燕熙怔怔盯着那梅树,他发觉自己近日心绪格外脆弱,这大约是身体病症的某种反应。

因为他一连几日用着“荣血丸”,不想让宋北溟看到自己的病态。可用着荣就像是浑身病痛的人服了止疼药和兴奋剂,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今身体如何了。

是时间快到了吗?

宋北溟看燕熙愁眉不展,忽然意识到了症结,捂着燕熙的手说:“挪地儿会伤根,本就不好活,这不是什么不好的预兆,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知道的。”燕熙再一次这般回话,他想活得久一些,哪怕病得不好看,也要多陪宋北溟一些时日,“不用再挪了,想看了你陪我到梅林去看便是。”

燕熙想,又该唤夏先生来了-

隔日趁宋北溟不在时,小夏先生递来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燕熙亲启”,小夏先生古怪地看着燕熙说:“我家为何会直接给陛下写信?”

燕熙接过信,微眯了眼。

望安看燕熙没有回话的意思,机灵地捧出果子,哄着把小夏先生请出去了。

“陛下五脏六腑已衰竭,断荣血丸便油尽灯枯。新岁不远,陛下珍重。临行之日,思危来送陛下。——夏霜”

燕熙面无表情地把信看了两遍,冷着脸把信投到炭火盆,冷漠地看着那信化为灰烬,直到那灰烬飞卷,飘落在四处。

灰白的纸烬落了些许在燕熙的绫罗常服上,他抬手扫去,又从暗格里抽出药匣子,里头安静地躺着十四枚荣血丸,一天一粒。

今日是腊月十六,十四日后是除夕。

燕熙想,陪梦泽守岁正好。

燕熙面色沉下来,变得格外凌厉,对着虚空说:“夏思危,你若敢在新岁前把朕带走,你这主神也别当了。”

燕熙近来种种惊疑不定,源于未知,以致时常悲春伤秋。

如今知道寿数几何,他喟叹着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成那个杀伐决断的燕微雨-

宋北溟这两日心神不宁,把周慈和小夏先生请到跟前问燕熙的病情,两个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宋北溟便盯着周慈。

周慈面色镇定,他对自己诊的脉还是有把握的。虽说不出燕熙的准确时日,多少是知道这时候该用些吊命的药了。是以燕熙要他制荣血丸,他没有反对。

周慈这些日子夜里都睡不好,时常半夜惊醒。为着方便照顾燕熙,周慈就住在坤宁宫的偏殿。

他夜里醒了,再睡不着,便整夜的翻看医书,只要坤宁殿里有人传话,他便会立即跑到门边。

就怕燕熙出事。

但即便如此,宋北溟问他,他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哪怕他知道宋北溟是“夏至”也绝不松口。

周慈只听燕熙的。

燕熙不叫宋北溟知道,自然有燕熙的理由。

宋北溟什么都问不出,反而让他更加焦虑。

意外的是,隔日,燕熙便如常了。

陛下近日的敏感一扫而空,望向人时,眼里又有了深不可测的光-

十四日能做多少事?

燕熙每日要上朝,批完折子便到申时了。

算下来,每日只有一个时辰的闲暇能做旁的事,接下来入夜,时间都要交给宋北溟。

燕熙便一日召见一些大臣,每次一个时辰。

内阁五人,除商白珩外,其他四人每人一个时辰,再添上各人分管的六部五寺一起,君臣相谈甚欢。

每一场召见,燕熙都会携宋北溟一起。

朝臣们心中知道宋北溟不仅是皇后,还是安王爷、苍龙军主帅、北原之主,宋北溟往陛下旁边一坐,无人敢说一句“后宫不得干政”。

碰到军务之事,燕熙通常不怎么开口,只看宋北溟。

有宋北溟在,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根本不敢糊弄,一个时辰下来,将领们既紧张又佩服-

接下来便是帝后亲自访老臣,汉家、裴家、淳于家以及宋家各一日。

第一日去了汉家,把汉家惊得喜出望外、鸡飞狗跳,汉临漠的遗孀方氏是个能当家的,很快镇定下来,把帝后招呼得很好,还叫汉临漠的孩子跟在帝后身边玩了许久。

有了前头召见朝臣和御驾亲临,靖都旁的几家便多少猜到帝后会来,提前张罗起来。

裴家在次日接到了御驾,裴鸿是四朝元老了,看燕熙一袭龙袍、威势逼人,说不出的欣慰。

短短一个时辰,老太傅抹了几回泪。

临别之时,老太傅还提起当年在文华殿,他引宋北溟给燕熙见礼之事,笑道:“陛下与皇后娘娘当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燕熙温和地笑着,宋北溟也陪着笑,两人对视间,眼里都藏了不可明说的意味。

裴青时全程陪着,没问到他时,他从不抢话;答话时也是尽量简明扼要,绝不喧宾夺主。

他眼睫一直垂着,不看不该看的地方,目光里也不再有琢磨的意味。

裴青时这些日子把性子磨得更平更韧,已经可以在面对燕熙时做到表面上的镇定自若了。

燕熙也发觉了,裴青时经这半年多的历练,比之前少了那股自负悲愤之态。如今说话做事更加平和,望着他时也不总是欲言又止了。

更为微妙的是,裴青时举手投足间有了几分商白珩的意思,但裴青时又学的很高明,把商白珩的优点学去了,也没丢掉自己的优势。

离开裴府时,燕熙对裴鸿和裴青时说:“太傅、师兄留步。”

这一句“师兄”把裴青时当场叫跪了。

宋北溟折身把裴青时扶起来说:“我和陛下想着,新岁初宴请亲友欢聚一堂,届时太傅和师兄到宫里来。”

裴青时不敢置信地瞧着宋北溟,又瞧向燕熙,见燕熙温和地对他展露笑意,他方才还能忍的泪,这会彻底决堤了。

抹泪时又觉丢脸,强撑笑意的谢恩:“谢陛下和皇后娘……”

他实在做不到对着宋北溟这英俊神武的模样叫一声“娘娘”。

这话说到一半,裴青时把自己卡住了,咳得涨红了脸,还是裴鸿失笑地把帝后送到阶下-

淳于南嫣是个有谋划的,听说帝后去了汉府和裴府,便想着有备无患,淳于公府阖府清扫,焚香以待。

而当次日燕熙和宋北溟真到淳于公府时,淳于南嫣还是大喜过望。

她呆立半晌,不敢置信。

直到燕灵儿从燕熙身后钻出来,扑向她怀里时,淳于南嫣才恍如隔世般地望向燕熙。

燕熙没有多说,他肯来,便是答案了。

燕灵儿这些日子在宫里把燕熙磨得没了脾气。

小姑娘如今说话分寸拿捏得正好,既不触犯龙鳞,也不惹兄长不悦,只每天跟燕熙说这些年跟着淳于南嫣学了什么,做了什么。

字里行含间没有幽怨,却句句都是在求兄长网开一面。

燕熙全听明白了,燕灵儿只差明着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燕熙得承认:燕灵儿确实被淳于南嫣教的很好。

燕灵儿不刁蛮、不任性、不胡闹,贵女的坏习惯一个没有,女红和文武都没落下,处事落落大方,朝政也能侃侃而谈,隐隐显露出治理之才。

大靖朝有过许多公主,燕灵儿这学识、秉性和气魄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最重要的是,燕熙希望燕灵儿快乐。

燕熙疼爱这个胞妹,自然是不肯送去和亲,也不肯牺牲妹妹做政治联姻。他的妹妹是大靖最尊贵的女子,于权于势于财,都不必求着谁了。

他这个兄长苦熬着才到这个位置,绝对是不肯让唯一的亲人委屈了。

女大不中留。

燕熙想:燕灵儿喜欢谁,便是谁罢。

到哪日不喜欢,再换个人便是。

燕熙身为兄长的气势很足,几次淳于南嫣想找燕熙说话,都被燕熙扭头拒绝了。

倒是宋北溟失笑地出来化解,期间还问起一事:“听说淳于小姐命中有中宫之象?”

淳于南嫣吓得就要跪下去,宋北溟为着男女大防不好去扶,好在燕灵儿眼疾手快,把淳于南嫣扶住了。

淳于南嫣连忙解释:“南嫣当初被封太子妃并非自己心意,南嫣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宋北溟笑着宽慰:“淳于姑娘当日高风亮节,自己请去了太子妃之位,于梦泽有大恩。你既会主动请去,心意已然分明,旧事不必再提。”

宋北溟说完,意味不明地瞧着淳于南嫣。

淳于南嫣冰雪聪明,在这样的注目里意识到了旁的东西。

中宫之象?太子妃?-

燕熙到北原王府时,阖府上下翘首以盼;宋月潇远在北原,冬日战事吃紧,未敢回都,却也专门写了信回来,让备厚礼给妹婿。

宋星河和汉临嫣全程招待陛下和皇后。

燕熙再次来到熟悉的北原王府,想起曾经来北原王府,是背着长姐偷情;如今再来,成了北原王府的贵婿。

真是世事难料。

他们在北原王府逗留的时间长一些,还用了饭膳。

席间燕熙抱着宋星河三个月的儿子逗了好半晌,问孩子的名字。

宋星河说:“家中没有长辈,给长姐去信叫赐名,长姐这些日子一直在跑云湖,听副将说长姐每夜归帐,都咬着笔翻书,为着给这小子起名的事犯愁。”

燕熙想了想说:“不如朕给赐个名。”

皇帝赐名,恩宠有加。

突如其来的恩典让宋星河和汉临嫣手忙脚乱地即抱起孩子就要谢恩。

燕熙把人扶住了说:“宋家两代忠烈,功勋卓绝;不世之功,名垂千古。不如就叫一个‘誉’字。表字朕便不占了,留着长姐以后来起。离着及冠时日还长,想来长姐能悉心起个满意的了。”

宋誉。

这是对宋家的表彰,也是对踏雪军的交代-

宋北溟在回宫路上牵着燕熙的手不放。

燕熙在晃动的厢里好笑地抚着宋北溟的眼角说:“我的皇后都快要哭了。”

宋北溟捉住燕熙的手,凑在唇边亲吻:“有今日陛下的赐名,北原和踏雪军经年的委屈都散尽了。”

“赏罚分明还是你教我的,如今你反倒来谢我。”燕熙的手被亲得湿热,他的脸上也跟着起了潮红,注视着宋北溟说,“北原和踏雪军的功勋,百姓和天地都能做证,帝王和朝臣抹不去,历史也抹不去。朕只是顺势而为,还北原,也还天下一个公道。”

皇后娘娘听得动容,拉近了陛下,在灯火阑珊的官道上,献上了给陛下的吻-

第九日,腊月二十四,小年。

燕熙和宋北溟微服出宫,轻车简从到了宣宅。

商白珩穿了一身常服,开门时并不意外,掀袍就要下跪行礼,被燕熙扶住了,反被燕熙行了一个谢师礼。

他们师生之间无话不谈,运筹帷幄能谈,阴谋诡计也能谈,他们为行圣人事而机关算尽,也为战胜阴谋诡计而不改初心。

他们是互相扶持的师生,也是志同道合的益友。

他们之间相处自然,不必刻意谈什么,燕熙和商白珩到内屋里铺开一盘棋,两人慢悠悠地下着棋,既说国家大家,也谈市井传闻。

燕熙不说是来谢师的,商白珩也不对微服的陛外刻意恭敬,他们像是回到那五年的时光,教授学问与日常处事在潜移默化中进行。

商白珩只教过燕熙一个学生,燕熙也只喊商白珩老师。

他们是这天地里最相得益彰的师生。

大靖从他们的相遇始,开启了波谲云诡的局势扭转。

宋北溟就在外间坐着,周慈随陪。

周慈是商白珩的老友,在这里算半个主人,张罗着茶点和酒茶,四人在月下一起用了周慈七手八脚做出一桌菜。

待要离开时,燕熙从商白珩屋里出来,他们师生不知说起什么,商白珩的脸色很是沉重。

宋北溟不便多问,在走到门边时,忽觉如芒在背。

以他的敏锐,能察觉任何人的注视,转身对上商白珩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个目光,后来宋北溟记了很久。

燕熙用了九日把重要的朝臣与亲友都见了一遍,在他的煞费苦心之下,隐秘的安排开始浮出水面,形成了坚固的阵线-

第十日,腊月二十五。

燕熙先去了文宅。

文斓住的那间宅子,一直有燕熙安排的人打理,推门进去,干净得一如文斓住时。

宋北溟知道燕熙与文斓的情分不一般,是以没有跟进屋。

简陋的屋子里,燕熙翻动书柜,抽出那本《执灯录》,文斓当年拉着他谈此书的情景历历在目。

燕熙取水研磨,翻开《执灯录》文斓曾与他谈的那处,凝视着虚空许久后,提写了批注,落款写的“微雨代文兄注”。

写完之后,燕熙再不知该做什么。这里处处都有文斓,又处处都没有文斓。

人死如灯灭,文斓走了大半年,这空荡荡的屋子再没人点着油灯苦读了,也再没人像文斓那样会大大咧咧地追着他了。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燕熙对着文斓的牌位说,“你同我说,我并不孤单,可是我在你走后许久,仍是孤单。你说的志同者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和他们成为了‘同志’。我后来逐渐也有了同僚、下属、同袍乃至爱人。可是我仍然没有朋友,文兄,我好想你。”

世上再无文斓应他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燕熙努力笑着说,“明年梦泽会代我来看你。我如今没有像从前那样不开心了,如今夙愿达成,喜乐无忧。我也不再害怕,明白了生死无常、悲欢离合皆会成过往。文兄,来世再见。”

燕熙之后又去了文公祠,里头香火鼎盛、熙熙攘攘,宋北溟担心燕熙被香烛烫伤,把人护在怀里。

燕熙到文斓塑像金身前上了香烛。

“文兄万死不辞,后人铭记祭奠。”燕熙三拜之后说,“文兄,这世间已如你所愿。”-

第十一日,腊月二十六。

燕熙从这日起窝在宫里不出去了。

燕熙说累了,不想动。

宋北溟便也丢下军务,陪着燕熙。

于是这日哪都没去,散了朝、批了奏折之后,两人靠在坤宁宫的软榻上,说了小半日的话。

宋北溟这日叫人抬进宫来九株梅树,每一株都长得茂盛,花也开得正好,在坤宁宫的院子里围了一圈。

陛下龙颜大悦,挨株细瞧了问:“都成活了?”

“是。”宋北溟看起风了,给燕熙递去手炉说,“先是定做了大花盆,移植到花盆里;又放在梅林原地养了几日,直到根长实了,才抬到宫里。赶上这几日没风没雪,花期长一些,正好讨陛下的欢心。”

燕熙站在梅树下,落日余晖落在他芙蓉般昳丽的面容上。

海誓山盟,微雨的美貌仍能轻易虏获宋北溟,宋北溟愣住,牵住燕熙的手说:“微雨,你是大靖最美的人。”

“我知道。”燕熙揶揄道,“我听闻皇后说过,就喜欢最漂亮的。”

宋北溟刮了一下陛下的鼻子说:“陛下好生厉害,什么都知道。”

“凡大靖之事,朕无所不知。”燕熙故意敛色说,“皇后若是敢有欺瞒,朕必定严惩不贷。”

“本宫万事都说与你听,”宋北溟对燕熙勾手,“陛下来听。”

“皇后要说什么?”燕熙偏头瞧去,眼波流转,“不好听的,朕可没心思听。”

“说我爱陛下白首不变,至死不渝。”宋北溟附耳说,“陛下爱听么?”

燕熙怔怔看着他,既甜蜜,又忧心。他好半晌才说:“朕并非不顾旧情之人,若皇后移情别恋,朕会放你离去,祝你梅开二度,再觅佳缘。”

“不会有别人了,微雨。”宋北溟轻捏着燕熙的下巴,每次这个动作,他就是要吻人,他凑得很近,在四目相对间,亲密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万丈红尘,千秋大业,我只要燕微雨。”

燕熙突然无法承受这样的爱意,他垂首阖眸,心绪万千。

他既盼梦泽平安喜乐,不要沉湎痛苦;又怕梦泽志易情移,不去寻他。

权势和盟誓无法捆绑人心,燕熙不要虚无缥缈的许诺,也不要宋北溟悲苦孤寂。

可他又无法抑制内心的贪婪,想要宋北溟今世今世,生生世世都属于他。

最终燕熙败给了贪恋,很轻地说:“我听着很欢喜,我也只要宋梦泽。”-

日月如梭,时光飞逝。

转眼到了第十四日,腊月二十九。

燕熙打开药匣子,吞下了最后一颗“荣血丸”,这颗药能管到明日午时。

明日就是除夕了。

燕熙今日检查了自己的一应物事,这是他在现代养成的习惯,在启程的前一日,要把行装检查一遍。

区别仅在于,此次没有行装,只有遗物。

燕熙身为皇帝富有四海,而最终属于他个人的,只有一把流霜刀,一只红玉手钏,一串金钥匙项链和锁骨上一枚“溟”字。

他没有送过宋北溟东西。

于是最后这日,他上完早朝、批完奏折之后,拿出一段紫檀木,握着刻刀,细细做了起来。

宋北溟在木雕的轮廓出来时,就认出了这刻的什么。

他从身后把燕熙抱住说:“陛下是要把自己送给我吗?”

“是啊。”燕熙目不转睛地继续,“皇后不喜欢吗?”

“喜欢啊。”宋北溟不羁地说,“本宫曾听闻陛下少时,曾亲手刻木雕送给梅凌寒,本宫左等右等,不见陛下也送我一枚。甚至陛下近日还把梅凌寒从平川巡抚抬到了西境总督。本宫见情敌得宠如斯,妒火中烧,寝食难安。总算在新岁前盼来陛下的心意了。”

“明日子时之前,朕定然做好送给皇后。”燕熙短暂地停了片刻,注视着宋北溟说,“朕身无长物,左思右想,只好亲手做个不值钱的玩艺儿给皇后,还望皇后不弃。”

“求之不得。”宋北溟轻轻吻了吻燕熙说,“这玩艺儿就是陛下,本宫只要离都,便日日将它带在身边,有它在,如陛下亲临。”-

十四日已过。

第十五日,除夕。

按大靖律法,这日也要早朝,只有初一才能休沐。

燕熙在现代不旷课、不迟到、不早退,最后这场朝会燕熙仍是如常亲至。

朝廷们今日总算晓得体恤陛下辛苦,没出什么难题,朝会很快结束,一派祥和-

散朝后,燕熙单独留下了内阁。

这个密会,连宋北溟都不叫参加。

密会上,商白珩呈出了按燕熙之意拟的遗诏。

内阁传阅之后,顿时哭天抹泪:“改元在即,新帝风华正茂,不可提此不吉之事。”

燕熙说:“国本乃江山稳定、四海升平之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早做打算,有备无患。”

商白珩对燕熙寿数心里有数,他原想着还有几年,也没往时日无多去想。

小年那日燕熙请他拟遗诏,他便开始忧思如潮,今日见燕熙于新岁前就急不可待地将遗诏传与内阁,心中更是不安。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燕熙。

燕熙对老师回以一个宽慰的笑,又看向众臣说:“朕躬安,老师和诸位爱卿不要忧虑。”

梅辂、裴青时、孙昌和周裕见陛下脸色红润,身强体健,又听说陛下刀法天下无敌,连皇后的悲风也讨不到流霜多少便宜。他们一遍遍想着陛下如何强大,通过燕熙强加给他们的表象进行心证,逐渐安下心来。

“只是,”梅辂谨慎地提醒,“此遗诏只定了摄政王,未定储君,又该如何操作?”

“届时皆由摄政王定夺。”燕熙起身不欲再谈,“摄政王要自己登基,或另觅储君,皆由摄政王做主。如今的海宴河清,并非朕一人之功,他做了多少,你们心中皆如明镜。朕膝下无子,若朕去了,谁说了算,你们要心中有数。莫要被乱臣左右,也莫要包藏祸心,若敢做乱,朕自有办法收拾你们。谨记!”

内阁成员被敲打得跪了一片。

他们心中打鼓,眼见陛下不肯再议,便想着时日还长,再寻时机劝罢。

只有商白珩怔怔望着燕熙离去的身影,面色苍白地陷入沉思-

这日方过午时,燕熙猝然怔住。

他当时正在看梅花,却陡然闻到一股油墨香,印刷书独有的味道。

这是这本书的提示,也是这个身体的预感。没有了荣血丸的加持,这副身体开始减速运转,直到停止呼吸。

刀刀在此时探头探脑的进来,轻声喊:“燕熙。”

燕熙登基后,就以刀刀是“义妹”的名义,给她封了个公主,又给刀刀安置在了离坤宁宫最近的翊坤宫。

在现代穷,在古代一直被踩在底层,也穷。

刀刀终于当了一回贵女,享受了一把人间宝贵,日子过得逍遥快乐,乐不思蜀。

她今日忽然间感应到燕熙不舒服,连忙赶来。

此时两个人无声对视。

燕熙苦笑一声说:“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刀刀犹豫了片刻,没有给出回答,而是担忧地问,“你要回去了?”

“是啊。”燕熙脸色渐渐变白,气力不济地说,“你若是想回现代,我以后或许有办法帮你。”

“我知道现在只有你能走,也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刀刀红了眼眶,很担忧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不用了,我自己有办法。”燕熙安慰她,对这位唯一的现代同行者及原著作者,燕熙总是会有恻隐之心,又问一次,“你想回现代吗?”

“我……”刀刀犹豫了,沉默片刻才说,“你完成了任务,世界新生了,我以后也不会反复死了,你还给了我这么好的生活,你帮了我这么多忙,而我却没办法分担你的痛苦,结果最后你还想着我的事,我实在是很惭愧。我现在还想不明白要不要回去,我以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好的。”燕熙说,“你慢慢想。”

刀刀还想说什么,卫持风来传话说“皇后过来了”。

刀刀很怕宋北溟,怕不一小心说漏嘴,闻此留下一副不知从哪抄来的药方,一溜烟跑了。

燕熙知道什么药方都没用了,但还是收了刀刀的心意,折进袖袋中-

用过的午膳到临午憩时,燕熙开始有些不舒服,吃下去的东西在胃中翻滚,叫燕熙根本躺不住。

燕熙今日原也不打算休息,索性坐靠在软榻上,继续刻木雕。

只差眉眼、溟字、项链和手钏了。

宋北溟几次想拉燕熙起身,都劝不动,他沉默地观察着燕熙,没有多说什么,安静地陪着看。

宫里处处换上新桃,大红灯笼阖宫挂满,迎新岁要做的礼仪和装饰有许多,明忠带着宫人们井井有条的忙碌着。

明日才有必须皇帝出席的仪式,大家都知道帝后难得相处时光,没人来打扰。

望安守在隔间,半日没有皇帝的传侍,困得昏昏欲睡。

卫持风和紫鸢坐在檐上,看靖都处处贴红,歌舞升平,他们相视一笑,喟叹国泰民安、岁月静好。

能生在如此盛世,三生有幸-

日头夕降。

年夜饭格外丰盛。

燕熙胃中翻涌更甚,实在吃不下,只每样浅浅沾了点汤水,很快便放在玉箸,在席间低头雕刻。

宋北溟这几日渐觉得燕熙不对,可试脉查体,都无异处。

他不相信燕熙的病案,也不信大夫的话了,他的预感那么强烈,心中无端像要空了一块,日日贴着燕熙也觉填不满。

宋北溟此时看燕熙雕刻得有些魔怔了,心疼地按住了燕熙的手说:“不必赶在新岁前送我,明日再刻罢。”

“说好是迎新岁之礼,”燕熙正刻到最细致之处,不能有半点手抖,头也不抬地说,“再要半个时辰就好了,皇后且再等等。”

“可你没有吃饭。”宋北溟只好自己替他夹了菜,送到燕熙口边,“我来喂你。”

燕熙闻到油腥味,胃里头便是翻江倒海,霎时脸色苍白,冷汗沁出,手脚发抖。

宋北溟被吓着了,连忙弃了玉箸,扶住燕熙。

见燕熙强忍呕吐,又唤人拿来金盆。

燕熙抱着盆吐得昏天暗地。

宋北溟手脚冰凉地看着这一切,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心头,他手忙脚乱地把人抱起,大声地喊:“周先生、小夏先生!”

“我的木雕。”燕熙手无力地指向御案,“拿回来。”

宋北溟不想要这个木雕了,他不想要燕熙累,为着这么个玩艺生病不值当。

他什么都不要了,也不争风吃醋了,只要燕熙不生病,他什么都可以让步。

年夜饭是在交泰殿用的,离坤宁宫不过百步。

燕熙吐过一阵,胃里舒服些了。他在被宋北溟抱的颠簸中,无声地对夜空命令道:“不许让朕走得太难看。”

燕熙对世界的命令再一次生效-

周慈和小夏先生赶来诊视时,燕熙已然好转。

“可是微雨方才那样,绝非无碍。”宋北溟焦急地说,“请两位先生再看看。”

“肠胃受寒,呕吐腹泻是常见急症,稍作休息,饮食调理即可。”小夏先生宽慰道,“皇后娘娘关心则乱,不必着急。”

宋北溟又去看周慈,周慈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复查看后只说:“这两日陛下忌荤腥,今日吃不下,便喝些清粥糖水罢。”

宋北溟立即吩咐下去。

燕熙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转,外人看来他不过是一场急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脚是冰凉的,呼吸开始变慢,他甚至手指已经不太灵活。

行将就木,将去之兆-

燕熙莫名就是知道,这个世界不敢提前收他走,他现在仅剩的愿望就是把木雕小人刻完。

宋北溟坐在一侧陪着,时不时给燕熙喂粥喂水。

燕熙终于肯喝了,脸色瞧着也不错。

燕熙刻完最后一刀时,外头爆竹声乍响,燕熙倏然抬头,怔怔看着隔窗的绚烂说:“新岁了?”

“是。”宋北溟出奇的安静,“陛下,你做到了。”

燕熙想把刀摆好,可他连抬手的动作都变得艰难,刻刀掉落在地。

燕熙还想要去看宋北溟,而转头的动作也变得力不从心。

宋北溟俯身去捡刻刀,他蹲到地上,脸沉在烛影里,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地滚下泪来。

燕熙瞒着他,并且瞒着所有人,但宋北溟今夜就是知道了。因为那个曾经能挥出最快刀光的人,如今连一把小刀都拿不稳,甚至连很简单的一刀,都要蓄很久的力。

刀客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燕熙等了片刻,不见宋北溟起身。

他隐约听到了殿门被推开的声音,夏先生来接他了。

燕熙伸手去拉宋北溟,可他的手重如灌铅,近在咫尺的人他也摸不到。

体温像流水东去,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抱抱我。”燕熙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好急,再张嘴,正努力清咳间,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他。

“是要抱吗?”宋北溟把小刀收在了燕熙想放的位置,一把将人捞膝抱起,贴脸暖着燕熙,往燕熙手里塞进自己早就刻好的小人儿说:“抱抱我的微雨。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你送我小人儿,我也送你一只,我们配成一对。庆生辰,贺新岁,我的微雨二十岁了,生辰快乐!”

原来宋北溟都知道。

燕熙得到了宋北溟的体温,好似抓到了生命的尾巴,得夫如此——我所期待的,他都懂;我所掩藏的,他都配合。

燕熙靠在宋北溟怀里,终于攒了点力气喊:“宋北溟。”

从软榻到龙床只有几步,宋北溟抱着燕熙一起钻进被窝,他把微雨紧紧地拥进怀里,轻轻啄着那正在褪色的唇说:“陛下最近很喜欢连名带姓地叫我,有何用意?”

“我那里的人,没有表字,”燕熙感到铺天盖地的疼痛,不过这于他不算什么,他实在是极擅长忍痛,是以还能轻轻地回应一个吻,他把宋北溟的小人儿压在胸膛,很慢地说,“要么直呼姓名,要么唤名。”

“你那里的人?”宋北溟不忍争抢燕熙的呼吸,只轻轻地碰触燕熙的嘴唇说,“我的燕熙是哪里人?”

“在此我是客乡人,我的家乡在另一个世界。”燕熙越说越慢,他漂亮的唇已经回应不了吻,“我并非不在了,我只是回家了。宋北溟,你不要难过。”

“是吗?你从前就说过要回家。”宋北溟惨笑了声,轻轻去吻燕熙滑下的泪,“能告诉我回家的路吗?”

“打漠狄,收云湖,我的宋北溟是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燕熙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我等你。”

“我知道了,燕熙。”宋北溟在贴面间,听不到燕熙的呼吸了,他等了片刻,重重地吻上去,在没有回应的末尾,埋首在燕熙怀中,极度压抑地失声痛哭-

燕熙掉入一处白色的房间。

他垂头站着,孤独而又哀伤,沉默许久之后缓缓抬头,用力地抹去泪光。

在他抬头那一刻,房间里凭空多出一个人。

是夏霜。

夏霜站有前方那扇门边,为燕熙推开了门:“陛下从此门出去,就到家了。”

燕熙沉默片刻,环视四周,看到身后也无端现出一扇门,指着门说:“这是回《太子秘史》的门?”

“是。”夏霜微笑地答,“不过陛下已脱离书中世界,回不去了。”

燕熙凝视着他又问:“回不去是指?”

夏霜平铺直叙地说:“陛下家中的身体已经活过来了,活着的身体会牵引灵魂。只有身体死去,你的灵魂才能穿越到别的世界,所以陛下回不去大靖了。”

燕熙对夏霜的回答不置可否,转而问:“现实和书中的时间是平行的?”

“是。”夏霜听出燕熙的言外之意说,“两边的时间互不相干,陛下打算现实世界结束后,回到书中?”

“怎么?夏先生不欢迎?”燕熙微妙地笑了下,“怕我回去后,我赋予你的主神神格被我夺回?”

“我以为陛下听懂了我上次的话。”夏霜微怔,而后略为遗憾地说,“思危与陛下不是敌人。”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燕熙高深莫测地展露笑意,“我知道夏先生想要我点化你为‘北溟鱼’。‘北溟鱼’出自庄子的《逍遥游》,说的是追求道德修养之人当顺应趋势,忘掉自己,无意求功,无意求名。好巧,这与《执灯录》的思想完全吻合。《执灯录》中有一段话,文斓曾与我讨论,我回文宅时,专门把当时的看法以批评写进书里。我以为我写的很明白了,夏先生应该能懂,不想夏先生竟是不懂?”

“还请陛下明言,”夏霜似笑非笑地说,“思危不懂。”

燕熙洞若观火,知道夏霜在笑什么,他平心静气地说:“夏先生上次说过,执灯者是《太子秘史》的系统自救内核,主神的任务也是自救,两者一致。我上次就在想,既然一致,执灯者和主神有什么区别?”

夏先生露出欣慰笑意,耐心地等燕熙接着说。

“我的结论是,主神就是执灯者。”燕熙陡然涨起威势,逼视着夏霜道,“夏天的结束是立秋,秋天的结束是霜降,两个节气的中间是‘秋分’。夏先生一直隐去名字,却肯在给我的信中落款‘夏霜’,是想告诉我,你是‘秋分’。秋分开始,阳光直射点跃过赤道,北半球昼夜温差加大,气温逐日下降,迎来天渐冷、夜越长冬令时。你的名字正符合《太子秘史》走向黑暗的开端,你是第一个执灯者——秋分!”

“陛下英明,”夏霜赞许地说,“只消给一二信息,陛下便知全局。”

“我还知道——你不是主神!”燕熙猝然发难,“主神是执行灯,但执灯者并不必然是主神。若你当真是主神,就不会受制于一个角色的成功来赋予神格。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功德无量,而你一直深居后方,功德远未到成神的地步。”

夏霜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他和颜悦色地反问:“那么,如何解释,我可以许你现世重生?”

“因为执灯者是系统自救内核,你身为执灯者的生成之人,掌握一定的系统权限。而且,许我现世重生的,不是你,是我自己!”燕熙凌厉地说,“ 我是用自身功德换来重生能量。”

“既然陛下都想明白了。”夏霜长舒一口气,像是极为畅快,他目光雪亮地看着燕熙说,“大约明白我想要什么?”

“你上次说‘你本闲云野鹤,无端卷入纷争’;又说你重生多次,才控制意识,你在那个过程中没有发疯,所以你成了执灯者的引路人。”燕熙剖析道,“你没有疯,得益于你心性豁达,正如你说的,你是这本书中的‘闲云野鹤’。我猜想,你想做回闲云野鹤。”

“知我者,陛下也。”夏霜望向虚空,感叹道,“我其实不适合当执灯者,我没有文斓他们的执念和热忱。他们甘于负重,而我想远走天涯。”

“非也。”燕熙语速平缓,吐字时胸膛微微震动,“《太子秘史》又名《事了拂衣去》,立意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的‘功’在于‘起始’ ,你的‘果’在于‘拂去’。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善哉。”夏霜仰天大笑起来,他从未表达过如此强烈的情绪,他笑了许久,眼里含了热光,他定定地注视着燕熙,像是在看自己在无穷无尽黑暗中独行的孤寂,他终于舒坦了,向燕熙深深鞠躬说,“系统对您的验证通过,欢迎你使用权限,主神大人!”

燕熙冷淡地盯着夏霜:“所以,如果我方才听信你的话,直接从前方的门回家,迎接我的将是彻底的死去?”

“是的。”夏霜毫无惭意地说,“能让您重生的,只有您自己。我的权限有限,只能做治标不治本的事,比如止痛。”

“你甚至无法延长我的寿命片刻。”燕熙冷淡地说,“这也是促使我怀疑你主神身份的因素。”

“事情皆已明了。”夏霜的肩膀松下来,整个人呈现出放松的状态,他不想再在等待中遥望天涯,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说,“时辰已到,主神大人该回家了。”

燕熙也看了一眼时间,他不用回答谁,转身往回走,跨步就要进入回到书中的门。

夏霜叫住了燕熙:“陛下要回到书中,让身体重生?不回去高考了?不去现代治母亲,找妹妹了?”

“我向你确认过,现代和书中是平行世界,那么,我在古代寿终正寝,再回到现代,并不影响现代的时间线。我何时回到现代,都是高考前两个月我死亡的时间,现世的考试与人生轨迹不受影响。那么,我想先回书中,去与我的爱人、亲人、老师、同志、同袍、同僚乃至敌人共创景乐盛世,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必将延续下去。微雨要与梦泽共建无量功德,共塑神格,来日书中事了,同赴现世,同做世界共主。”燕熙开心地笑起来,“而且我是主神,我想回哪里,何时回,需要过问谁吗?”

当燕熙走进穿回书中的那扇门,主神大人的神格觉醒,控制世界的能量暴涨,他高深莫测的笑起来。

俄而,除夕夜里刚断气的陛下重新睁开眼睛,手上添了力气,轻轻捻着宋北溟的衣摆,唤道:“梦泽。”

陛下再细微的动静,也是皇后心之所系之事。宋北溟立即感受到了,他的恸哭刚开始,便被这异像惊回去,用力地凝视着燕熙喊:“微雨?”

“庆生辰,贺新岁,哭什么?”燕熙的面色缓缓升起红润,他那种致命的妩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来,轻轻呵气说,“方才不是要吻我么?”

“什么?”宋北溟心神不宁地反复确认,当燕熙轻轻仰头,献来二十岁景乐帝的吻时,宋北溟于相信了陛下方才只是短暂的憋气。他惊喜交加把人扣进怀里,温暖的手掌顺着陛下的背往上探,手底下的体温那么真切,他的手劲奇大,猛地扣住了陛下的后脑勺。

“吻我。”燕熙在面额相贴间,唇色也恢复到了最诱惑的嫣红,陛下气息如兰,摄人心魂地说,“快,吻,朕。”

宋北溟用力地吻住了。

沧海桑田,巫山云雨,从此春宵都是彼此,岁月也都是彼此。

景乐帝开创盛世,享年六十有六,终身未再选妃,只有宋皇后。

帝后在同一日驾鹤升仙。

大靖朝臣和子民都说,帝后不是西去,而功德无量飞升封神了-

公元2023年5月2日,北京某市重点高中。

一大早就到教室的高三的学生们怨声载道。

“劳动节假期法定三天,只给我们一天!另外两天呢?被校长吃了?”

“校长一个人吃不掉,还有老师和家长。”

“唉!我都感觉没有休息,就又回来上课了!”

“你们心态真好,还在想放假的事,今天就要放四月月考的榜了,不紧张吗?”

“紧张啊!老师们改卷太快了,前天才考完的,今天排名都出来了!”

“你们说这次谁会考年级第一?”

“总不能是燕熙吧?他三月底的月考从第一名掉到五十开外,惊动了校长。都说他是早恋了,影响学习。我看他这些日子时常发呆,怕是真早恋了。想回第一?不可能的。咱们可是市重点,中考能进来的,都是学霸。前面的人稍有放松,后面的人就会迎头赶上。”

“大把的人有实力冲第一,燕熙想要再回原位,也得看看大家肯不肯让。”

“排名出来了!”一个学生大叫着冲进教室,挤眉弄眼地说,“你们猜谁是第一?”

“二班班长吧?”有人答,“上个月就是他。”

“不是。再猜!”

大家把上次月考前十名的都猜了一遍,都不是。

大家慢慢察觉出不对劲来,试探的问:“燕熙?”

“bingo!就是他!”

“王者归来了?”

“你们知道他语文考了多少分吗?”那学生眉飞色舞地说,“149!据说扣的一分还是老师努力找,给他勉强找出来的。他的作文满分!我听人说,已经有老师把他的作文送市里头去参赛了,说一个高中生把议论文写出了申论满分的水平!”

“满分作文,不会是抄的吧?”

“还真抄不出来,你们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文风吗?文言文!这哥们要上天了!”

“他上次月考,别的科目都大幅掉成绩,听说语文也考的极高。我记得他以前语文也就130的水平啊,怎么短短一个月进步这么大?”

“谁知道呢。”

就在此时,议论的主角走进教室。

立即有人凑过来喊:“班长,恭喜啊。”

大家这才发现被议论的主角不知何时到了现场,于是尴尬地各自转开头。

燕熙环视大家一圈,淡淡地说:“没什么好恭喜的,没考好。”

“嘶——”众人面色各异地感叹。

人家的考不好,是我们永远达不到的终点。

有人嫉妒,有人羡慕,有人崇拜-

这些于燕熙都不重要。

他安静地落座,抽出英语课本背单词。

刚穿回来时,燕熙的数学、英语和理综忘得太多,对着卷子连最简单的题都要想半天。

好在底子足够扎实,思维逻辑也在,猛学一个多星期,大致脑子里有思维导图了。

三月底的月考考场,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场考试,从前都是提前交卷的他,做到了最后一分钟。

因为有许多公式他记不清了,需要现场推导。

好在成绩没有掉得太难看,又有商白珩教的语文救场,语文单科全市第一,总分年级五十多名,在北京市还是前几百的水平。

燕熙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重回第一,但也只是险胜,只比第二名高出几分。

数学、理综都没有全对,英语作文好几个单词没拼出来,离北京市状元还有差距。

燕熙是学校今年冲刺首都状元的种子选手,各科老师轮番关照他,甚至有的老师说要给他补课,都被他推掉了。

他有自己的学习方法,有自己的节奏,离高考还一个月,只要严格执行学习计划,重回状元水平,希望挺大-

就在燕熙一边总结近期学习成果并展望未来时,班里一个“百事通”突然跑进来大声说:“惊天消息!咱们班今天会来一个转学生!”

“这都要高考了,转学生?开玩笑吧?”

“没有开玩笑,全保真的消息,从上海转来的学生!”

“我还正想说是不是高考移民呢,上海转北京,有什么便宜能占吗?”

“人家不用高考,已经保送B大了!”

“保送生转学做什么,闲得没事干吗?”

“而且咱们学校不要面子的吗?怎么会轻易接受外校生?”

“说是跟着父母来北京,想找个地方继续读书,他是奥赛物理金牌获得者!老师说好不容易争取到咱们班来,带带咱们。”

“牛啊!”

“这个牛逼大发了!”

“是爷们!”

“说不定是女生呢,现在会读书的女生居多。”

燕熙听到奥赛物理时才慢悠悠地抬了下头,正在想“这种选手还上什么学,去玩啊”的时候,班级陡然安静下来。

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往门口看,只见一名少年随意地挎着书包走了进来。

这人穿了一身本校校服,个子起码得有185以上,一头清爽的短发,长相起码是一线男星的水平,尤其一对剑眉星目,秒杀当红流量!

教室里更静了。

燕熙放下了笔,他怔怔地望着这个少年。

这长相他并不认识,但这眉目间的神采似曾相识,最重要的是这少年一进来就盯着他。

燕熙不喜欢被这样注视,他微皱了眉,想要偏开头。

那男生却径直朝他走过来了。

初夏天光被挡住,燕熙被男生的身影罩住。

燕熙感到被冒犯了,想起身走开。

那男生看他动了,坏笑地“啧”了声,对他伸出手说:“燕熙是吗?听说你要考状元?我是来和你比成绩的。”

燕熙不高兴地撑身起来,心想:这人有病吧,再离近进一步,我可要动手了。

那男生察觉出他的敌意,嗤笑一声,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走,挑衅地说:“急着走做什么?先认识一下,我叫宋北溟。”

燕熙怔住了,被那双手摁回了座位。

他茫然地望着男生,在不敢置信中,逐渐确信。

这语调,这眼神,这又坏又痞的调子,正是当年文华殿那个不肯理他的桀骜小世子。

燕熙注视着对方,再一次起身。

在安静的对视里,对方没有再动手。

燕熙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在掌心相贴时,两人意味不明地勾出笑意,燕熙说:“你好宋北溟,我是燕熙,幸会。”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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