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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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煦提前四十分钟到达了约定的地点。

三月三十一日,W市小雨,天色暗沉。

早上的咖啡厅少有客人,朱煦要了一杯拿铁,然后如同一座静默的雕像坐在窗边,任由它放凉。

她转首,凝视窗外。落地窗的玻璃挂着一颗颗水珠,而不远处的商场写字楼灯牌挂着不曾变过的女明星大头照,她正对着朱煦微笑。

甜美但虚假。

视野的焦距转回近处。

朱煦默然地凝视窗上挂着的那些小水珠,它们在高楼的微风中瑟瑟发抖,好似每一个分子都在拼命抗拒着引力,避免着坠落的宿命。

广告灯牌闪现出五颜六色的霓虹,于是水珠折射出斑斓的花,拥有七彩的花瓣。

然后它随着光线飞入朱煦的眼里。

她好似赤足站在空无一人的黑色空间,踩着刚没过脚趾的浅浅水面。水面上浮动着七彩的玻璃碎片,朱煦将它们一一拾起,每一块碎片,上演着被她刻意遗忘的所有记忆。

*

第一块碎片,是红色的。

画面定格在试卷,鲜红的60分。

朱煦看到了13岁的自己。

因为摸底考数学全班垫底,正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

身侧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扯过她的卷子:

“你怎么考得这么差,小学底子很差么?”

那是班长裴伊,正式和她说过的第一句话。

因为对方在学校太过知名,且光芒过于耀眼,朱煦其实有点怕她,盯着对方蓝色的裙角,揪着手指:“呃……”

“不能让你拖累班里的平均分,”三道杠的少女敛去时常挂在嘴角的温柔笑意,抽出纸笔坐下来给她演算,“今天开始我帮你补数学,听见了吗?”

“啊,谢谢……”

朱煦很早开始就发现,自己对学霸型的小美女没有抵抗力,红着脸听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那多不好意思啊……你喜欢吃什么零食,下次我请你吃?”

“我不喜欢吃零食。”

“那你喜欢看动画吗?我有好多守护甜心的周边,你喜欢吗?我们可以做朋友吗?喜欢的话我送给你。”

朱煦拽着和自己并不熟的同桌的衣角。

裴伊愣了愣。

眼底不可见的阴郁好似消散了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随口说道:

“不用了小朱同学,我已经把你当朋友了。如果你非要送点什么的话,就先欠着吧。”

努力装作温和的口吻,开启了一段短暂的友谊。

却曾料一语成谶。

*

水波流转,朱煦翻开她的第二块碎片。

画面定格在橙色的夕阳。

蓝色裙子的女孩子小小的身子,抱着大大的箱子,孤独地站在高高的货车旁边。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朱煦躲在不远处的街角,看见二十分钟前,一辆警车带走了女孩的父亲。

现在,这辆用于搬家的货车,很快也要将女孩从她曾经住过的别墅带走。

她没有家了。

朱煦那时年少,不懂什么叫商业领域的无情竞争,只是班里陆续传出“朱煦爸爸的工厂击垮了裴伊爸爸的公司”、“裴伊的爸爸行贿给人举报要坐牢了”的流言,在同学们不同情绪的眼神中,她顿觉愧疚与不安,但对方一直不给她道歉的机会。

而在裴伊退学后,朱煦惊讶地发现,对方作文竞赛里被选中的作文印在了作品集里,获奖者署上的却是朱煦的名字。

“对不起啊,你们俩的作文放一起交过来,是老师弄错了,”朱煦跑去询问,老师道歉得也很随意,“不过裴伊已经离开我们学校了,现在恐怕也改不了了。”

在对方要上车之前,朱煦鼓足勇气,从阴影中站了出来。

“对不起。”朱煦说,“但我爸爸不是那样的人,应该是有什么误会……而且我也没有偷你的作文,是老师弄错了……”

“可以了,朱煦,”裴伊打断她,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

她贴在朱煦的耳侧,如吐信的蛇一般,留下一句话。

“你欠我的。”

*

第三块碎片,是暖黄色的朝阳。

W大的开学日,十点钟的阳光,从信管院8号宿舍窄小的窗户照进来,晃得朱煦一阵眼花。

宿舍里已经有人在收拾行李,看清女生的脸,朱煦握着行李箱把手的手指瞬间收紧。

“好久不见。”

裴伊转身,和她打了招呼。比从前更完美和煦的微笑,和温婉动人的样貌,看在朱煦的眼里,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冷。

“你欠我的”这句话如同诅咒,是她无论寄去多少书信,表达过多少次忏悔,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化解的怨结。

“好久不见,”朱煦听见自己强装镇定的声音,“裴伊……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还不错,”裴伊接过她的行李箱,然后关上房门,依旧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告诉她,“我的继父在一家投行工作,他很有钱,所以我和我母亲过得还不错。”

“他对你好吗?”朱煦打着寒颤,却仍努力继续话题。

“不好。”

裴伊还是那样的笑,冰凉的手牵过朱煦的,带着她扯开自己袖口的扣子。

手臂上赫然是一条条青紫色的鞭痕。

朱煦的眼眶瞬间涌起惊惧的泪水,而一片模糊的视线中,她又听见那句,仿佛来自地狱的呢喃:

“还记得么?……都是你欠我的。”

入学最初的半年,朱煦曾努力做了许多用于弥补的事。

学生会的职务,她让了出来;班委竞选两人竞争,她选择退出;参加竞赛的名额,她让了出来;逢年过节的礼物,她从没有落下。

但当对方的控制欲越发可怖,“欠”这个字越发成为压迫她的枷锁,朱煦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一段扭曲的友谊PUA的事实,为了摆脱这个人,她不动声色地转了专业去了经管。

而不久之后,就读于信息管理专业的裴伊,则被学院安排,去台/湾做了交换生。

*

成功离开阴影,朱煦终于进入到了第四块碎片。

那是一小朵樱花的粉色。

是她美好初恋的颜色。

“小乖猪,这个送给你。”

十点后的校园操场空无一人,冯斯谣消失了一天之后,把朱煦喊到楼下。

然后从背后递给她一小束花,白皙的脸和面前的花一样泛着粉色。

“……情人节快乐。”

九朵粉色的玫瑰。

朱煦抱着花傻笑,笑着笑着开始背过身去擦眼泪。

“哎,怎么哭了啊,”对方把她搂进怀里,好温柔地哄着她,“别哭啦,眼睛要肿了。”

“就是太感动了不行吗,我,我也有礼物要给你,”朱煦吸吸鼻子,拽过冯斯谣的手指,不由分说往她的中指上按下一枚环状物,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装凶,“锁住你的,不许摘下来。”

戒指是银制的,不贵重,但是朱煦亲手做出来的。其实她每个月有好多零花钱,负担得起数千元的戒指,但冯斯谣大学时还是靠着奖学金和打工费过活的穷学生,她不想给对方太大压力。

“我不摘,”冯斯谣笑着,俯身过来亲她,“等以后我寻到更合适的戒指,我们一人一枚,你再来给我戴好不好?”

“好……”

朱煦想,她真的太喜欢这个人了。

这个可以像太阳一样暖和,也可以像月亮一样温柔的女孩子。

她想和这个人在一起一辈子。

但那个人回来了。

在大三下学期、接近大四的某一堂课上,裴伊坐在冯斯谣的右边,微笑而无声地说要抢走这个人的时候,她的眼神却是看着朱煦的。

那是恨意和掠夺。

朱煦知道她是认真的。

冯斯谣申请到全奖去英国攻读CS硕士。

裴伊也申请同样的学校,同样的导师……

“那个坐你旁边的女生,以后你可以离她远一点吗?”朱煦头一次告诉冯斯谣她很介意,直白地表示,“……我不喜欢她。”

冯斯谣思考了一会儿,问:“谁啊?没兴趣……而且我已经是有老婆的人了,其他人和我没有关系啊。”

无论冯斯谣对裴伊的接近有多么冷淡,却依旧有难言且复杂的不安,从朱煦心底溢出。

朱煦安慰自己,虽然是自费的,自己也申请到了英国的offer不是吗?只要像一直以来那样,天天和冯斯谣呆在一块,一切都不会改变的。

但,它终究还是变了。

*

第五张碎片,是黑夜的颜色。

从父亲患病开始,朱煦习惯穿上黑衣服。

患的是胰腺癌,最坏的消息;不是晚期而是中期,算是好消息;病发在朱煦即将开学的前一个月,不好也不坏的消息;她暂时无法出国,但学校破例允许她推迟一年入学,坏消息中的好消息。

朱煦藏起了自己五颜六色的小裙子,可爱的小高跟,换上纯黑色的衣服和素色的球鞋,骑车往返家里和医院。

黑色的衣物有很多好处,譬如夏天经常下雨,身上打湿了不至于走光;譬如很好洗,爸爸因为生病,经常吃着吃着会吐出来,有时候衣服沾到一些,黑色衣服会比较耐脏。

那时候,朱煦微信置顶着两个群,和五个人。

一个是胰腺癌的病友群,一个是抑郁症的交流群。五个人分别是爸爸、妈妈、医院的看护、负责处理父亲工厂破产事务的副经理,和她远在万里之外的女朋友。

身着黑色的她,黑色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

起床先向冯斯谣匆忙地道个早安,然后看一眼诊疗卡的余额,看是否需要为下一轮的治疗经费奔波;戳开多个治疗群瞅一瞅最新的动态,其他病友有时会传来好消息,但多数时候是坏消息;病房里每天都有人离开,朱煦不敢在那里呆太久——她对生活的热情,已经快被磨得所剩无几了。

她去医院送完饭洗完衣服,晚上抽空学习,因为家庭原因,她放弃了今年的offer,选择延期入学,但很多考试她得重考,还得想办法挣明年的学费,还有好多好艰难的事没有处理……

但她真的好累了。

生活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明明她已经这么热爱了。

朱煦趴在昏暗的桌子前,无力去翻开习题册的第二页,在一天的这个时候,她才来得及专心去回复冯斯谣的消息。

满满的一整屏-

下午2:00(英国时间7:00)-

爱人:早安宝宝/亲亲

爱人:今天叔叔的情况好点了吗?

爱人:我打听到有个很好的医生在国内,晚点我把他的微信推给你-

下午3:00-

朱煦:好哒,谢谢(>﹏<)

朱煦:刚从医院回来,微波炉坏了……吃的冷饭-

下午4:00-

爱人:刚下单了个新的微波炉明天到

爱人:我在做实验了

爱人:[照片]

爱人:debug永远出错,崩溃……-

下午8:00-

爱人:做完了~

爱人:晚上可能有聚会,导师组织的

爱人:我不喜欢那些,很快就会回来的,不用担心,我不跟姓裴的玩-

下午9:00-

:回来了

:宝宝睡着了吗

:宝宝今天还好吗-

下午9:50-

:现在是英国时间2:50pm

:我在上课,你在做什么呢

:朱煦

:我好想你

朱煦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泪珠滴在书页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哭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我很好。”

她一点都不好。

可是冯斯谣那么好。

她舍不得让对方陷入这样不对等的感情,但她更舍不得就此放弃这个她爱的人。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个月后,问题已经越来越多。

她们有时差,恋爱沦为打卡,能对话上的时间少得可怜;

她们报喜不报忧,朱煦不告诉冯斯谣自己有多艰难,冯斯谣不告诉朱煦自己独自在异国他乡,遭遇过盗窃、抢劫和排挤的种种心酸;

她们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打上电话,却总会被打断。

而与此同时,朱煦开始频繁地,在裴伊的朋友圈看到冯斯谣的身影。

有时是故意偷拍到的,出现在机房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有时是导师组织的聚会,冯斯谣独自坐在暗处的角落,表情有些惆怅地在看手机……

坏情绪日积月累,朱煦知道,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治疗进行到第三个月的时候,爸爸的病情突然转好,医生说暂时被控制住了,爸爸吃饭也不会吐了,在完成阶段性疗程,即将出院的前一晚,朱煦的心情是三个月来最开心的一次。

她难得地换了一身白色的衣裳,给冯斯谣发了消息。

“乖乖,你明天有空么?我们约个时间好好聊一聊吧,我有话想和你说……”

她们的通话,时间要提前一天说好,才约得上。

冯斯谣很快说好,跟她约了国内时间的下午三点。

朱煦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把家里精心收拾了一番,午饭过后,便来到医院乐颠颠地开始和妈妈一起收拾,准备出院的手续。

然后开始等,等啊等。

下午三点过了,四点过了。

五点、六点、七点……

她没有等到冯斯谣的一条消息,和一个电话。

却等来了爸爸病情突然恶化的消息。

凌晨的手术室外很冷,“手术中”的灯刺目的红。朱煦冷到浑身发抖,她握紧了自己的手机,仿佛那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她始终没有等来一个电话。

最后的最后,她刷开朋友圈,看到的却是裴伊数小时前发的照片。

:宿醉的一夜/和我的同学们

PS:第二天目测直接睡到下午hhh

【照片】

依旧是没有看到正脸的一张照片,但朱煦一眼就认出,离镜头很近、挨着裴伊坐着的那个侧脸。

朱煦锁了屏。

因为和朋友玩到太晚,所以第二天起不来么?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啊。

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然后朱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那已经不重要了。

……

冯斯谣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朱煦刚刚在父亲的死亡告知书上签完字。

她不是很有时间接这个电话,因为妈妈昏倒了,现在在另一个病房休养。

但她不得不接。

她听到那边非常慌乱的声音。

告诉她,自己前一天晚上参加完应酬,没半个小时就溜了,结果在巷子里被一群人抢劫,手机也摔坏,最终演变为互殴,她把人给刺伤了,在警/局里呆满了24h才被保释出来;

然后一个劲地道歉,末了小心翼翼地问朱煦情况怎么样,如果有要聊的话,现在还来不来得及和她说。

朱煦确认她没有受很严重的伤后,只是细声细气地问:“你现在回家了吗?”

“回了。老婆,对不起,我……”

“回家就好,好好休息吧,你昨天太凶险了。”

朱煦用力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然后用很平稳的口吻告诉对方:“我很好。”

两天后,冯斯谣的轻伤好全了。

朱煦在和公墓那边讨价还价的间隙,给冯斯谣去了电话,交代了一大通保养伤口的方法,和独身在外的注意事项,整整讲了一个多小时,直讲到她口干舌燥,再无话可说。

然后她听到对面好像有些哽咽的声音。

冯斯谣很哑很低地问她,朱煦,你是不是要和我分手。

朱煦沉默很久,然后很轻地“嗯”了声。

“冯斯谣,”她说,“你要越来越好啊。”

那么就这样。

不要再见了吧。

*

第六块碎片。

那是刺目的白色。

撕裂刚才那冗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朱煦眯起了眼。

她看不清对面向她走来的身影是谁,但是她听见自己开口询问的声音。

“我很中意您的房子,请问能便宜点吗?”

“可以,”女人的声音很温柔,“你想要多少?”

“3800?”

“1000吧。”

女人笑了。

然后继续说道。

“我把我自己送给你……也想要你的心。”

她的身影逐渐清晰。

夺目的纯白色逐渐暗下,朱煦终于看清来人的脸。

她踏着微暗的金色,将太阳的色彩,送到朱煦蜷缩着的黑暗里。

*

于是最后一张碎片。

金色的光芒,映照进朱煦的眼里。

朱煦眯眸,长时间陷入回忆,让她需要一段时间来辨别,面前这张她已经许久没见过的脸。

所幸她还记得裴伊的声音。

温和的外表下,尽是嘲讽和扭曲。

“朱煦,你还真是把我忘得很彻底。”

“选择性遗忘症是么?”

“那么我就再提醒你一次,你父亲为了公司借的民间借贷,最大的债主是我们。我宽限了你三年,免去了10%的利息。”

“朱煦,这都是你欠……”

“那些钱,我去年年底已经还清了。”

朱煦打断她,平静地直视对方,目光中一片坦荡。

“裴伊,我不欠你什么。”

甚至还有一丝怜悯,“我现在很幸福。”

对方不出意外地露出了不太愉悦的表情。

“看得出来,你现在过得很幸福,”裴伊还是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当然要来。”

朱煦沐浴在阳光里。

迎着来人的目光。

头一次,她没有选择逃避。

她一字一句,沉稳地,以命令的口吻居高临下地告知对方:

“我来听你的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交代完了,即将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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