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无心之犬

少年飞驰在夜里。

滚烫的汗水从脸颊上滑落,气喘吁吁连肺腑也几乎要喷涌而出。尽管因为空腹和疲劳而眼前发黑,就在此刻即将倒下,但这些与少年无关。

只是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就算四肢支离破碎也不愿停下。

被同伴称为“芥川龙之介”的那个少年,没有时间了。

跑到这条路的终点之时,自己就会死去吧,芥川是这么想的。

芥川,是以贫民街的路为巢,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孩子们中的一员。

与八个境遇相同的同伴一起,在野地生活。

对于芥川,同伴的同龄少年少女们异口同声地这样评价——说是“不具有感情的孩子”。

在坚硬的小巷路上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也好,偶尔找得了美味佳肴的时候也好,或者被大人殴打到爬不起身的时候也好,几乎看不到任何感情。只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瞳,安安定定地注视着虚空而已。对于那幅模样,在大人们之中大叫着“那个坏孩子没有心”之类的人也不在少数。

作为代价,没有心的芥川,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芥川穿在身上的衣服,能够按照他的意愿改变形状。有时是把衣服的下摆变成草花的形状,有时可以仿造出刀刃。

“操纵身着的衣服”的能力——那就是芥川与生俱来的异能的力量。

尽管如此,拥有异能的力量的人对于这个魔都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存在。

现在是机关枪喷火轰鸣,大剂量炸药炸飞建筑物的时代。“能让衣服变形”这种程度的能力,对于活跃着能挖出活马眼珠的恶鬼的这个横滨的暗黑街来说,诚然是靠不住的能力。

操纵衣服下摆的小把戏,又能做到什么呢。知道芥川力量的大人们,如此蔑视着芥川的异能。

但是同伴们不同。巢居于一处的八位少年少女,全都明白芥川的力量非同小可。

只要芥川覆上手,衣服就能变成同等长度的刀刃。如果大意地接近就会被切断喉咙。芥川的眼中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感情,从中连杀气的前兆都无法读出。强盗要对少年们实施抢劫时,被芥川的衣刃撕裂喉咙,这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既无言语也无心灵,地盘被侵犯就毫不手软地全部撕裂。芥川因为这个性质被取了外号——“不吠的狂犬”。没有威胁的咆哮,也没有警告的低吼,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被咬住了喉咙。比起吼叫的狂犬,这个的性质更为恶劣。这个别称的产生,既是被忌讳,也是被畏惧。

虽说如此,少年还是少年。本来芥川就身体不好,食不果腹、寒冷刺骨的室外生活使他成长为一个瘦小的少年。不过,其他的八位同伴情况也差不多。因此九个同伴聚集一起,相互庇佑,如此活了下来。

然而,事到如今,那也已经没有必要了。

现在,芥川的奔跑就是为了那些同伴们。

同伴们全都,被杀死了。

凶手已经知道了。是从西方而来,游荡在这贫民街的,由几人组成的武装组织。——说得好听点叫武装组织,实际上出入港口和贫民街、袭击契约外的运输船,说起来就是非法海贼。虽然是新加入这块地方的势力,他们与里组织港口黑手党缔结了从属盟约,被赋予了作为下部组织活动的许可。

没有人类会违抗作为笼罩横滨之暗的代名词的港口黑手党的下部组织。

不幸的是,芥川的同伴们偶然地听见了那些非法者和他们的母体港口黑手党的交易时间地点。非法者们害怕败露到上级那里,袭击了芥川等人的巢居,将孩子们悉数捕杀了。

在妹妹的帮助下逃了出来的芥川也负伤了。尽管本来是需要静养一个月的重伤——芥川奔跑的脚步却十分轻盈。

少年们曾约定过。“如果同伴被伤害的话,剩下所有人要一起去复仇。”这是处于被虐待、被掠夺的立场上的少年们,为了守护性命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而制定的,拼尽全力的自卫之策。

但是,芥川脚步轻盈的原因,并不只是这个。

终于得到了。

使人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怒发冲冠,就要从喉头喷涌而出的强烈的感情。

那是,憎恶。

芥川有生以来,第一次怀有的明确的感情。

因此,就算前路尽头是地狱冥府,芥川也一样斗志昂扬。在憎恶的鼓动下,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将自己化为一柄利剑,直刺敌人的咽喉。

我,终于得到了憎恶。

因此我并非犬畜生。

我是怀有感情的人类。

既然已经有了觉悟,接下来就只是报复手段的问题了。

能够猜到敌人会出现的敌方。是敌人走向交易地点的必经之路。

悬念唯有一处。

如果那些非法者仇人已经奔赴交易地点,和港口黑手党回合了的话,恐怕就不是芥川能够较量的对手规模了。

按照本愿,必须在那之前发动奇袭。

再怎么被称为“不吠的狂犬”也好,如果以啃杀恶鬼、斩首幽灵的极黑的暗组织港口黑手党本队作为对手,就不是寻仇那么简单的问题了。连使出异能的时间也没有就会被杀了吧。

因此必须要快一点。离交易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芥川跑过荒芜的林野。只有银灰色的暮霭,和远处传来的汽笛声,与少年一同前行。

死亡并不可怕。

因为觉得就算是地狱,也比这里来得舒适。

死亡的痛苦并不可怕。

因为无穷无尽地继续这样的生活才是折磨。

好几天找不到食物,连杂草也要争抢着下咽,如此这般的日常。

在下雪的早晨睁开双眼,却看见旁边的友人在睡梦中成为了不会说话的骸骨,如此这般的日常。

虽不知地狱是否存在,如果确实存在的话,那就是像这里一样的地方吧。芥川是这么想的。

外面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吧,光芒所照射不到阿鼻地狱的深渊。时而外面的人心血来潮往里看,也什么都看不到。黑暗过于幽深,他们的眼中无法映照出任何东西。

也不知道究竟要怪罪谁才好。在这只是无力地接受一切,在这宿命就只是等待一切过去的街道,想要产生感情也不可能。

为什么活着呢?

曾被路过的外国人,如此质问过。

对芥川来说,这个问题无法回答。

为什么自己不得不活着呢。不管如何思考,也想不到一个最合适的华丽词藻。

现在,芥川在这样想。

就算能够杀死仇人,运气好的话活了下来,也逃不过港口黑手党本队的报复的吧。港口黑手党的报复,比什么都要峻烈。就算逃到国外去,也一定会被找出来杀掉的。

就算这样也没有关系。

敌人是一人也好多人也罢,一起全部杀死,然后用自己肮脏的尸体叩响地狱阎魔的门扉。

芥川所能做到的,那便是倾尽全力的复仇。

对人生的复仇。

然而——芥川的愿望没能实现。

从作为伏击场所的林道中冲出之时,芥川就明白过来,自己的愿望永远断绝了。

在那里的人,并不是他所仇恨的非法者们。

在那里,仅有一人——

“今夜,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呢。”

林中道路的树桩上,坐着一个人影。

细瘦的身体上披着的黑色外套。蓬松的头发上卷着的绷带。似乎觉得什么很有趣、又好像厌倦了一切的,茶褐色的瞳。

坐在那里的是一个青年。

“什么……这,究竟是……”

芥川对那姿态畏缩了,向后退了一步。被那名青年的气势压倒了。

压倒芥川的,并不是那位青年的姿态。

是因为青年的脚下,滚落着六个违法者的凄惨的遗骸。

很明显,所有人都咽气了。那就是芥川所仇恨、追寻的武装组织的全员。是流着血,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的吧。尸体的表情还凝固着最后的绝望和绝叫。

在那尸体的旁边,什么感想也没有,很无聊的样子看着自己的手的青年。

是他杀掉的吗。

不,青年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与之相对的是,六具尸体全都持有自动手枪,举着枪就死了。对具有如此程度暴力的集团,无需任何武器就能使之全灭,这种事情不可能。就算是异能者也不觉得能做到这一点。这不是人类的行为。

那么,这个青年是恶魔吗。

“自我介绍一下吧。”青年突然开口了。“我是太宰。港口黑手党的太宰治。”

太宰——。

芥川的胃里好像吞了冰块一样,寒气油然而生。

说到黑头发卷绷带的太宰,是港口黑手党游击队名下的鬼才。传言道,他是逢父母杀父母,逢佛杀佛,冷静残虐至极的男人。是整个横滨中最应当畏惧的一个男人。

但是,从没想过那个男人竟然是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的年轻的青年。

“我叫,”

芥川开口时,太宰抬手制止了他。

“我知道哦,芥川君对吧?我在等你呢。”

说是,在等我?

芥川搞不明白状况。比里组织还要承载黑暗的港口黑手党,为什么要等待芥川?不仅如此,还把自己下属的组织给杀光了。把芥川追寻、仇恨的人给——

“为什么杀掉了。”从芥川的喉中,传出了低吼。

“你想杀了这些人的吧?”青年对芥川淡淡地微笑了。“所以你来到这里。通向交易现场的道路上,可能伏击的地形就只有这个林道最合适了呢。”

太宰进一步继续了。

“作为港口黑手党下部组织的他们,为了封口,抹杀了孩子们。但是孩子中的一个人却逃走了。我听到了这样的报告哦。然后进行了推测。少年会复仇的吧?如果要完成复仇,就只能用奇袭。在通往交易地点的必经之路上,最适合奇袭的就是这个林道。因为黑暗和雾气,从这里看不到身形,就算遭到反击林木也会成为抵挡子弹的盾牌。至少也能杀死四人,运气好的话六个人全员都能击毙吧。当然之后你也就没命了呢。”

确实就如太宰所说的一样。但是,芥川还有最大的一个疑问。

港口黑手党为什么自己杀死了部下?

好像从芥川的表情上读出了疑问,太宰再次开口了。

“实际上今天升职了呢。成为了干部的一员哦。嘛但是官位什么的净会增加责任和麻烦事儿呢——”

指挥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对于这城市的暗部来说,地位就好比一国中的议员。加之眼前的青年年轻得被称作少年也不为过。从没听说过有未成年干部。

究竟是怎样的才能,或者说,怎样的残虐,才能这个年龄就被提拔至干部的地位呢。

“虽说如此,官位也有一点好处呢。干部被赋予了自由地雇用一个直属部下的权限哦。”

部下?

雇用?

这个青年在说些什么。

“你问我杀死这些人的理由?很简单,是送给你的见面礼。你不像会屈从金钱和地位的样子,所以这些是契约金。”

芥川毫无来由地汗毛直竖。不明白,这个男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啊。他到底想说什么啊。不能听。这个男人是恶魔。不能听——。

“我想劝诱你加入港口黑手党。”

话音刚落,芥川向前突刺刀刃,飞奔出去。

前倾身体,像飓风一般在林道上飞驰。不给任何反应的时间。连杀意也没有显露的芥川的初击,能躲过这个的人不可能存在。

芥川将自己的衣袖变为宽幅的刀刃,一刻不停地向青年的咽喉刺去。

“不错呢。”太宰沉静地说。

芥川愕然了。应该确实命中了才对。但是芥川的刀刃接触到青年的咽喉的部分,全都烟消云散了。

可怕的不仅如此。太宰丝毫不为所动地待在一开始的地方,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究竟要怎样的高手,才能在刀刃近在咫尺之时也不需改变架势呢。

但是那双眼——似乎觉得什么很有趣、又好像厌倦了一切的,茶褐色的瞳,受到了袭击也没有丝毫改变。

他一开始就知道了。

一开始就知道芥川会突袭。一开始就知道会用异能飞起切向自己的咽喉。

芥川从那眼神里,感受到了他早已看透了一切。芥川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被那细瘦的青年的气势威压了。本能的警钟被敲响。

港口黑手党的少年干部这一头衔既非摆摆样子也非异想天开。不,连这都不够。

这个男人太过危险了

“――怎么做到的。”

芥川勉强吐露出嘶哑的声音。

“怎么做到杀死多达六个的武装之徒的?”

“挑拨离间。”太宰轻描淡写地说道,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

一开始,芥川怀疑这个青年是否是恶魔。

但是不对。被称为太宰的这个人物,已经超越了恶魔。

“听好。就算你不接受劝诱,我也不会对你怀恨的。如果你拒绝了,我们会郑重地安葬你的朋友们,并且给你和妹妹足以不愁吃穿的金钱。从那以后,我保证不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太宰的声音虽然很平静,但那话语在林道中重重地回响。

“但是如若你有觉悟,我会赋予你你所追求的东西。当然,这不是什么轻松的道路。因为我不打算娇纵你呢。应该会有让你觉得这样最下层的生活不过是温水的程度的苛刻在等待着你。然而,假如你有这觉悟的话——。”

太宰的瞳。

近看,那瞳眸深不见底。

看穿一切的眼。不论神明还是恶魔,都逃不出那无底的视线。

一切都被看透了。连自己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也逃不出太宰的视线。

“你有什么追寻的事物吗?”

太宰发问了。

这声质问在芥川的心中回荡,有一个回答自动浮上心头。追寻的事物。渴望的事物。

底层。

在这底层的世界,必定不可能找到的东西——

干涩枯渴的喉头颤动着,芥川声嘶力竭地发问了。

“你能够赋予我——生存的意义吗。”

“能够赋予你。”

听到那句话时,芥川感到自己心中诞生了新的感情。

如果说之前感受到的憎恨是第一种的话,刚刚诞生的毫无疑问是第二种明确的感情。然而,这比起憎恨要出其不意得多,是意料之外的感情。

老师。

得到老师了。

这个——既是神明也是恶魔的青年,是自己的老师。

“你的回答是?”太宰发问。

作为回答,芥川放声咆哮。

贯穿夜幕,有如直达云霄的咆哮。

其亦为恸哭。

代替没能得到老师,连人生存的意义也不知道就死去了的同伴而恸哭。

被称为“不吠的狂犬”,不具有感情的少年,以仿佛用尽一生所有气力的声音,向着天空恸哭。

“不错的回答。”太宰露出了微笑。

太宰站起身,脱下自己的黑色外套,披在了咆哮的芥川的身上。

这便是,在四年后,成为了横滨最应畏惧的港口黑手党的黑色祸犬、首领直属的游击队队长的异能者·芥川龙之介,诞生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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