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灯塔(七)

衡南的裙摆离开山洞。

一只硬剌剌的毛团夹着寒风迎面拍来,撞进怀里,衡南下意识接住,摸到一手冰凉的雪粒子,手一松,毛团就掉在地上。

几乎是同时,那一团里拱出一只尖嘴,胡须颤动:“小、小二姐。”

狐狸口吐人言。

三角眼里金色竖瞳,极其丑。

衡南抬着下巴,一对猫瞳不动声色地掠过它,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径自去溪里洗了洗。

“小二姐!我是张、张森。”狐狸情急之下跳跃着急追而出,金光一现,化了跪坐的人身,身上是盛君殊强行给围上的一大片草叶,“小二姐,我是小、小狐狸,办公室、室里我们见、见过……”

衡南的动作一停。

水面上倒映着一张年轻人的脸,脸上布满汗水,凌乱发间支出一对阔而尖的耳,看着她的背影,正吞咽口水,表情极度紧张。

“你说什么?”

“对不起……”张森停顿了一下,好像是被驱赶着似的,闭着眼睛快速道,“今日所、所见皆、皆是虚、虚境,快醒来!”

衡南的目光陡然抬起,并非听进了这席话,而是注意到对面山岗上晃动着的影子逐渐向这边来,“追兵”已上山了。

“小二姐!”衡南身形一动,转眼就抛开他两个山头。

张森急切的话远远抛在山谷里:“至亲至疏夫、夫妻,是不假,可也、也分人,老、老板就、就爱你表里不一……”

这一声令夹着火炮的火把雨点般落下来,在山头上爆开,狐狸被迫甩着尾巴窜进洞里。

衡南走得极快,整个人如同飘着一般,裙摆扬起,兜着波浪形的风。

山上喊杀声四起,侧头,背后不知何时已跟上两个幽灵般的影子,背后坠着两串黑雾。

衡南扭过头,目光微沉,加快脚步。

山谷内嵌着的大鼎,接着坠下去的人,已成大型炼狱。翻腾的黑气反映在天空,云雾呈厚重的黑黄色,闪电在其中裂开一道缝隙,雷电劈下时,朔风中落雪四散爆开。

无序,混乱,好像是个很适合赴死的环境。

死时如来时,无人窥见、无人注意,让她感觉到最好、最安全、最易于接受,即使她曾有所犹豫,此刻什么情绪都没了。

衡南猛然停下,背后的两人不知道发生什么,彼此对视一眼,也警惕地停下。

狂暴的风拂乱衡南的头发。

上了这么久的山,脚下是山崖,山下是天书藏洞,洞口生满盘根错节的老树,所有依偎在一处的树叶都在疯狂颤动。

她在垚山师门度过人生最快乐的几年岁月,最后能拥抱这片乐土一起死去,已是最自私,最庆幸的结局。

衡南顺手将发丝别至耳后。

就是此刻了。

她最后向前扫了一眼,曛雾中银白光亮一闪而过,山上分明立着一柄钢刀。洁白的袍角被风吹起,不住地扫在刀面上。

她的目光犹疑地向上,对面的黑发青年立在刀旁,一动不动,背后晃动砍杀的身影变成模糊的背景,他站在大幕下,隔着山崖同她对望。

从她嘴里,吐出怔忪的字节:“师……兄……”

“——师兄!”一声喊出,清亮的声音越过山崖。

“来了?”盛君殊平静地掠了她一眼,又往下扫。

衡南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正是自己方才打量过的地方,他看着那地方的眼神让她心惊,总觉得心思全让他窥破一样,所有的计划被就此打乱了。

见了定海神针,小小浮游生物,对死亡本能的畏惧也一股脑地涌上来,罡风吹来,她后退半步。

但是,又有哪里不对?

师门正在四分五裂,师兄什么也没管,好像专程站在这里,等着她。

只这一点,就不太像是真的。

“想跳下去?”盛君殊歪头打量山下,窥破一切的目光,又落回她脸上,看上去还是异常平静,平静得几乎宽容。

衡南摇头,才摇了两下,心脏猛地揪紧,大脑一片空白。

对面的人身形一动,竟然先一步纵身跃下!

衡南吸进去的全是刺骨的寒气,一连退了数步,跌坐在山崖边。

好半天,眼前一片昏花,只听得揣在胸口的心脏疯狂跳跃,咚咚,咚咚,一下一下,听在耳边,证明她还存在世间。

“衡南?”遥遥的,下面传来一道声音。

衡南趴在崖边向下看,浑身上下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如泥,只靠一股意志,凝住了胳膊,脊背,脑袋,她喘息着,目光空洞地向下看去。

盛君殊正站在天书藏洞边,随便用刀斩断身前挡路的藤蔓,丢在一旁,拍了拍手上尘土,漆黑双眸,仰头看她,声音遥遥传上来:“不是想跳吗?来,师兄接着你。”

说着,伸开双臂。

衡南趴在土块嶙峋的山崖边,目光迟疑地一凝。

几乎是同时,盛君殊袍角边闪出一团白色荧光,那团光从洞口发出,逐渐向上蔓延,盛君殊被笼罩在那团明亮的闪光中间,整个人越来越淡,竟至于看得见身后飘落的风雪。

那是——天书。

衡南变了脸色,眼睛变得极黑,向前一倾,仿佛退化成一头稚拙的兽,在身后无数惊呼声中,抱成团一头栽下。

几颗雪粒悬浮在紧闭的睫毛上。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她也不能放手的。

在空中绽开的巨大的裙摆,宛如投入水中的一勺颜料,无声而绮丽地盛开,慢慢地盛放至最大时,陡然停在天幕中。

随后是漫山遍野一动的人影,定格在原有的位置。

紧接着是如过境流星的风雪,每一枚雪粒,都悬停于自己的轨道。

拉成丝线的金光,丝丝缕缕地描绘出这些轨道,在空中绘出无数轨迹。

金光梳理过山的脉络,沿着枝干蔓延于每一片停驻的叶,凝聚于山上的每一个人影,使他们如金粉墨水落下的顿点,闪烁出集中的光。

金光勾勒出裙摆的纤维,从倒转的小腿向上蔓延,点亮少女不住涌动的血脉,无声地向上涌流着,全部汇集于眉心一点。

那一点如星子,缓慢而刺眼地一闪。

少女的眼睛,在万籁俱寂的定格世界中,如蝴蝶拍翅,慢慢地,慢慢地张开。

幻境轰然破碎。

金粉迸溅,满目光华。

一大口新鲜的,带着咸腥的湿气涌入肺中,天旋地转中,脚下踩实,宛如飘在天际的魂灵,被摁回躯体,眼前也是晃动的刺眼的光,一荡,又一荡。

是海。

金光四射的太阳挂在天上,海上烈日熔金。

衡南撑着栏杆,用力揉了下眼睛。

栏杆。

“……”她发觉自己正站在十几米高的灯塔之上,两只手、一只膝盖搭在栏杆上,头发被海风吹得糊了满脸,正是个跳海未遂的姿态。

灯塔所在的小块陆地,不知何时浮出海面,荒草长满,盛君殊的条纹衬衣在日光之下白得刺眼,挺拔肩上仍露出一小块干涸的血迹。

他站在灯塔下,正下意识地伸出两手,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他收回腿去,似乎松了口气,慢慢地收回了手。

衡南坐在地上,被这场梦晃得有点恶心,扒着栏杆对着海干呕。

“老、老板,快别愣、愣着了,打呀!”狐狸踩着盛君殊的肩头跳过。

盛君殊回头,海上已经掀起几尺高的白浪,几个人团团围着几个黑影,腾空的黑气就从人群里冒出,狐狸正向黑影所在地方腾空挠去。

“……王姨?”盛君殊仔细辨认了半天,艰难地里面认出了脱了鞋捏在手上,鬓发散乱,正拿鞋底子抽人的王娟。

“盛哥儿?”王娟在打人的间隙,一面赧然地勾了下嘴角,“我昨儿做梦,不知怎么的,就梦见了老祖在的时候,我背着老祖下山跑,怎么叫你你都不应啊!”

两鬓斑白的瘦高老妇,逐渐与旧时洒扫丫鬟瘦小的身影重叠。垚山上下情深意重,知恩图报,丹东一句“命不该绝”,赠的岂止是千年人世寿命?

“我放不下心,连夜回垚山看看,不成想真出事儿了。”

“东西我都带足了,接着!”说罢,弯腰一搂,一个大纸箱子从水面滑过,撞在盛君殊腿边。

盛君殊打开一看,黄澄澄,一箱符纸。

拿了弹.药,底气都足了,盛君殊挽起袖子,箱底一摸,转眼数十张符腾空而出,击落了一层山上行尸,刷拉拉地追进海中,激起数道水花,人转瞬到了跟前,“王姨,退开。”

“哎。”王娟应了一声,知趣地推到他身后,单脚穿鞋,“盛哥儿。”

“怎么了?”

王娟顿了又顿:“市区打车过来,花了两百多块钱。”

盛君殊一面弯腰从箱子里大把取符,一面压住嘴角:“公司报销。”

王娟高兴地“哎”了一声,仰头看着扒在高塔栏杆上干呕的衡南,目光转忧,“我去找找楼梯。”

“去吧。”盛君殊声音已有点喘,左手持符,右手拿刀,远击近攻,挥臂极快,道道橙红的光在空中划出轨迹,转瞬间行尸石块下雨般往下坠落。

六张符纸排成一个正圆,轮盘般旋出去,枷锁一样,将那团黑气嵌在中间。

噼啪烧焦的气味焦臭刺鼻,黑气在符纸灼烧间,散得不成人形,不住地张开嘴巴,面部扭曲,两“手”攀住边缘,似乎在拉拽脖子上的项圈。

随着“砰”的一道巨响,浪花猛然溅起,符咒炸成碎片,落进海中,剩下一半黑影猛地后退,在海上掠出一道白线,盛君殊几步踩在水面上,横腕一刀劈去——

那感觉,像是拦腰斩断了一袋豆浆。液体喷溅,粘腻的、沥青般的液体,撞在刀身上,飞起,又全部落进海中。

所有喧嚣,突然一并停止。

远处鸥鸟啼鸣,深蓝的海面上,一派不详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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