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余光掠过舒闻岚:“禀陛下, 只杜桢与任暄二人。”

这回轮到朱昱深微微一愣, 深似海的目光中似涌动着什么捉摸不透的情绪。

都说当年谢相在朝时,百算不失,如今的谢氏阿雨, 历经沉浮,竟成了昔日的谢相。

苏晋没有在此案的嫌犯上多作纠葛,继续道:“鱼鳞册与黄册上有遗漏,官府的税册已被销毁, 翠微镇的镇民还存有一本自己的账册,原可作为呈堂证供。但, 这本民账是由翠微镇江家的老爷江旧同私下收着的。因江家大公子逃役, 被姚有材拿住把柄,以此要挟江家, 江旧同不得已, 当着姚有材的面烧毁了民账,并签下地契, 导致此案寻证困难。”

“万幸的是,臣后来派人寻到翠微镇上一任县令。这名林县令为官时小心谨慎, 无论是征税募兵, 都将官府的摘录私下誊抄了一份, 眼下林县令与翠微镇的镇民已于正午门外等候, 愿为此案作证, 陛下可要宣他们入殿?”

朱昱深道:“不必。”

不必宣证人入殿, 不必看她从蜀地带来的证据。

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

短短二字,实则是这位心思深沉的陛下对新任左都御史的信任,至少在此一案上。

苏晋续道:“事后,江旧同得知,早在半年前,姚有材为求立功,作伪证,添枝加叶地状告江家大公子逃役,令其惨死狱中,怒极之下,江旧同失手,杀了姚有材。”

“虽说杀人偿命,然此案事出有因,法外有情,臣请——”苏晋略顿了顿,垂下眸,“改江旧同的枭首为流放。”

此言出,满殿诧异。

他们不是第一日认得苏时雨,知道她从来执法清明,怎么竟为一介平民求肯起来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当年朱南羡九死一生,流落蜀地,曾落脚江家两年,在不知其身份的情况下,江家对他尊之敬之,不曾有半点亏待。

朱南羡此生不负任何人,如今她与他天各一方,只盼着能为他做些什么。为江家求肯,亦算是代他还了这一恩。

朱昱深看着苏晋,目光深邃,似能将她的心思看穿。

可是看穿又如何?

她能回来,除了为志,不正也因为受制于她与朱南羡的情么。

朱昱深是要盼着他二人能情深似海矢志不渝才是。

“准了。”

苏晋再道:“姚有材死有余辜,他的死,是屯田大案中的一桩小案,而奉天殿为天子庙堂,臣本不该将此微末之事禀明于殿上。但管中窥豹,以小见大,从翠微镇的桑田案便可看出,各地屯田案,之所以艰涩难查,除了因为官欺民外,多半有案中案发生,譬如为官者拿住为民者的把柄,使其只能忍气吞声,是以臣请——”

苏晋说到这里,径自撩袍陛下,“陛下抽调亲军卫,分往各地,在审查余下四十六桩屯田案的过程中,先将涉案百姓保护起来。尔后,都察院在各地的巡按会将官民分开来审。”

朱昱深沉声道:“在京御史百余人,为何不分派御史,却要动朕的亲军?”

苏晋道:“在京御史虽有百余,但分去地方,却是杯水车薪。人力不足,难以防范,地方涉案官员便有机可乘。亲军卫象征着陛下,象征着皇命,各地审案,有亲军卫同往,涉事官员便不敢妄动,借此将官民分开,分而审之,就可阻止如翠微镇一般民杀官的惨案发生,抑制事态恶化,此其一。”

“其二,各地已有巡按御史,是以臣不欲派在京的百余御史去地方。臣要这些御史留在京中,自上往下,由户部左侍郎杜桢,吏部任暄起,清查户部与吏部,肃清吏治,如此中央,地方,百姓,三管齐下,才能根除症结,是为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整个朝堂静穆不言。

亲军只听命于帝王,苏晋的话说得再漂亮,也是要让亲军暂为都察院所用的意思,难免文过饰非。

朱昱深不置可否,只问:“你要用哪一卫亲军?”

苏晋沉吟了一下:“禀陛下,每一卫。”

此言出,奉天殿内还好,奉天殿外持笏听议的,有的吓得腿脚发软,险些就跪下。

苏晋接着道:“臣请,自虎贲卫、金吾卫、羽林卫、凤翔卫、锦衣卫、府军卫……忠孝卫十二卫中,各抽调五十人,去往地方。”

自古文臣武将,各有职守。

如果只遣一卫亲军去往地方,其职责与地位,易与当地御史混淆,并行审查大权,若起矛盾,反倒会使审案滞后,可若自每一卫抽调,各亲军间相互制衡,御史行事便能更加顺利。

苏晋这一提议,虽是兵行险着,不可谓不绝妙。

然而可行与否,全凭圣念。

若换作景元朝,景元帝怕是早已治苏晋死罪,若换作晋安朝,莫说抽调亲军,便是将三支亲军卫齐整地交给苏晋,只要面上理由得当,朱南羡也会准允。

早先两个帝王,心思大抵可以预料,但朱昱深太莫测,从来猜不透,以为他会责罚的,反倒褒奖,以为会博龙颜大悦的,反倒漠然置之。

朱昱深看着苏晋,一时不言。

其实他并非时时事事都在掌控之中,先前一直困惑柳昀既要动锦衣卫,为何不提前知会自己。

到如今才明白,柳昀此举,不过是在为今日这一出做铺陈。

若没有柳昀私动锦衣卫在先,今时今日,他不会同意苏时雨的提议。

难怪柳昀会将绯袍带去蜀中,恐怕他在那时,就打算亲自请天子调遣亲军了吧。

又难怪,苏时雨今日着了这身绯,恐怕她在看到柳昀的绯袍时,便参破了他的深意。

这才是他们穿绯袍的意义,他们想告诉他——天子之军,亦当护民守民。

大殿寂寂,过了会儿,朱昱深没应苏晋的提议,反是问:“朕听闻,你离开蜀地前,把布政使马录的职免了?”

苏晋愣了一下,合袖揖道:“是,倒不是免职,臣没这个权力,只是下了咨文,命他停职候审。”

“理由呢?”

“马录尸位素餐,桑田案事发后,毫无作为不说,只知逃避责难,一方布政使当担起一方布政治民的大任,如此瓦釜雷鸣,朝廷算是白养了。”

朱昱深笑了一声:“曾友谅。”

“臣在。”

“照办吧。”

曾友谅有点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朱昱深是让他照着苏晋的意思,将蜀中布政使彻底免职,忙不迭应是。

朱昱深言讫,似是顺便地提了一句:“都督府,亲军卫的事,亦照办吧。”

话音落,满朝文武都似愣了一瞬,待戚无咎领命后,才无声撩开袍摆,朝朱昱深拜下。

早朝毕,众臣退出奉天殿时,朱昱深唤了声:“柳昀,曾卿,你二人留步。”

柳朝明顿住步子:“陛下有何吩咐?”

朱昱深淡淡道:“苏时雨既已重返都察院任左都御史,依规矩,纳入内阁,复她一品辅臣之职。”

柳朝明与曾友谅听了,与驻足的苏晋一起合袖行礼。

朱昱深道:“罢了,柳昀,你留下,其余人等退下吧。”

苏晋与曾友谅一齐走出奉天殿,早已撤去殿外的群臣竟一半没走。

秋高气爽,天地都是清朗的光,宫楼浸在长风中,默然矗立。

而宫楼下,广袤的墀台上,都察院一行人等终于洗去这数月来的疲惫与焦虑,言脩与翟迪当先一步越众而出,带着一众御史,敬重万分地朝苏晋揖下。

“下官——左副都御史言脩——”“右副都御史翟迪——”“左佥都御史宋珏——”

“右佥都御史顾云简——”

“拜见左都御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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