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十分

梁姿看见那条缝越来越细, 越来越窄,门被清泽从外面悄声合上了。

梁姿触到了这一边的门把手,听筒里又响起了梁母的声音:“黎黎,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手又放下了。

梁姿坐回到床上, 举好手机, 神色自若地对屏幕说道:“不是。”

梁母笑着说:“哦,我还以为他就是谢绍呢, 声音挺好听的, 也是朋友吗?”

梁姿口吻轻松而自然,“是朋友,前男友。”

梁小凤女士的大眼睛被失语的惊讶撑得更大了,“??你什么时候有的前男友??”

“在法国的时候谈的。”

“啊??”梁母结巴了, “什么, 什么时候分手的?现在还一起玩??”

梁姿答得似真似假:“回国之前分的,都是朋友,怎么不能一起玩了。”

“是,是中国人吧?”

“瑞士人, 又高又帅。”

梁母的两条眉毛扭成了麻花。

梁姿像是绷不住了, 嘻嘻笑了两声,“我说着玩的梁女士, 你怎么吓成这样。”

梁母惊魂未定,“到底是不是啊?我告诉你梁姿, 你可别在外面给我瞎搞。”

“哦, ”梁姿摆摆手,“回来再聊吧, 我去玩扑克了。”

挂掉了电话。

她稳了稳呼吸, 一把将门打开——

门外空无一人, 左右安静寂寥,几抹模糊的笑声从走廊尽头飘了过来。

梁姿依着响声向前面走,她听见郑述问了一句:“清老板,你到底叫没叫梁老师啊?”

那道好听的声音在调笑:“谢绍,还是你去一趟吧。”

梁姿故意加重了脚步声,走到了客厅。

清泽正坐在沙发上剥橘子,旁边就是谢绍,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脸上都很开心。

“哎呦,梁老师你终于来了,咱们可以开始了。”王雨薇在一边喊。

梁姿道歉:“不好意思,在跟我妈视频。”

清泽扭头看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嘴角噙着浅笑,目光平和,跟她半是揶揄半是道歉:“梁老师,刚和谢绍说了几句话,占了你的座了,不好意思,你请坐。”

他挪了两步,坐到了郑述旁边的空位上。

梁姿说了声“谢谢”,在谢绍身边坐下了。

任平安瞧瞧梁姿,又瞧瞧清泽,在王雨薇耳边嘀咕:“这又是哪一出啊?”

王雨薇:“退出吧。”

游戏玩到五点,一向恋战爱热闹的王雨薇说要先行离开。

“朋友们,法国十一不放假,明天周一,我得收拾收拾上班了,还要见客户。”她说道。

任平安:“我俩一起回。”

少了搞气氛的两位骨干,大家决定一起走,两天一夜的局就此圆满结束。

郑述问道:“我们帮你收拾一下再走吧?”

“不用,”清泽跟着几个人往外走,“物业会请人打扫。”

“好,这两天麻烦你了,清老板待客真周到。”

清泽笑了一声,“不麻烦,有空再来。”

梁姿还是坐林晚樱的车回去,一直到上车,她和清泽都没再讲过一句话。

清泽站在前面挨个送别,林晚樱把车缓缓开到他身前,主动摇下了梁姿那边的车窗,“Loch,谢谢你热情的招待,非常开心。”

梁姿跟着说:“谢谢,辛苦了。”

窗外的清泽弯下腰,视线越过梁姿,对林晚樱说道:“开心就好,路上小心。”

又看回到梁姿身上。

清泽眼角淡漠,声调平得听不出感情,“梁老师,下下周六,你应该也不想去,那就算了吧。”

梁姿没什么反应,抬眸与他对视,点头,“好。”

清泽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国庆节快乐。”

转身离去。

林晚樱看得出来,这两个人之间不对劲,从玩游戏让座的时候就开始了。

她酝酿了很久,终于问了出来:“姿姿,你和清泽是吵架了吗……?”

梁姿被逗笑了,“你不会以为我俩关系很好吧?”

“也不是,我就是觉得,清泽的态度好像,有点冷淡。”

“因为我和他是因为矛盾分手的前女友和前男友。”

“……所以呢?”前女友和前男友不都这样吗?

“矛盾不会因为分手就自动消失。”

——

复工第一天是个周五,梁姿学校没课,像白赚了一天假期。

早上十点半,她磨磨蹭蹭地起床,用烤箱复烤了一个乡村面包,煎了两颗鸡蛋,泡了一杯黑咖啡,切了一个苹果,边吃边看手机。

没过一会儿,她就收到了周蓓的微信:

【刚上完两节课,这帮孩子歇了七天,把这一个月学的东西忘得差不多了,单词不会读了,变位也不会背了,你做好思想准备】

【等会还有两节,天啊】

梁姿笑出了声。

她猜到了,国庆七天,一个来问问题的都没有,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些孩子根本没在学法语,说了放假,那就是真放假。

她回复:【别生气,学不会就学不会吧】【反正咱们已经会了】

周蓓:【你这个想法,对了】

梁姿在家里简单做了个卫生,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临走前,她打量了一眼门厅角落里的黑色垃圾袋。

袋子堆在这里三个月了,上面的灰尘她都擦了好几遍。

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给这些东西做垃圾分类,也懒得分类,甚至懒得把它们提到楼下扔掉。

就先在这里放着吧。

梁姿搭地铁去了外滩的一家美术馆,馆里正在办夏加尔的画展,今天是最后一天。她已经有所耳闻,这个展览完全不值票价,但她还是想去看看,毕竟她现在根本去不了法国。

梁姿拐进阴暗的拱形门洞,站在楼下等电梯。

自上而下的电梯门缓缓打开,她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脸上都戴着口罩,姚若蕾应该认不出来她,她可以装作认不出来姚若蕾,然后她们就能擦肩而过,省去一段没用的对话——

“冒昧问一下,你是梁姿吗…?”对方先开了口。

“……”梁姿只得点头,摘下了口罩,“你好。”

“你好,”姚若蕾也摘下了口罩,笑容明媚,“你也来这里看展吗?”

“对,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也是,这个展是我朋友的朋友做的,一直催我来看,我硬是拖到了今天。”

梁姿点了点下巴,“真巧,那我上去了?”

姚若蕾却问道:“你一会儿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梁姿有些迟疑,“没什么事,但是我看展很慢。”

“没关系,这个展大概两个小时可以逛完,”姚若蕾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一点半,我五点之前都有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在对面的星巴克等你。”

梁姿笑了一声,好热情的妹妹。

“好,那我看完以后去找你。”她答应下来。

姚若蕾走后,她又按了一次电梯,上了六楼。

由于事先放低了期待,梁姿认为这个画展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虽然有一屋子的影印拉封丹插画,虽然背景墙的颜色过于鲜艳,虽然每个展厅的主题没有任何逻辑,但起码有几张夏加尔的真迹,还是她没看过的。

梁姿站在一副肖像跟前。

画里的女人将头发束在脑后,穿着白上衣和蓝裙子,身旁鲜花簇拥,背后天空绯红,色彩和线条都沿袭了夏加尔一贯的风格。

旁边的介绍写着“瓦瓦的肖像”。

是夏加尔的第二任妻子Valentina,两人的婚姻长达三十二年,比贝拉和夏加尔的婚姻还要多三年。

可是这个瓦瓦却鲜被人提及。

梁姿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这个展览字里行间都在告诉观展人,挚爱的妻子贝拉去世之后,夏加尔从此沉溺于悲痛之中,用余生缅怀爱妻。

他就是这么一个世间难寻的、痴情又专一的男人。

可是墙上的大事年表写得明明白白,贝拉去世的一年零十个月之后,夏加尔的情人Virginia就生下了一个孩子。

Virginia与他相伴八年,另寻了摄影师新欢,夏加尔在次年和小他十八岁的Valentina结婚了。

连一年的空窗期都凑不出来。

但是至少不像他的好友毕加索,情人和情人之间总是有时间上的重叠。

可能已经很少见了,所以值得大肆宣扬。

梁姿不乐意在画展上读寓言故事,一个半小时就从美术馆里出来了。

这家星巴克的生意格外火爆,座椅拥挤,她四下张望,在角落里找到了姚若蕾。

她拿着个本子,戴着耳机,旁若无人地在桌子上画画。

梁姿走到她对面,她才抬起头,“好快,你要喝什么?我去买。”

“不用,我自己买就好。”

姚若蕾收起画本,让梁姿坐下,“说好的我请你喝咖啡。”

“好的,热拿铁,中杯,谢谢。”

姚若蕾端着两杯咖啡回来,开门见山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对你有点好奇,我找不到其他方法可以了解你,所以想跟你面对面聊一聊。”

梁姿没和这样的人聊过天,对方好像了解过自己,但她对她知之甚少。

她和她唯一的联系就是清泽。

从这个角度来看,类似的聊天她和Olivia进行过一次。可是姚若蕾并不像Olivia,只论“前女友这个身份”,还是她自己更像。

梁姿喝了一口咖啡,大方说道:“你问。”

姚若蕾抛出第一个问题:“你跟清泽在一起,很久吗?”

“一年零三个月。”

“那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吗?”

“快乐。”

“是别人给不了的那种快乐吗?”

梁姿思考了一会儿,“快乐有很多种,清泽给我的,别人当然给不了。”

姚若蕾看着她,语气小心,“你还爱他吗?”

梁姿应道:“我和他分手的时候,并不是因为不爱了。”

姚若蕾一动不动地瞧着桌子,琢磨这句话。

过了半晌,她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换一种问法,你还想和他在一起吗?”

梁姿笑了出来,这么说有点没诚意,但确实是她的心里话:“我和他分手,也不是因为不想和他在一起。”

姚若蕾叹了声气,“你和清泽真的很像,你们博士说话都这么累吗?遇到不想正面回答的问题就绕来绕去。”

梁姿不赞同地摇头,“我不能代表所有博士,你也不能代表我的所有对话人。”

姚若蕾又换了个问法:“那你可以不和他在一起吗?”

梁姿这次直截了当,“可以。”

姚若蕾的杏眼不解地望着她,“你好奇怪。”

梁姿:“不奇怪,因为我有他没他都可以。”

“为什么?”姚若蕾转了一下她的咖啡杯,“你有一杯咖啡,他也有一杯咖啡,你们在一起就有两杯了。”

梁姿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纸杯,“可我只需要一个中杯的咖啡,再多的我也喝不下。”

“那再举一个例子,你现在的生活有八十分,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就会有九十分,那为什么不要九十分?”

梁姿还是摇头,“你说得对,在最最理想的情况下,好的伴侣可以给我十分,但是这十分更像附加题,不管有没有他,我自己的生活都是八十分,另外的二十分,他给不了。”

姚若蕾似乎在笑她天真,信誓旦旦道:“他给得了。”

梁姿也笑了,“是吗?我想要诺贝尔奖,如果他能给的话,他现在应该是菲尔兹奖得主了。”

姚若蕾沉默了两秒。

她下结论:“你只爱你自己。”

梁姿纠正她:“我最爱我自己。”

“你这样的人,不适合和跟别人在一起。”

“第一,适不适合,我自己说了算。第二,”梁姿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语调轻快,“咱们聊回来了。”

姚若蕾没出声。

这回换成梁姿问她:“你对我好奇,只是因为我和清泽谈过恋爱?”

“对。”

“我觉得,你不需要因为他的喜欢或者讨厌,就对我有过高或者过低的猜测。你也看到了,我没什么特别的。”

姚若蕾反问:“难道你就没好奇过我吗?”

“好奇过,很想知道一幅画卖七十万刀的画家是怎样的人。”

“你觉得七十万刀一幅画很贵?”

“?对。”

“好,我告诉你,今年年初,有一批夏加尔的画在伦敦拍卖,清泽拍了三幅,每一幅都叫到了二百万镑,”姚若蕾定定地望着梁姿,“你喜欢夏加尔,对吗?”

梁姿脸上波澜未起,“对。”

聊天因为一通突然的来电而中断。

姚若蕾讲着英语:“你已经到了吗?好,我马上出去。”

她挂掉电话,对梁姿说道:“我该走了,今天就聊这么多吧,你放心,这些我不会跟清泽说。”

梁姿并不在意,“好的。”

两人把咖啡杯扔进垃圾桶,一起走了出去。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前排的车窗摇了下来,司机居然是Louis。

“梁老师!!”Louis前几天聚会的时候就改了口,这会儿坐在车里大声喊她。

梁姿笑着招了招手,“你好。”

姚若蕾跟她说了句“再见”,拉开了后车门,身影一顿。

“你怎么也在?”姚若蕾的胳膊往后一伸,“你不跟她说句话吗?”

梁姿站在几米之外,听不见车里的人在说什么。

她只瞥到了一段深灰色裤管,一闪而过。

两秒之后,姚若蕾进了车厢,车门被她合上,再也没有打开。

Louis的音量有所收敛,“梁老师!哉见!”

梁姿再一次招手,“再见。”

漆黑的玻璃慢慢上升,遮住了车里的全部光景。

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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