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江明月想不到什么能去的地方, 最后重新回到了江明楷的写字楼下, 与乔依然在大楼的一层遇上。

她手里拿一串车钥匙, 急匆匆往外走,见到江明月以后,猛地停住脚步, 看他还往前走,伸手抓住他手腕, 一片冰凉。

“刚要去接您, 打电话没人接, 雨这么大,您走过来的?”

江明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又把头发朝后捋,不知道来来往往的员工,认识他不认识他的,都在看他, 只点点头, 算回答乔依然的话。

乔依然就没再问, 带着他上了电梯。

在江明楷的套间里洗了个澡, 换了江明楷衣柜里的T恤和睡裤。

他不困,但除了睡觉之外, 也没什么能做的, 睡也没睡多久,醒过来仍然是四点多,雨倒是停了。

江明楷的休息室的面积不算大, 刚好摆下一张床、一个单人衣柜和一张沙发。

江明楷就在窗边的双人沙发上坐,与床的距离不到成年人的一步远,膝上放一台笔记本,低着头看。

江明月刚动了两下,他就不抬头地说:“有人送饭过来,吃点?”

江明月面朝上躺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坐起来。

有好多年没这样过了,记忆里江明楷陪着他睡觉的几次,都是很小的时候,而且江明楷大多都不太情愿。

但那会儿江明月的娇气劲儿上来,是不要阿姨的,非得爸妈或者哥哥守着他睡觉,江明楷没有办法,最后还是骂骂咧咧地坐在他卧室看漫画。

江明月长了这么大,除了去年夏天,在江明月需要的时候,他没有一次不在江明月的身边。

江明月抱住腿,把脸埋进膝盖里,眼睛在上面蹭了蹭,江明楷没再问他,走了出去,隔一会儿,江明月又听见一声门响,应该是他出了办公室。

睡前,江明月选了一条深墨绿色的睡裤,看着很新,摆在睡裤那一摞的最上面,就随手拿了。

刚才没注意,现在突然发现,尺寸跟他差不多,腿和腰竟然也都合适。

等江明楷再进来的时候,江明月结结巴巴地问他:“裤子不是你的吧。”

江明楷也没注意,闻言朝他腿上看一眼,把不知从哪弄来的小桌子摆在他身前,上面放了很多保温的饭盒,一边说:“新的,刚买两天,没穿过,也没见过。”

说完又加一句:“你要不好意思,赔一条给人家。”

江明月就知道是逢汀的,还又想起他以前说江明楷不会谈恋爱。

江明楷屈着一条腿,跟他隔着桌子面对面坐。

江明月看了看江明楷的脸,的确很帅,招人喜欢。

但逢汀一边用他的照片做头像,一边又遮遮掩掩的不敢太张扬,那种喜欢跟因为他长得好看而喜欢又不一样,比江明楷这张脸还戳人心。

而江明楷这种嘴巴坏、不爱腻歪的人,也会想到买睡衣这种东西给逢汀。

江明月想,其实江明楷才是在谈一场十分美好的恋爱。

江明月觉得挺对不起他,很多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后来一直都没问过你,在看守所发烧,是因为感冒吗?小姨说是感冒,可怎么一直不退烧呢?”

江明楷没有回答,只挨个把饭盒的盖子打开,把筷子向他手边推了推。

江明月拿起筷子,又说:“那个时候,你跟逢汀在一起没有?那么长时间,你怎么跟他说的?”

这个问题倒让江明楷有点兴趣,他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明显,像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什么都没说,就以为我跟他分手了,发微信骂我。”

“……”江明月说,“这么可爱。”

江明楷看着他,表情又变严肃了,用掌根使劲儿在他眼睛上蹭了一下,对着他的红眼睛认真道:“江明月,我不是不想现在就让他后悔,还耐着性子,是在等跟你谈,可你要再哭,我就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江明月低下头,没有再流眼泪。

他把下午出去那个公务员跟他说的话对江明楷说了一遍,江明楷听到后半段,脸上没一点惊讶的表情,只问清楚李正云的名字,也表现得很不以为意。

江明月愣愣坐了半天,说:“你知道。”

话没说完,他就又想明白。

江明楷栽了跟头,怎么会不弄清楚是在哪块石头上绊的,徐盈玉也没那么糊涂,他的朋友们真没听过三言两语的有多少也难说,海城就这么几个人,来来回回,能有什么秘密。

只是当局者迷。

江明月忘不了过年那天,江明楷对他说以后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可现在想一想,那一天的江明楷,是真的狠下心来叫他做选择吗?

江明楷可能只是想确认江明月到底已经给出多少真心。

他大概是希望江明月能不那么喜欢越仲山,可江明月最终上了越仲山的车的事实也告诉他,江明月的确陷到了一种会伤筋动骨的状态。

那他就退一步,当时因为江明月而忍回去的多少东西都在那不轻不重的一拳里,指望着越仲山唱戏唱全套,既然已经如愿以偿,就不要再没事找事,永远都别让江明月知道。

江明楷在任何事情上都能理智,越仲山做什么他都不奇怪,可江明月总愿意对越仲山有信心,最后就免不了一场伤心的道理,他却一直不愿意想得太明白。

“那他会有事吗?”江明月问。

“你管他去死。”

江明月的胳膊撑在桌子上,慢慢用两只手捂住脸。

他最近经常做的一个动作,心理学上将其定义为羞愧和逃避。

可能在他自己还没有清楚意识到的时候,这段感情就已经开始令他手足无措。

江明楷最终还是冷着声音说:“盖学校这种事,只要还是个人,就不会弄什么糊涂账,退一万步说,钱不多,那么大公司也没必要,底下人吃一点是少不了,但火烧不起来,更烧不到他身上,你说的那人也逗,还真指着拿这个立功。”

江明月说“知道了”,跟他要之前拟好的离婚协议,他就打电话叫乔依然送进来。

刚打出来没多久,上面还留着墨盒的气味,被乔依然很细致地夹在透明的封皮里。

江明月换了烘干的衣服,出门前,江明楷说:“打电话,叫他出来,我跟你一起。”

说完他又改口:“你不用去……而且也不急在一两天,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在外面住也行,让乔依然给你找把钥匙,我先跟妈说,你什么都别管。”

江明月没有答应。

江明楷出面不会管用,越仲山被打死、整死都不会松口,他总要带着江明月一起痛苦,纠缠到现在,是两个人共同造成的局面,他不会给江明月逃避的可能。

早说和晚说对越仲山来说也没有区别,江明月怕的是自己没办法拖延。

他在越仲山那里犯了太多次的圣母病,甚至到现在,他不敢承认,自己仍不确定,相同的错误判断是否还会再犯。

如果说沉沦是漫长的,那么清醒也不会短暂到哪里去。

层层叠叠的铺垫最终引向陌路,理智上看的明白,感情上却仍想留有余地。

前人为什么说快刀斩乱麻,是因为温柔刀只会越裹越乱。

到家时,家里的阿姨正在忙活晚饭,江明月没注意她说了两句什么,只看见她脸上跟平时一样的笑容,站在门口怔了怔,才打发她们都离开。

发完消息以后,江明月就保持着笔直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姿势。

窗外的太阳又落了一些,几乎只剩下昏黄的余光,从群山背后跃起,打亮一小片天空。

他感觉到脑袋昏沉,意识却又非常清醒,许多种情绪萦绕在心头,脸上倒是没多少表情。

一直等到暮色低垂,熟悉的开锁音乐轻响,家门才被再次推开。

客厅里,仅靠近江明月一边墙角的两个壁灯开着,所以视线落在门边,只能看见一团昏暗。

越仲山放下车钥匙的动静来得迟而缓慢,江明月因此猜测他已经看到了他发的消息。

又过了不可数的几秒钟,高大的身型才慢慢出现在光线所及的地方。

跟早上出门时的气定神闲不同,他的脚步很沉,像坠了千钧,整个人却又浮,像定不住心气神。

江明月等他靠近,做好了迎接他疾言厉色的拒绝或冷漠的忽视的准备,探身将茶几上摆放整齐的一式两份离婚协议书向前推去:“我签好了,你看还有什么问题,没问题的话。”

他抬头,迎上越仲山深不见底的眼神,接着说:“内容你很清楚,应该是没问题,签吧。”

越仲山的呼吸很重,他没有去看那两份江明月签了字按了手印的离婚协议书,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话。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不要我。”越仲山的喉咙里像含了炭火,吐字慢而沙哑,“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不要你,我们就不在一起,你不需要别的办法。”

越仲山狠狠皱了皱眉,双手握拳又松开,低下头说:“除了这个,什么都行,明月,江明月,你知道,离开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什么都行,别说离婚。”

江明月的心抽紧似的疼,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到现在,你还是在说你自己,你离不开我,那你那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跟你在一起,到底幸福吗?就算恶心你也要结婚,你第一次上我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这个吧?越仲山,我以为我明白,可到今天又不懂了,我们结婚,到底是因为你爱我,还是想要报复我。”

“当然是因为我爱你。”越仲山想都不想地打断他,我爱你三个字说得缓慢,接着又露出那种非常受伤的眼神,“我怎么会想到要报复你。”

“你爱我。”

江明月没有否定,只是接着他的说:

“复学以后,进不了学姐的小组,教授也根本不理我,每天去实验室,只能是洗仪器,别人也跟我玩,但是只有魏东东肯把自己做的东西给我说,我又知道什么呢?只能多干一点是一点,能看一些材料就是好的,你以为我看论文有方向吗?教授对我临时撂挑子很不满意,我就干什么都是在瞎子摸象,可我不觉得委屈,因为人做什么决定就要担什么后果,现在却告诉我,所有的事都是因为你。”

“是我爸死了,才给了你天大的灵感,抓住这个机会不能放手,看我到处求人,到处碰壁,多么合你的心意。”

“你记不记得下雨上你车的那天我在哭啊?如果我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哭?我哥的秘书看到我淋雨都会露出难过的表情,你心里可怜过我吗?我为什么答应跟你结婚啊,是因为明明找不出大问题,我哥却怎么都出不来,在看守所里发烧,我妈急病了,跟我爸一样的症状,只因为送医院快才没事,我害怕得晚上都不敢睡觉,怕我妈也死掉,越仲山,可是你不在乎这些,恐怕我家里人都死光你才会更开心,你爱我,你就是这么爱我的,你……”

“我说知道错了!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你不是不知道我……”

越仲山说了这么一句,江明月的脸上却连波动都没有了,掉了眼泪,但却不是因为伤心,越仲山看出来了,心里因此更加一片冰凉。

他觉得胸口上不来气,身上的衬衣和领带都勒着他痛苦至极,他站着没动,却觉得身体的每一处骨骼乃至神经末梢都在战栗。

江明月以前生气都不会翻旧账提之前的事,可他今天说了很多话,仍不是翻旧账,他只是明白了越仲山的“我错了”从来都没有多少可信度。

越仲山不知道错了,他只知道江明月不高兴,他将无法掌控江明月,他会失去江明月。

“还有一件很小的事,突然想起来。那时候,你天天上我,但还是回家一次,江明楷看到我手上有都快好完了的洗涤剂过敏,才去找教授吃饭。我没有怪过你,更没有非要走后门还是搞特殊,我现在只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过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对别人的生活造成的困扰,有没有想过需要弥补?为什么我被你爱,就要这么倒霉?”

江明月把离婚协议书拿起来,一边作势站起来,一边递进越仲山手里:“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小气,毕竟很多事都好好地过去了,你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就不行,但我没有别的话好说,也不想再听对不起,签字以……”

越仲山跪了下来。

他的两边膝盖挨个闷声砸到地上,一言不发地跪下去之前,江明月看见他通红的眼眶。

他紧紧贴着江明月的腿,几乎稍稍低头就会碰到的距离,江明月下意识后退一步,重新坐回去,越仲山一手捏皱了那份离婚协议书,一只手轻轻试着去握江明月的手,嗓音喑哑,半晌,才说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

“江明月,算我求你。”

江明月看了他很久,久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

江明月突然想起,许多日子以前,也是在这张沙发,越仲山对他说,我们可以慢慢来。

他推开了越仲山的手,站起身很轻地说:“越仲山,我跟你在一起,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大错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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