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只要你张嘴,就会有回应。

夏良的话给柳小满打了一针强心剂。

那天回去他想了半宿, 自己的顾虑, 夏良口中的自己的顾虑, 夏良一直看在眼中的自己的怯懦和摇摆不定。

他才知道夏良全都知道。

柳小满设身处地地认真比较, 如果两人的身份换过来——一个身体健全哪哪儿都优秀的他, 看一个自卑到了极点、什么决心都不敢下的残疾,别说等他想通,那点儿来由莫名的喜欢估计早就被消磨干净,烦都烦死了。

夏良怎么能这么好?

“我等你到高考结束,到时候不管你怎么想,给我句准话。”

夏良把什么都给他考虑好了,主动权、考虑的时间、二人关系的最终方向,都交给了他, 只要他一句话。

如果他选择就这样,就这样终结在普通同学的关系, 也许往后一生, 俩人就跟曾经分开的小学初中同学一样,难得再见一面,时间久了连面孔都模糊在过去。他可能会跟一个身体条件差不多的人结合,夏良自有他自己的广阔天地。

这听起来像是符合他们各自人设的人生。

而如果他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向夏良迈出这一步, 就说什么都不能再撤退了。

否则就像夏良说的那样,对他不公平。

他自己也不甘心。

不甘心。

甘心。

柳小满琢磨着这个词,像是又回到了下决心要不要跟夏良在一起的那天。

他反复地想, 这么好、这么好的夏良,一辈子真的只有这一个。

好在夏良把时间宽限到高考以后,在这之前,不管是他还是夏良,都能心无旁骛地把心思放在高考上。

这是眼下第一等要紧事。

柳小满在日历上画了个圈。

还剩一个半月,先拼了再说。

在这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半月,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一擦一变,飞快又焦灼地前进着。

高三年级的一切课外活动都被中止了,包括大课间的跑操。没人知道春夏之间如何进行了更迭,窗外吹进来的小风何时从棉絮变为柳絮。

上次柳小满跟李猛看着小苹果穿裙子还想不通她冷不冷,一晃神,班里很多怕热的学生就换了短袖开了电扇。每天新发下来的试卷都沁着新鲜的油墨气息,被电风扇刮得“哗啦啦”响,教室里的穿堂风逐渐有了夏天的味道。

时间不再以“天”为单位来划分,只能依靠这期间发生的三件事,作为柳小满高中生涯最后的时间切割与纪念。

第一件,是李猛离家出走了,在二模成绩出来以后。

“我靠,真的假的?”王朝在上午第二节 课被尚梁山叫出去,没听几句就瞪着尚梁山蹦了起来,“我不知道啊!”

“好好说话。”尚梁山插着腰跟他对瞪,眉毛拧成个蝴蝶结,满脸的烦躁跟紧张,“你俩天天呆一块儿,你不知道?”

尚梁山真是要疯,他这个班主任当的可太累了,一个二个学习不怎么样,一天净给他整事儿。

“我真不知道啊!”王朝也急了,掏出手机一阵狂点,“我看他没来问他了,他没回,我以为他在家睡觉或者请假了,他离家出……他妈都过来了?”

最后一句话是压低嗓子问的,柳小满和夏良就在窗边坐着,一块儿转头朝窗外看。

不管李猛是离家出走还是逃课,哪怕只是出去躲顿揍,他老妈都找来学校了,李猛肯定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到了高三总有几个心理出问题的,他们学校不多,上星期火箭班也晕了个女生。李猛虽然每次考完试都半死不活,但挨一顿揍就又生龙活虎,看着没心没肺的,柳小满真是没想到他还能搞一出离家出走。

尚梁山又分别问了柳小满他们,谁也没跟李猛联系上,班里好久没什么刺激的八卦了,全都扯着嗓子开始议论,英语老师在讲台上直敲桌子:“安静!管好你们自己!”

“李猛不会想不开吧?”柳小满有点儿担心。

“没那个勇气。”夏良笑了笑,“估计就想给他妈打个预防针,出走半天,归来屁事没有。”

最后应证夏良的猜测是对的。

李猛的离家出走确实只走出了半个上午,但归来时仍带着早上被他妈甩在脸上的一个大巴掌,原因毫无意外是他惨不忍睹的二模分数。

他是在被他小姑护送来学校的,在尚梁山办公室见了他妈,没说几句话就“嗷”一声又跑出来,他妈跟演电影一样红着眼追他,李猛跑到走廊尽头,二话不说抬起一条腿往栏杆上一跨,冲他老妈吼:“你别逼我了行不行!我就不是学习的料!”

“你跳!摔不死你我亲手掐死你!”李猛老妈气得发抖,指着他骂。

“妈?!”李猛嗓子都拐弯了。

楼底下和楼对面本来就一半看热闹的,他这一嗓子劈叉的“妈”喊出来,剩下一半也乐了。

秃驴带着保安一路喊着“怎么回事!”跑过来,尚梁山追在李猛老妈后头劝她冷静,一脸痛苦,头皮都炸了。

“我靠,猛哥,你醒醒!这二楼,你跳下来顶多摔断个腿,高考还是得考啊!”王朝在楼底下直蹦。

“你赶紧站好!”余首也跟着朝他喊。

“我辞职租房子看你上学,从高二守着你,你一天天糊弄我,你有没有良心李猛?”李猛的老妈开始骂他。

“啊——!”李猛耙了把头发,他收回腿在走廊上蹲下来,抱着脑袋带着哭腔狠狠吼了一声,“妈我求你了!”

“……是妈求你了!”李猛妈哑着嗓子回他。

看热闹的学生们因为这两声吼静了下来。

除了刚认识的时候,李猛因为他老妈在教室里吼过一次王朝,之后柳小满都没听他再这么喊过。

他们都以为李猛已经当二皮脸当惯了。

看来想当个合格的二皮脸压力也挺大。柳小满有点儿难受,他不由地看了眼一脸云淡风轻的夏良。

夏良一直没有细说他是怎么说服他老妈转回来的,也没说转学的这一年是下了多大的功夫,做了多大的努力,才拿到这个漂亮的二模分数。

柳小满只知道他比谁都能藏事儿,谁都不是看起来那么轻松和无忧无虑。

李猛这次离家+逃学+伪自杀一条龙雷声大雨点小,回家挨完一顿揍,第二天该来上学还得来上学。

不过他跟他老妈闹得这一场还是给紧绷的高三撕开一条喘气的口子,学校紧锣密鼓的组织了一次考前心理疏导会,不是开给学生的,是开给家长的,等于家长会。

也就引发了第二件事。

姥爷不方便出门,柳勇要上班,来开会的只能是梅姨。

还有非要跟着一块儿过来的灿灿。

“这是你弟啊柳小满?”王朝跟李猛趴在教室门口的栏杆上问他。

家长会就在高三各班班里开,用周六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间,晚上还有晚自习,学生们去吃饭的吃饭,吃完了就在走廊里晃荡着等,有的背书有的闲聊。

灿灿照例瞪着大眼珠望着每一个人,听王朝这么问,有点儿怕生地攥着柳小满的手。

“啊。”柳小满应了一声,没把手抽出来。

“没听你说过。”李猛从兜里掏了块糖逗灿灿,打量着灿灿跟柳小满的长相,又小声说:“你妈挺年轻啊?”

这句“你妈”让柳小满有些恍惚,他下意识看了眼灿灿,又看了眼唯一了解他家里内情的夏良,说不上来心里想不想应下这一声“妈”,很含糊地笑了笑。

尚梁山没有开班会的经验,别的班一节课不到基本就开门往外出人,他们班用了一节课多的时间才散场。

夏良姥爷出来就叫夏良一块儿去吃饭了,梅姨听得特认真,结束以后还跟着一群家长一块儿围着尚梁山问柳小满的具体情况。

灿灿等得无聊,又怕人,就去楼梯口自己又爬又蹦,柳小满拿着本书坐在楼梯上边背边看着他,突然他好像还不知道灿灿的大名。

正想喊灿灿来问一声,他肩头被人从后背顶了一下,很用力,像是故意的。

扭头一看,马硕还在身后拎着膝盖,一脸找茬的表情:“在这儿挡你妈啊!”

这人也是无敌了,记仇记到让人恶心,都在一层楼里上课,上次他摔跤被夏良揍完以后虽然没再专门找事,但每次楼道里遇上了非得挤一下骂两句,找找存在感。

柳小满皱着眉站起来给他让路,马硕瞪他一眼,还没迈开腿,就听见他后背“啪”一声巴掌响,梅姨的嗓门儿特别大地喊起来:“骂谁呢你?!”

“操!”马硕一愣,楼梯上的人都扭头看过来。

“操谁呢!你跟你妈也这么说话是吧?!”梅姨指着马硕的鼻子,张嘴就顶了回来。

再横的学生只要是学生,都怕家长。

尤其是梅姨这样,吵起来一股……泼妇气质的家长。

马硕把梅姨手挡开,他不敢冲家长动手,很没面子地呲着牙:“你谁啊?”

“我谁,我是他妈!”梅姨一把把柳小满拽了过去。

柳小满已经懵了,跟马硕一块儿瞪着梅姨,灿灿跑上来抱着梅姨的腿躲在她身后,够着腿往马硕鞋上踩了一脚。

“有你什么事儿!”梅姨往灿灿脑袋上拍了一下,把他推回身后。

对面三个人,老弱病残占了俩,还有一个泼妇级的妇女,这事儿放谁身上都说不着理。

跟马硕一起的人拉着马硕骂骂咧咧地往下走:“走走走,神经病。”

“泼妇啊!”马硕边下楼边扔了句。

“谁是泼妇!你过来让我打一巴掌你看你妈是不是泼妇!”梅姨还要追着骂。

周围的家长和学生促狭地笑起来,柳小满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了。

尴尬是真的,他平时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随时吊起嗓子就能骂街的妇女,但在尴尬的同时,这种被“妈妈”保护的感觉又让他有些说不出话。

原来是这种感觉。

“没事,我们走吧。”他拉了一下梅姨,带着他们校门口走。

“没人教的小畜生!”梅姨到了校门口还在拧着眉毛骂,把柳小满扳过来拍着他的肩头上下看,“我跟你说小满,这种人就别让他,往脸上打一巴掌就跑,骂他!骂完让你爸过来收拾他!”

“收拾他!”灿灿跟着重复。

“你别乱学!”梅姨往灿灿脑门儿上弹了弹,又问柳小满,“他刚是不是踢你了?”

“没有。”柳小满任梅姨又拍又看,心里暖洋洋的,想说以后在外面不要这样,想想还是没有开口。

回到家,他把这事儿告诉爷爷,爷爷咧着嘴笑了半天,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当妈的就这样。”

“嗯。”柳小满也拍拍爷爷的手,那点儿温暖在心底荡来荡去,最后跟着爷爷一块儿笑起来。

第三件事正好在柳小满生日那天,五月二十号,又一年的小满日,天气很好,蓝天白云。

他们要拍毕业照了。

“我昨天就说了,每个人都要穿校服,”尚梁山在讲台上使劲拍了两下讲桌,“没穿的去找拍过的班级借!不然不要上镜!”

“咱们什么时候拍啊班?”有人在底下喊。

“轮到了就拍,急什么。”尚梁山看了眼时间,“到时候来喊你们。”

尚梁山说完就出去了,班里呼啦一下松散开,借衣服的借衣服,凑着往窗外看别班拍毕业照的都挤在窗边,还有一些女生已经拿着手机找人帮着拍合照。

“毕……业……了……”李猛往后荡凳子,后背心一下下顶着柳小满的桌沿,远远看着窗外大榕树底下排队拍毕业照的班级,边转书边拖着嗓子念。

“下一个节目是不是就开始撕书了?”王朝坐在桌子上也在往外看。

“真的?”李猛兴奋地搓了搓手,“我等三年了!”

柳小满从高一就怕这个,赶紧提前把自己的书都藏好,还把夏良的也往桌斗里塞了塞。

“哎,等会儿一块合照啊。”王朝朝每个人桌子下面都踢了踢,“夏良?柳小满?”

夏良划着手机“嗯”了声,柳小满一直有点儿怕拍照,也点了下头:“行。”

轮到他们班下楼的时候正好是大课间的尾巴,太阳光金灿灿的,11班的人热热闹闹的回来,他们班脱了外套往楼下走,隔壁13班的艺体生们已经趴在走廊栏杆上开始准备了。

柳小满他们照旧等班里人撤得差不多了才站起来出门,刚一转身,胳膊被夏良拉了一把。

“这什么?”夏良盯着他的胳膊肘,用拇指抹了一把。

李猛回头一看就乐了:“他摔的!跟个神一样眼都没眨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留疤了?”王朝也看了眼。

柳小满现在自己看看也想笑,脑子里又开始转那句“叽里咕噜滚下来”。

当时每天被衣服磨来擦去,好一阵子才掉痂,留了片淡淡的疤。

“什么时候?”夏良皱了下眉,盯着柳小满。

柳小满被他看得心里软乎乎地直麻,把胳膊抽出来笑笑:“冬天了。”

冬天。

夏良想起柳小满磕在便利店灯箱上那猛地一缩肩,抿了下嘴没说话,掌心包在他手肘上又揉了揉:“走吧。”

拍毕业照是个信号,如同高考前的最后一项流程,从心理上暗示着他们的高中走到了独木桥前的最后一站。

不舍包裹进热闹里,还未分别就已涌生怀念。

紧绷了一个学期的氛围开始松懈,过去三年里不论学习的还是不学的,交好还是不好,一起疯过还是有过矛盾……这集体里的每个人都被模糊又近在眼前的“毕业”围在一起,他们的中学时光都将被定格在这个夏天。

一班人在大榕树前被摄影师吆喝着怎么站怎么换,全都叽叽喳喳的,平时总耷拉着脸的尚梁山也在前排跟其他老师们说说笑笑。

关系好的女孩子都想站一起,男生没有那么多讲究,柳小满不知道怎么就一推二搡的被李猛王朝他们带到了倒数第二排靠中间的位置。

他扭脸看了一圈,夏良在最后一排,虽然就在他身后,但是私心也有点儿想两个人并排站着。

他悄悄比着夏良位置又往他身前挪挪,还没挪两下,摄影师就举着手喊:“好了不要动了!我说一二三,笑!你们就笑!”

这个摄影师带点儿口音,又拖着嗓子,班里不知道谁笑了一声,全班都跟着开始笑。

“我还没说呢!你们要等我说‘笑’!了以后!再笑!”摄影师站直了跟他们强调。

班里笑得更厉害了。

这时候的笑是会传染的,前排的几个老师都跟着笑了,边笑边小声说:“这群孩子傻乐什么呢?”

“好啦好啦,那就笑得好看一点!速战速决,后面还有班在排队!”摄影师重新埋在镜头后面,手举起来比着一二三划圈。

“一!”

“二!”

在他数到三的时候,柳小满肩膀前绕过来一只手,夏良弯腰从身后揽着他,以一个松散自然的姿势贴在他耳边,声音里带着愉悦:“笑。”

头顶的太阳光突然璀璨得晃眼,一缕清风卷过来,榕树被晒发出淡淡的树香,柳小满来不及愕然,跟夏良一起望着镜头翘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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