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三座凶宅(2)

她猛地扑向他,枪从他的手中滑落,滚到地上,她失去控制,疯了一般,被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强烈的愤怒驱使着。这种愤怒喷涌而出,撕裂着她,这种痛苦如同她八岁时的高烧,灼着她的皮肤,带走了简单,使她的生活变得这么可怕的复杂!

——杰夫里•迪弗《少女的坟墓》

唐小糖从墙上的孔洞里掏出了一团纸,慢慢地打开,一些原本依附在上面的白灰,轻轻地洒落在刚刚擦过的地板上。

借着小夜灯的光亮,她把那团纸看了又看,没看出什么,歪着脑袋想了想,跑到客厅去。客厅里黑黢黢的,她找李文解借了个手电筒,在孔洞的另一面仔细查看了半天,发现边沿有一圈半透明的物体,用手一摸,十分粗糙,还残余着一些黏度……这是胶条曾经粘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为什么会有胶条粘在上面呢?

唐小糖思索着。从开始清扫这第三座凶宅开始,她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跳楼而死的冯浪很可能不是自杀。这种感觉似乎无凭无据,但仔细一想,又并非空穴来风。须叔一开始在讲述清洁重点的时候,照例要介绍一下案情,曾经说过冯浪在自杀前一段时间精神状态不大稳定,总是看见一种又高又长、站在床前不停作揖的厉鬼(后来李文解告诉她这叫“拱尸之鬼”),所以十分害怕,临死前一段时间除了上医院,很少外出,回到家就把门窗都反锁起来,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防御姿态”……而且在清洁主卧的过程中,张超注意到北墙上的小木窗,问起来时须叔一通讲解,让唐小糖更加感到冯浪是一个非常迷信同时也非常怕死的人,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在没有明显外部压力的情况下突然跳楼自杀呢?

但反锁的房门似乎又杜绝了有人进入房间里面推冯浪跳楼的可能……

那么,人,在什么情况下可能“非自杀”地主动跳楼呢?

唯一的答案,恐怕就是自救。

在蕾蓉法医研究中心的时候,唐小糖曾经作为助手,跟蕾蓉为一起重大火灾中的遇难者做过尸检,那场火灾一共死亡十一人,有十个是被烧死或吸入有毒气体窒息而死,剩下一个是慌乱中从九层楼上跳下来摔死的——而冯浪的房间毫无起火痕迹。还有一种可能是发生地震,人们在逃生时也会因为惊慌失措从高层楼上跳下,而冯浪死亡那天,整个省城稳如泰山。

如果把这件案子搬入推理小说中,恐怕更多的作家会选择“心理密室”吧,比如在房间里设置虚拟的火光,或者在地板下面安装一台发动机,一启动发动机,地板就会像发生地震一样震动起来,当然还有更加新本格的做法,在屋子里鼓捣一个投影机和音箱,在冯浪刚刚睡醒的一刹那,从外面摁下遥控器,屋子里,正对着床的墙上顿时出现一个长长的影子,不停地作揖,音箱里播放出《午夜凶铃》里贞子爬出电视时的同期音效……

可是这些真的能让冯浪跳楼吗?唐小糖暗暗地摇了摇头。她平时很喜欢看推理小说,但她对那些所谓的“机械诡计”总是十分反感,蕾蓉曾经跟她说,呼延云给这种诡计取了个名字叫“滑轮钓线主义”,就是用一些复杂到不能再复杂的、连瑞士钟表匠都感到费劲的机械工具来完成谋杀,“假如凶手真的能把这类杀人手法琢磨出来并付诸实现,那么他对被害者的仇恨恐怕早就消泯在日复一日的雕琢中了”。每每阅读推理小说,发现揭开的是这样的谜底时,唐小糖都会觉得无聊透顶,作为一位刑侦工作者,她知道真实的案件是怎样的:99%的谋杀直截了当,一刀拿下,剩下那1%就算使用了所谓的诡计,也多半是心理层面的而不是技术层面的——确实有少量凶手具有创造精神,但没有一个凶手具有工匠精神。

所以,冯浪的跳楼应该基于某种非常现实的理由,除了火灾和地震之外的某个理由——

比如,被人用枪指着,被逼跳楼?可是枪手没有进屋啊……对了,枪手如果站在那个木窗外面,用枪对准里面逼冯浪跳楼,也可以的……可是左右都是死,难道跳到屋子的某个死角,再用什么东西打掉枪手的枪,不是比跳楼的生存几率要大得多吗?

“小唐你干吗呢?”张超揣着个兜走过来问,因为这座凶宅没有尸体和血迹,所以在烧邪之后,除了墩了墩主卧的地面,擦了擦窗户,大部分人都有点儿无所事事,就连王红霞想拆掉那面破烂的纱窗时,还被须叔阻止了,王红霞嘟囔了一句:“就算不换个新纱窗,也不能就这么的留给下一个住户啊……”须叔扶了扶眼镜,微笑道:“我说了,不用动。”

他那与笑容完全不相符的、阴森森的口吻,吓得王红霞赶紧做别的事情去了。

唐小糖看了张超一眼说:“没什么……我只是搞不清这个孔洞是干吗的。”

“甭问,肯定是插管的呗,至于插的是什么管,就不知道了。”

一句话让唐小糖若有所悟,她又用手指在孔洞的边沿抚摩了一遍,案发到现在差不多三个礼拜了,这个黏度差不多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她一低头,借着手电筒的光芒,发现紧贴着踢脚线的地方依稀可见一些白灰,这些白灰跟刚才在墙那一边的主卧抽出孔洞里的纸团时,散落的白灰一模一样,很少,很细,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白灰明显被扫过,有人特地将其“贴边”的。

这么看来,在冯浪“自杀”时,很可能这团纸被人刻意拿下来过。

冯浪跳楼之前几乎不怎么会客,跳楼之后又只有警方进驻,而且一起发生于门窗反锁的房间里的“自杀案件”,警方不会太仔细地勘查,就算勘查时抽出纸团,也应该是在卧室那一侧吧——也就是说,用胶带封住孔洞和拿出那团纸,都是凶手在同一时间的所为,胶带密封住孔洞,最合理的解释是防止主卧内的空气外流,但拿出那团纸,不是打开了一个空气流通的通道吗?可是这两个完全矛盾的行为同时发生,又怎么解释?

插管?

张超说的这个词,似乎解释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如果贴上透明胶带,在中间打个孔,插入一根管子,就能解释这两个完全矛盾的行为何以同时发生了。

凶手插入一根管子,又封住这个孔洞的边沿,不使一丝泄露的目的在于……

唐小糖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跳起来,搬着一把椅子就往主卧和次卧中间那条过道跑,差点把李文解撞一跟头,当她登上椅子,在木窗周边摸到一圈同样保存着黏度的物质时,又跳下椅子,跑到厨房,拉开灶台下面的橱柜门,用手电筒照着亮,看到天然气管道的接口下面有一些砖红色的铁锈。

原来是这样!

勘破了真相的她,心脏一阵颤抖,几乎要从心腔里跳出来!她定了定神,又有点发懵: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有一个情况就不可解释了……

突然,一阵恐怖的第六感袭上了她的背脊,豆粒大的汗珠顿时冒出了额头——就在背后,有个莫可名状的物体,正慢慢向她逼近,一如“拱尸之鬼”逐渐抻长的身体,双手作揖,向她弓下腰身……她的掌心在顷刻间变得湿漉漉的,几乎捏不住手电筒!

在巨大的恐惧感逼近极限时,她突然转过身,手电筒的光芒像竹竿一样狠狠地戳到了身后那个兀立的人的脸上!

浓密胡须掩盖下的一张绿莹莹的脸孔,毫无表情,一双眼睛在陡然射来的光柱前,居然一眨不眨,好像一个瞳孔可以让光线自由透过的幽灵。

唐小糖关上了电筒,当黑暗重新将面前这个人浸透的时候,他那双比黑暗更加黑暗的眼睛里,却闪动着阴冷至极的光芒,仿佛在问:“你全都明白了?”

厨房里的温度好像突然降低了十几度,唐小糖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冷,可是她偏偏要瞪着须叔,用目光告诉他:“对,我全都明白了!”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李文解的喊声:“小唐,小唐,你在哪儿呢?准备撤啦!”

好像听到解除冰封的咒语,唐小糖一边喊着“我来啦”,一边轻蔑地看了须叔一眼,从他的体侧蹭了过去,但终究还是紧张,快到厨房门口的时候,鞋在什么东西上撞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是一个圆形的扫地机。

扫地机?!

她呆呆地走出了厨房,只见在楼道抽完烟的老皮回来了,正跟张超瞎聊着什么,王红霞把伸缩式墩布等清洁工具收好往外拎,李文解正挨个把小夜灯从客厅的插座上往下拔,看见唐小糖来了说:“你跑哪里去了?今晚的工作都做完了,准备收工啦!”

“你有没有看到这间屋子里的扫帚?”唐小糖问。

她的声音和目光都很古怪,像是问一个虚空中并不存在的人。

“扫帚我收起来了。”王红霞说,“你要用吗?”

“不是……”唐小糖说,“我是找这间屋子里本来就有的扫帚,还有簸箕。”

“那可没有。”王红霞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进来还找呢,想用他家的扫帚,就不用我带的这把了,结果没找见……”

唐小糖点点头,然后走进主卧,用手电筒照着亮,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没找到,又在次卧、客厅、洗手间叮铃哐啷地找了老半天,依然没有找到,在打开壁橱时,她看到一个钓杆包,拉开拉链看了看,不是她要找的东西,就放回原位。其他几个清洁工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只有须叔嘴角挂着一抹不明的笑意。最后唐小糖跑到厨房,把每个橱柜都打开查看了一遍,当她走出厨房时,两道目光像在矿泉水里洗过一遍似的,放射出整个夜晚从未有过的清澈。

“你找到啥了?”张超好奇地问。

“什么也没找到。”唐小糖说,但脸上毫无失望之色,反而显得神清气爽。

张超更加奇怪了:“没找到你还这么高兴?”

“正是没有找到,所以我才高兴!”唐小糖说,“因为我总算看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今晚勘查的这三座凶宅,其实不仅仅第一座,连同后面两座在内,都是同一个人——”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像闪电一样闪过,薅住唐小糖的衣服,将她抛进了厨房,然后蹿进来,将厨房门“哐”地撞上,唐小糖在惊惶中挥舞着粉拳朝那人打去,却被他一拳打开,然后那人岔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像铁钳一样卡住她的脖子,卡得她透不过气来!

因为窒息,唐小糖的眼珠子快要鼓出眼眶,她两只手还在不停地抓挠着,她知道这样就算死,自己的指甲里也就留下凶手的DNA!

然后她看到须叔那张狰狞的面孔,他的牙齿像一排寒光凛凛的匕首,从黑乎乎的胡须中间龇了出来,凶恶得活像一只吃人的野兽!

“唐小糖,你想死么?!”须叔问。

“哎哟!”

唐小糖像一只被激怒的猫,“噌”地一下,手指甲在须叔的手背上抓出了长长的几道血痕,疼得他猛地松开了手。

厨房外面的几个清洁工不知道须叔和唐小糖在里面做什么,只听见激烈的打斗声,但当须叔发出这一声惨叫之后,厨房里瞬间一片死寂,清洁工们等了足足有一分钟,李文解实在忍不住了,扑上去使劲打门,一边打一边大喊:“小唐!小唐你怎么了?!”厨房里还是没有动静,他急了,倒退几步,然后冲上去“咔嚓”一脚把门踹开,踹裂的门锁顿时像被执行绞刑似的,从木门的边缘吐出了不同寻常的银色舌头。

只见唐小糖和须叔面对面站在黑暗的厨房里,保持着殊死一搏的对峙姿态,每个人的目光都无比的凶恶,想把对方生吞活剥似的。

李文解还没说话,就听见须叔一声怒吼:“滚出去!”

尽管须叔瞪着唐小糖,但李文解很清楚,这个“滚出去”指的是自己。

一直以来,李文解对须叔都犹如徒弟对师父一样尊崇,对他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的抗违,但是此时此刻,为了唐小糖的安全,他居然说出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须叔,您……您不能伤害小唐!”

须叔看也不看他,只冷笑一声:“蠢货!”

这句轻蔑至极的谩骂,不但没有激发起李文解的勇气,反而让他清瘦的脸孔更加苍白,怯懦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上前一步拉住了唐小糖的胳膊:“小唐,你跟我出去……”

唐小糖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李文解愣住了,他看到唐小糖怒视须叔的目光里,有一种绝不退让的坚韧和凶狠,仅仅才四个小时不到,这个初次见面时显得无比怯懦、畏畏缩缩如同小老鼠一般的女孩,竟变成了一只勇敢的斗兽,她周身散发出的杀气,让李文解感到不寒而栗。

“我说了,你滚出去!”这一回,须叔把头转向李文解,恶狠狠地说。

本来是劝架的,结果两边都不讨好,李文解只好悻悻地退出了厨房,王红霞、张超和老皮都呆呆地看着他,也不敢走进去。

厨房里对峙的两个人都继续咬牙切齿地瞪着对方,又过了一阵子,唐小糖突然用手一指主卧的方向说:“这个人也是杀人帮凶,受人指使和胁迫犯下罪行,搞得怨灵缠身,不得解脱,对不对?!”

“唐小糖,我还是要劝你一句,知道少一点儿,活得久一点儿,嘴巴闭紧点儿,命会长一点儿。”须叔面目狰狞地说,“每个凶宅清洁工除了专业技能和足够的胆量之外,还应该学会保持沉默。因为看似你走进的是一座屋子,其实走入的是一个个血腥而恐怖的故事,如果你无意中发现了什么,非要张扬出去,那么保不齐你将会成为下一个血腥而恐怖的故事的主角!”

“你不用恐吓我!”唐小糖直视着他充满威胁的目光,口吻坚毅而沉着,“我凶宅清洁工的工作到此为止了,感谢你用邪恶和残忍教会了我应该怎样面对生命中有过的那些恐惧和悲伤,每个人的一生都可能在无意中路过或者住过凶宅,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就注定了要被凶灵缠身,我会永远记住你的那句话——‘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对于一个心里没有鬼的人而言,天底下就没有凶宅!”

须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仅仅在几个小时前,她还被自己的驱邪吓得嘤嘤哭,现在怎么……很久很久,他突然“噗嗤”一笑,浓密的胡子颤抖得有些机械:“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在你临走前,送你一个免费的小知识。凶宅自古分四个种类。第一类叫‘官宅凶’,即充满凶煞之气的官邸,第二类叫‘逆旅凶’,就是指那些发生过人命案的旅店,第三种叫‘私宅凶’,顾名思义,自己家里发生的凶案——这三类凶宅,加起来也不如第四类凶宅更加凶险可怕,只是这第四类极其罕见,所以极少有人提及,这种凶宅一旦走进去,任凭你是谁,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阴冷和低沉,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唐小糖有些发冷,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问道:“那是什么?”

“第四类凶宅的名字叫做‘凶宅凶’。”须叔指着脚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就是说——制造了凶宅的凶手本人住的屋子。”

一道闪电划过苍云,蓝绿色的光芒在须叔的脸上劈开一道诡异的弧形,他的头颅仿佛被切成了两半,巨大的创口犹如锯齿样的笑容,轰隆隆的雷声正是他的笑声……唐小糖再也受不了了,捂着耳朵跑出了厨房,正撞在李文解的怀里,李文解将她一把抱住,感觉到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须叔慢慢地走了出来,若无其事地说:“好了,今晚的工作告一段落。这么晚了,打车都不大方便,王红霞,我记得你就住在这附近的地下室吧,你带他们去好好休息一下,对我们这位小唐法医,你多照顾着点儿,黑灯瞎火的,不要让她瞎跑。”

王红霞直着眼睛问:“须叔……那你去哪儿啊?”

“我还有点事情没做完。”须叔看了一眼主卧那个正在狂风中飘摇的破烂纱窗,嘴角滑出一抹冷笑。

风很大,这是他们出了楼门才感觉到的,张超不由得把上衣领子紧了紧,对王红霞说:“你怎么住在这个小区啊?高档社区的地下室也不至于寒碜到哪儿去吧?”

“想得美,我能住这么有钱的小区的地下室吗?”王红霞一手拎着塑料桶和拖把,一手指着那道将整个滨水园小区隔开南北两个区域的高墙上的月亮门,“我住在南边,我告诉过你们的啊,过去我在这里做过一阵子保洁工人,后来闹拆迁,闹得物业一天到晚乌烟瘴气的,我就辞职了,这才加入了咱们特种清洁工的队伍,可是城里房子的租金太贵,我又住惯了这里,物业那边看我的老脸也没涨租金,所以我就一直住下来了。”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李文解的心弦,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年轻轻的别老叹气。”老皮教训他说,“当心把福气都给叹没了!”

“我哪儿来的福气啊?”李文解苦笑着说,“毕业这么多年了,什么工都打过,不到三十腰都累断了,到现在别说买房子,连住在城里的租金都快要付不起了,回头看黑灯瞎火,往前看黑咕隆咚,这年月,穷人可有什么福气,不摊上晦气就阿弥陀佛了……”

“也不是啊。”张超笑嘻嘻地说,“我看你现在就挺有福气的。”

看着他一脸坏笑,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李文解猛地醒悟过来,他是在说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唐小糖,自从刚才被须叔吓到扑进自己的怀里,唐小糖就一直半搀半扶地紧紧跟在自己的身边,眼神有些恍惚和迷离。正好有一片树叶被风刮到了唐小糖的鬓角,挂之不去,李文解帮她摘下,看了看那片树叶,又是一丝苦笑,然后把它扔掉。

老皮也像终于找到了话把儿,朝李文解挤了挤眼睛,然后咧着嘴说:“小唐,甭走了,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当清洁工吧,反正你家里不缺钱,这活儿挺刺激的,身边还有个暖男照顾,我们文解虽说穷,人可是不错……”

“拉倒吧,别毁人家了。”李文解脸有点儿发热,“超哥说得对,‘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一句话让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他们穿过月亮门,在狂风中跌跌撞撞地走着,黑暗中,他们的背影像是一群没有穿戴任何防护工具就下井的矿工。

从2号楼3单元的楼门走进去,推开电梯间右边一扇肮脏的铁门,眼前出现了一条又陡又长的黑色阶梯,他们小心翼翼地排着队走了下去,当走在最后面的老皮关上铁门的一刻,逼仄的空间里死一样寂静,仿佛封闭了墓穴的入口。下到底,眼前出现一条同样逼仄的通道,也许是过于阴暗潮湿的缘故,墙上长着一块一块的绿毛,当人走过时,那些绿毛的纤毫居然令人作呕地摇摆起来……王红霞走到把头一座门前,用钥匙开了门,一股子发霉的气味儿顿时扑面而来,熏得唐小糖直捂鼻子。王红霞打开灯——那盏大约只有20瓦的灯泡,把这屋子照射得仿佛比没开灯时更加昏暗,好久才能区分出哪些是影子,哪些是实物。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陋:一张四条腿下面都垫了纸板的单人床,床上的褥子薄得好似铺了一层波力海苔,靠墙放的折叠圆桌看上去比唐小糖的年龄还大,一张侧面贴着长颈鹿身高尺的实木衣柜明显是从哪个有孩子的家庭收罗来的……

“家里太小了,你们随便坐。”说完这句话,王红霞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屋里只有一张椅子,而谁也不敢坐那张没准儿一屁股就会坐塌的单人床,其他的清洁工比她更加不好意思,李文解说:“王姐,我住的那地方,比您这里好不了多少,所以您也别瞎忙活了,歇会儿,喘口气,等这外面的风停了,我们就走。”

“我看这风一时停不下来喽,而且现在出去,肯定要被淋成个落汤鸡……”老皮抬起胳膊,打开了窗户,那窗户呈长方形的一条,开得很高,接近低矮的天花板,由于这地下室的三分之一是位于地上的,所以透过窗外的铁栏杆,一股混杂着泥土和草根味道的腥气涌了进来,让每个人都感到大雨的气息,他们抬起头,像一群监狱里的犯人一样,看到了黑黢黢的地面,而视线的阻隔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看得更高。

王红霞说:“我记得厨房里还有几罐露露,我去看看过期没有。”说着她掀开墙上一张布帘,走进了隔壁的屋子。

“须叔还有啥事儿没办完啊?”张超闲的无聊找磕儿唠,“上次在枫之墅也是,活儿都干完了,要走了,他有事又回去一趟,总是脱离组织搞个人动作……”

“哎——我靠!”老皮在自己身上摩挲了半天,突然骂了一句。

“咋了,你丢啥物件了?”张超问。

“须叔忘了把手机还给咱们了。”老皮说。

“得,想走都走不了了,还非得在这儿等他不可了。”张超说,他看了看窗外,嘀咕了一句“这雷打得越来越大了”,又望了望门口,皱起了眉头,“对了,小唐,你刚才跟须叔那顿吵架到底为了啥?听你俩的话头,好像是你发现了什么东西,跟今天晚上打扫的三座凶宅相关,把他惹怒了。”

唐小糖点了点头:“是的,我发现了制造这三起凶宅的真凶!”

一句话,让屋子里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变,半天竟开不了腔,滚滚的雷声仿佛是恐怖片中的脚步,震得地下室微微发颤,那盏并不明亮的灯泡不知怎么的,突然像咽气似的“滋”了一声,随即灭掉,然后又“滋滋”两声,诈尸样地重新亮起,光芒比先前更暗了几分。

这时门帘一掀,王红霞走了进来,手里捏着四罐打开了易拉环的露露,塞在他们手里:“你们喝着,我看了,没过期,我去煮点儿粥给你们吃。”说完她又回厨房去了。

“小唐,到底咋回事?”老皮严肃地问,“第二座凶宅和第三座凶宅里的死者不都是自杀的吗?怎么还出来真凶了?”

“不,他们不是自杀的。”唐小糖斩钉截铁地说,“第二座凶宅和第三座凶宅所发生的,都是彻头彻尾的凶杀案,凶手就是——”

“滋滋”两声,电压不稳的灯泡再一次熄灭,这回它没有马上醒来,黑暗顿时覆盖了这间本来已经在半地下的、连闪电的光芒都照不到屋子,唐小糖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过来,就听见周围响起一阵痛苦的呻吟声,然后是哐啷啷倒地的声音,还有一些空铁罐儿在地上滑行时尖锐刺耳的骨碌声,唐小糖吓得直往后躲,可是狭小的屋子哪里躲得开,当一切死寂下来的时候,唐小糖的直觉告诉她,这间屋子里除了她自己以外,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刺骨的寒气冻住了她身体里的每一束神经。

她背着靠墙,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尽全部力气才压制住了喉咙里恐惧的大叫,可是当她想到墙上那些茸茸的绿毛以及它们摆动的纤毫,再也忍不住地惨叫了一声,跪倒在地上干呕起来。

在她的膝边,趴着李文解的尸体,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角流出一些看不清颜色的液体……

不知过了多久,她吃力地撑起一条腿,半蹲在了地上。

然后,她看到了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幕——

墙上的布帘动了一下,一个粗壮矮胖的女人走了出来,是王红霞,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眉眼,却能看清她满脸的横肉。

她指了指地上的一个露露易拉罐:“你为什么不喝?”

唐小糖盯住她:“我是法医,因为尸检时,需要闻一闻死者口中有没有杏仁味,藉此判断其是否氰化钾中毒身亡,所以工作时间不能喝任何杏仁类饮料,这就导致从事我们这个职业的人干脆就不喝露露。”

“原来是这样……”王红霞的口吻有些失望,又有些惋惜,“本来我想让你少受些痛苦的……你是怎么发现今天晚上清洁的三座凶宅都和我有关的?”

唐小糖撑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其实在清洁第一座凶宅时,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始终让我困惑,可惜那时我被须叔一连串邪魔歪道搞得晕头转向,没法集中精力思考,只是凭着直觉,感到两个女孩的被杀另有内情……表面看,两个女孩是在同一时间被同一个凶手杀害,可是为什么凶手用的凶器不一样?为什么一个被残忍地肢解后煮熟,另一个却像一场突然的袭杀,按照刑侦学的术语来说,这叫‘犯罪签名’不一致,就是两起谋杀中表现出了不一样的犯罪特征,再说简单点儿,两个女孩不是同一个凶手杀死的。同样,也不大像是同一时间两个凶手干的。两个凶手一起杀人,必然存在着主从关系,而且犯罪现场应该会出现交叉痕迹,而那两个受害者,无论被害方式还是清理现场的方式,都表现出巨大的差异化,现场没有交叉痕迹,更没有体现出主从关系,所以我模模糊糊地感觉,两个女孩是在不同时间被不同的凶手所害,被肢解者是死于有预谋的犯罪,而被锤杀者是死于突然袭击。”

王红霞冷冷地望着唐小糖。

“既然是这样,就存在着一个受害顺序的问题,这一下子就让我钻进迷魂阵里出不来了。”唐小糖继续说道,“如果是被锤击者先遇害,被肢解者在进主卧的第一时间就能看到死者死在高低床下面,这时她如果逃跑,现场至少会发生搏斗吧?遇害时应该头朝里脚朝外吧?怎么会没有任何搏斗痕迹而且是头朝外脚朝里呢?这明显是一个在安逸状态下突然被自己很亲密、很信任的人从后面砍杀的状态啊。如果是被肢解者先遇害,被锤击者后遇害,被锤击者一进大门就能看到主卧门口的血迹吧?就能闻到满屋子的血腥气吧?那她怎么还能走进主卧才被凶手袭杀呢?直到我在厨房的门框上看到贴着整整一圈黄色宽包装胶带,才隐约察觉到了一部分真相。那胶带的边沿紧紧粘着门框上的凹槽,贴得很紧实,我仔细看过凹槽的深处,那里有不是很清晰的指甲的长痕,也就是说,凶手在粘的时候,为了让胶带与凹槽更加贴合,用指甲压过一道……”

唐小糖停了一停继续说道:“这个鲜明的女性特征,让我猛地猜测,会不会是两个女孩内讧,其中一个杀害了另一个?而且不难想象,一定是被锤击者杀害了被肢解者,因为按照刑侦学理论,同一现场发生的两场谋杀,预谋型大多先于突发型。按照这个思路,很多事情都马上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比如被肢解者为什么会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受到主卧内的凶手的砍杀……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谁用锤子杀死了第二个女孩?难道是房东来收房租,撞破了第二个女孩在肢解第一个女孩,两个人发生搏斗,房东失手杀人,然后逃窜?表面上看来,这样解释是最合理的,但是有一个问题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房东为什么要戴鞋套?”

“鞋套?”王红霞扬起了眉毛。

唐小糖点了点头:“根据案情概要,肢解女孩的凶手——我们叫她凶手A——在凶器和地板上没有留下指纹和鞋印,这说明她杀人和分尸时十分小心,戴了手套和鞋套……问题是,当凶手A本人受到凶手B的突然袭击,被锤子砸死在床上时,为什么地板上也没有留下凶手B的鞋印?在锤子柄上没有发现指纹,可以理解,凶手B杀人后擦去了凶器上的指纹,可是现场并没有显示地板被擦拭过啊?也就是说凶手B在进门前就戴好了鞋套,这是为什么?难道说她进门前就准备杀人了?不会啊,如果她真的是进门前就准备杀人,为什么没有准备最关键的凶器?反而用的是屋子里原来就有的锤子?这一切都说明:凶手B是一个进别人家门前必须穿好鞋套的人!”

“厉害……”王红霞说,“小法医,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不过这些其实都是后来我慢慢才想到的,毕竟这个晚上,我是清洁工里最闲的一个……”唐小糖道,“在清洁第二座凶宅的时候,又一个情况让我如坠雾中——”

“你是指窗帘盒的外壳,对不?”

“对,我怎么都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在案发前后擦过那个窗帘盒?警察不会做,死者也没必要这样做,那么就只剩下凶手了。可现场显示死者是自杀的啊,那么也就是说,现场是凶手伪造的,而擦窗帘盒是她伪造现场必须的过程……结合案情概要,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在倪兵死亡的时间屋子有其他人出入——假设倪兵是被杀的,这个可以解释为两点,第一,凶手在进屋前戴了鞋套,第二,凶手不是采用暴力方式破门而入,是倪兵自己打开大门引狼入室的,只是,这只狼为了骗取倪兵的信任,必须做点儿什么,比如……擦拭窗帘盒。通过这个行为让倪兵确信她是来从事她所声称的职业的,接下来再趁着倪兵不备,将他勒毙,从法医学的角度讲,采用‘套白狼’的手法同样可以制造出‘八字不交’的效果。”

王红霞“嗯”了一声。

“不过真正让我将这一切疑点和特征串联起来的,则是第三座凶宅。”唐小糖说,“冯浪在睡觉时甚至不忘了把卧室的门反锁,这足以证明他既感受到了威胁,又十分怕死,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自杀了呢?于是我继续按照他是被人谋杀的思路去想,这个难度就很大了,毕竟,他死在一个卧室门反锁的屋子里,在没有其他人进入的情况下,是什么导致他必须开窗跳楼呢?除了地震和火灾,我能想到的就是毒气,释放毒气需要一个通道,同时还要避免熏到投毒者自己,于是那个打通客厅和主卧的孔洞,那个近期被拆卸过的天然气管道接口,还有孔洞周围一圈透明胶留下的黏性物质,都佐证了我的假设,不过暴露了凶手的又是一些不起眼的细节。”

王红霞眯起眼睛,仿佛在说:“说来听听。”

“在孔洞的客厅一边,我发现了一些白色的墙灰,很明显,这是凶手在插入传输天然气的管子之前,从孔洞里拿出纸团时散落出来的,在冯浪跳楼之后,凶手必须将一切恢复原状,他塞回了纸团,并将那些白色的墙灰扫到紧贴着踢脚线的墙边,这样警方在勘查现场时就不会注意到有人曾经在孔洞上动过手脚,可是恰恰就是这里,连鞋印都没留下的凶手,却一时疏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屋子里只有一台圆形的扫地机器人,根本就没有扫帚!”唐小糖说,“我自己是条懒虫,家里买了一台扫地机器人,设置了‘巡视’状态,让它看到哪里有脏东西就自动过去吸走,所以我的房间里是没有扫帚的,冯浪的情况看来跟我一样,我把第三座凶宅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他在哪里放了把扫帚,可是墙灰的痕迹显示,它们确实是被扫帚扫到墙边去的啊!唯一的解释,就是凶手是用自己携带的扫帚把墙灰扫到墙边去了!”

“三座凶宅,三起谋杀,是三个凶手还是一个凶手?我把凶手在每座凶宅里表现出的特征都罗列出来:第一座凶宅,她进别人家之前习惯戴上鞋套;第二座凶宅,她不仅要在进别人家之前戴上鞋套,还从事着某个需要擦窗帘盒才能换取对方信任的工作;第三座凶宅,她不仅在进别人家之前要戴上鞋套,还随身携带着扫帚,而案发后她撤离犯罪现场时,面对楼下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她携带扫帚这一点被大家熟视无睹,完全没有引起怀疑,这只能说明——三起谋杀都是一个人做的,她是一个清洁工,而且是一个长期在滨水园小区从事保洁工作的清洁工!”

揭开了层层的包裹,露出的却是无比的黑暗……地下室里无声无息,外面的风雨声却愈来愈大。王红霞盯着唐小糖的目光起初有些呆滞,渐渐地,越来越阴冷,她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门口:暴雨声可以掩盖一切呼救,反锁的房门杜绝了任何逃生的可能,每个地下室都形同坟墓,都可以埋葬那些永远不想为人所知的人和事……

她甩了一下肥嘟嘟的腮帮子,往前走了一步。

“你别怨我。”王红霞低声说,“我也不想的,我杀了太多的人,你不知道,只要你杀了一个人,就必须用杀死更多人来掩饰它。”

“到底是怎么回事?”唐小糖毫不畏惧地凝视着她,“我想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杀了第一个人的。”

“都到这时候了,你也就别打听了,知道不知道的,还有什么区别呢?”说着,王红霞又往前走了一步,伸出双手卡向唐小糖的脖子。4

“不!”地下室里突然响起老皮那沙哑的声音,“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权知道!”

就算是用钳子夹着上下眼皮使劲扒,也不能让王红霞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惊恐万状地发现,原来趴在地上的那三个“死人”,都满脸怒气地站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哆嗦着往后退,后背“哐”地一声撞到墙上,然后像卸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小法医趁你去厨房找露露的时候,低声说跟你开个玩笑,假装被毒死了,看你会咋办。”老皮愤怒地说,“她还特地叮嘱我们千万不要喝露露,一口都不要喝,全洒在床底下,然后趴下,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在露露里面下毒想要毒死我们!大家一起相处了这么久,你怎么下得去手!”

“话说。”张超依旧是一脸嬉皮的样子,好奇地望着唐小糖说,“你是怎么猜到老王会在露露里面下毒的?”

“说正事儿呢,超哥你别又瞎绕。”李文解捅了他一下,然后严肃地对着王红霞说,“王姐,早晚要说的,这里不说,到公安局也要说……你杀了那么多的人,到底是为什么?我相信你不希望我们几个会永远把你当成单纯的变态杀人魔吧?”

“我不是变态杀人魔,不是……”王红霞惊惶地看着站立着的几个人,活像一只地洞被淹的土拨鼠,“我跟那个女孩约好了去她家打扫卫生,敲了好久的门,才有人应声,出来的是另一个女孩,我说我要进去打扫,她的眼神好怪异,好可怕,就拦着我,不让我进去,我说你也不闻闻你们家屋子里都臭成啥样了,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就不知道个干净?她像触电了一样发起火来,一边骂我一边赶我,我也急了,我打扫一次屋子能挣50块钱,好不容易揽到一次活儿不能就这么丢了啊!我也骂了起来。那女孩好像很怕我闹大,把我往屋子里面拖,不知怎么的就把我拖到主卧,然后她突然用锤子照着我脑袋敲了一下,可大力气,要不是我一闪,砸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脑壳非给敲裂了不可,我急了,夺过锤子,跟她扭打起来,她咬我,踹我,满眼都是红的,我突然害怕起来,我知道除非我弄死她,不然她不会放过我的!不知怎么的我就把她摁在高低床的下铺,抡起锤子砸她那张特别凶恶的脸,哐!哐!几下子以后,她的脸凹下去一个大坑,一动不动了,我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和脑浆子,我也吓坏了,坐在地上干号了半天,才想起去厕所洗手,一进厕所,就看见那个浴缸里全是血,海一样的血,红的,腥臭腥臭的,还有一些断肢,白的黄的内脏……我一个清洁工,啥脏东西没见过啊,可是我从来没有那么恶心、想吐过。我知道我会被当成杀人犯枪毙的,可这不是我做的啊,我一个清洁工人,被抓到公安局去,谁会相信我说的话?我得逃啊,我不能等着挨枪子儿啊,我就把锤子上的指纹擦了,把屋里凡是我摸过的地方也都擦了,临走时看见地上有两只沾了血的鞋套,糊里糊涂地以为那是我丢掉的,拿起来就往外跑,出了门才发现自己脚上一直穿着鞋套呢,我才明白这是被我杀的那个女孩戴的……可是我真的不是有意杀她的,真的不是啊!”

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浮肿的眼袋上滑了下来,她呜呜呜的哭声像条丧家之犬。

站立着的每个人都听得毛骨悚然,却又感到几分凄楚,激射的雨箭打在地面,溅起无数的水花,有一些从那扇打开的窗户飞进了地下室里,虽然是丝丝点点,却像泼洒冰渣一般,让这间狭小的斗室寒气逼人。

“我回到这间屋子,缩进被窝里不停地哆嗦,大夏天的盖十床棉被也挡不住的冷……天黑了我也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满浴缸的鲜血和残肢,还有那个被我打死的女人,她好像就那么挂着一张凹进去的脸,摇摇晃晃地朝我走过来……我竖着耳朵,听着外面,怕脚步声,更怕敲门声,我怕是警察来抓我,结果真的来了,来的不是警察,是比警察还要可怕的人!”

张超忍不住想问来的人是谁,却被唐小糖一个眼神阻止了。

“他说,他那天上楼来找那间房子的房东,房东是他的朋友,结果发现我从里面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身上还有血,不久知道两个女孩被杀和房东逃走的消息,所以来问问我下一步怎么打算的。我求他饶过我,不要去举报我,我不是故意杀人,只是自卫,而且只杀了一个……他的眼神好阴冷好阴冷,看得我浑身发抖,听完我说的话他就笑了,胡子里发出嚯嚯嚯的声音,像夜猫子的叫声。他说他可以放过我,但是我必须帮他办点事儿,如果我办得好,他不但不会举报我,还会送我一点东西,当他说出了这个东西是什么的时候,我一下子瘫了,我没法子拒绝的,我没法子拒绝的……”

唐小糖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要送你什么?”

“他说他可以买下这间地下室送给我。”王红霞用手慢慢地摸着黑黢黢的地面,“就是这一间地下室……”

唐小糖呆住了。

“小法医,你不懂的,我一个农妇,原来在乡下种地,后来不知县里要盖啥东西,一句话就把我的地给征走了,连田头儿那几座祖坟都扒了。一个没有地的农民,那就跟没巢的老鸹似的,我只好来到城里打工,省吃俭用地攒钱啊,生了病连药都不敢吃,就想买个地下室,有人给我介绍个男人搭伙我都不要,男人是啥,抽烟喝酒花你的钱,不如一个地下室踏实,可是我怎么攒也没用,房价不见顶地涨啊,连地下室都买不起了……小李、小唐,我不像你们大学生有文化,想得多,我就害怕自己死都死不到自己的一块地上,那我活这一辈子算个啥呢?算个啥啊!”

王红霞嚎啕大哭起来。

老皮的喉咙使劲吞咽着什么,张超转过了脸,李文解的眼睛里也闪着泪花。

王红霞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边往门口挪动着身体,一边佝偻着肥硕的身子,苦苦哀求着:“你们饶了我吧,我承认后来我帮那个人杀了人,他琢磨杀人计划,让我去做事……我欠下了太多太多的血债,欠得越多,我越心狠手黑,杀人杀到麻木……我怕小唐举报我,我怕她跟你们说明真相,你们会把我抓走送公安局,所以我才在露露里下毒,想把你们都毒死……是我太贪,是我太坏,可谁愿意把自己的屋子变成凶宅啊!”

老皮等人像被冻住了一样,腿脚动弹不得。

王红霞无比留恋地看了一眼这间屋子,这间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最终却依然没有属于她的地下室,拉开门跑了出去!

很久很久,唐小糖才打了个激灵,像从梦中惊醒似的,拔腿就往门口跑。

“小唐!”李文解叫了一声,仿佛是在劝她不要追了。

“笨蛋!”唐小糖回头骂了他一句,“那个幕后黑手还没有抓到,王红霞已经暴露了,万一他要杀她灭口怎么办?!”说完夺门而出。

老皮猛地醒悟过来:“文解、超子,快点儿去追王红霞!”

王红霞冲出楼门,瓢泼大雨像瀑布一样拍在她身上,打得她踉踉跄跄地没跑出几步,就“扑通”一下摔在地上,她顾不得浑身上下沾了多少泥泞,爬起来继续跑,闪电在她的头顶不停地挥舞着银色的鞭子,雷声在她听起来都是追击的脚步,她肝胆俱裂,慌不择路,起初她还瞪大了眼睛想看着脚下,但雨水顺着她的发帘断线珠子一样往下滚,很快就糊得她睁不开眼,她索性闭上眼,像榛莽林中的野猪一样闷着头往前闯,不知跑了多久,她的一只鞋跑掉了,肮脏的裤子上挂满了枯枝败叶……她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手掌被膝盖上的几根不知何时挂上的刺篱扎出了血,她竟然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人。

他没有穿雨衣,就站在自己的正前方,相隔不是很远,大约有十米左右吧,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寒气,现在,他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王红霞朝他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救救我,我什么都没有往外说——”

“砰!”

一道圆形的火光,与枪声同时迸发!

火光很细,犹如黄色的箭矢射了过来!顷刻间,王红霞感到咽喉一烫,整个头颅都丧失了支撑物一样猛地耷拉下来,视觉中最后的景象,是自己的膝盖跪倒在地,地上淌满了比雨浓稠得多的血……

那个人慢慢地走到王红霞面前,对准她的头颅补了一枪。

王红霞原本还在痉挛的双脚彻底停止了动弹。

她临死前最后一句说什么来着?

“我什么都没有往外说。”

那就是说,她已经把不该说的全说出去了。

所有的清洁工,今晚都要死。

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里……

那个人抬起头,发现不远处的雨幕里,站着一个脸上充满了恐惧、震惊,还稍许有一点愤怒的女孩……显然,她目睹了自己杀死王红霞的全过程。

那个人举枪就射——

“砰!”

这一枪虽然看似散漫,其实他瞄得很准,绝无失手的可能,谁知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子突然从斜刺里闪过,猛地将女孩推到一个水泥花坛的后面,自己却被子弹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胸口出现一个血红色的大窟窿,血水顿时从窟窿里往外涌,嗓子眼里还发出一种奇怪的、好像打鼾似的呼噜声。

“老皮!老皮!”唐小糖大哭起来,想从花坛后面冲出去,把倒在地上的老皮拉过来,刚刚露出个侧身,枪响了,子弹打在花坛的边沿,迸射起的瓦砾像飞刀一样,在她的小腿上划开一道血口子,可是她还要往外冲,被隐蔽在花坛后面的张超死死地拉住,张超在她的耳边不停地喊着:“你不能出去,不能出去!”并冲着身边的李文解吼道:“还愣着干吗?快点把小法医带走!我掩护你们撤退!”

李文解看见唐小糖的腿受了伤,不管三七二十一,背上她,猫着腰,顺着一条被灌木丛遮蔽的小道跑走。

枪手刚向前追了几步,一块东西以极大的力道“呼”地一声擦着他的左脸飞过,砸到泥泞的地上时,发出恶狠狠的“吭”声,他知道那是砖头……虽然用这种投掷物对付一个枪手,形同儿戏,但天太黑,雨太大,近距离的格杀最忌讳猝不及防,所以他马上伏下身子,猫着腰从花坛的另一边绕过去,想从背后打死张超,谁知等绕到了花坛的后面,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枪手不慌不忙,先走到老皮的身边补枪,然后沿着那条灌木丛遮蔽的小道追了过去。

就跟你们玩儿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好了,一群老鼠正好一起拾掇。

张超一路逃,一路把顺手能牵到的任何东西:树枝、竹竿、果皮箱,甚至一床不知谁忘了拿回家的晾晒被袱扔在路上,阻挡枪手的追击,但是毕竟他要掩护李文解和唐小糖,不时回头查看枪手的距离,结果速度越来越慢,暴雨虽大,却已经能听到追击者的脚步声,咚咚咚像敲鼓似的。

大约一分钟以后,甚至更短的时间,枪手已经能看到张超的背影,举枪要射的时候,张超突然滋溜一下钻到一栋楼的后面去了。

枪手却没有跟着追,而是选择继续直行,他知道这些猎物缺乏被捕猎的经验,只会慌不择路地一窝蜂往前逃,所以,与其做一个尾随者,不如给他们迎头痛击!

枪手狂奔起来!脚尖踩出的水花连绵不绝地溅起,几乎在半空连成了一条潮头样的曲线!

他知道自己和猎物隔着一座楼,做一南一北的平行跑动,所以只有自己更快,才能在他们的头里堵住他们!

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好了,好了,终于跑到楼的尽头了,老鼠永远不可能跑得比猫更快!

他猛地拐向楼侧,右臂平抬举起手枪,等到看见三个清洁工跑出来的一刻就射击——

对准他们的头颅射击!

谁知老鼠久久没有露出头来,甚至连他们的脚步声都消失了,哗哗的落雨声是如此纯粹,一滴杂质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他冲到楼的北边,只看到无数的雨线在天地之间穿梭,就是没有一个人影。

老鼠呢?

枪手有些发呆,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根路灯下面,灯泡在雨幕中射出缤纷的清冷光芒,笼罩着他的头顶。

他的视线有些发散,茫然地飘忽了很久,直到看到地面上自己那一撮影子,才打了个寒战。

我在干什么?

猎人应该在暗处,只有猎物才会在明处,而现在——现在我竟在明处!像个活靶子一样呆立在路灯下面!

想到这里,他头皮发麻,几乎是本能地一闪!

说时迟那时快,“砰”一声枪响,子弹打着唿哨飞过,他的一只耳朵顿时被烫了一样剧痛!

他马上卧倒,多亏反应迅速,因为接下来的两枪,子弹分别从他刚才站立时的胸腔和腹腔位置射了过去。

他用手一摸,半个耳朵被子弹削去,满手都是血!

该死!

遇到高手了。

可是,也有点奇怪……

他就地打了个滚,滚到一个树坑里,慢慢地抬起头,阴冷的目光注视着子弹打来的方向。

有点奇怪……

李文解背着唐小糖,本来就瘦弱的他,一边跑还要不时用手擦拭眉毛上不停滴落的雨珠,所以速度越来越慢,张超说是在后面掩护,可跑着跑着就跟他们肩并肩了,“这样不行啊!”张超急了,大喊大叫着,可是也没什么其他办法,不过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追击者并没有追上来。

要命的关头,每个人都只会往好处想,张超以为甩掉死神了,眼看着就要跑到这栋楼的尽头……

突然,从旁边的树丛里闪过两道黑影,直向他们扑来!

张超手里拎着一根棍子,劈头就砸,跑在最前面的那道黑影只一闪,就躲过棍子,掌刀在他的腕子上一砍,疼得他哎哟一声大叫,棍子“哐啷”掉在地上。

还没等李文解反应过来,趴在他背上的唐小糖已经又惊又喜地大叫起来——

“思缈姐!”

刘思缈在8号楼须叔伏击她们的房间里勘查时,突然想到了一个险些被忽视的问题:假如冯浪是被人用释放天然气的方式逼着打开窗户的,那么从厨房的天然气接口,输送天然气到主卧墙上的那个孔洞,需要一段非常长的、直径不算细的铝塑管或者不锈钢波纹管,估计总长度要超过20米,这么长的管子,就算盘成圈也不是个小物件,案发后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警方在勘查现场时没有发现?当时情况紧急,凶手不大可能将其藏在楼道里或步行梯,那样极容易被发现,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凶手带离了大楼……

什么样的人背着一大圈软管子从楼门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会不让一大群围观的人感到奇怪,除了负责天然气管道保养的工人,大概就是经常搜罗些住户不要的垃圾拿去贩卖的清洁工了吧!

与此同时,徐冉刚刚那一句“虽然他是大郭先生,但归根结底也是特种清洁工的一员,手套脚套啥的,工作时肯定要带在身上啊”,也像撞锤一样撞醒了她!已经勘查的三座凶宅里发生的案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凶手都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和脚印,这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可以将三起案件并案的“犯罪签名”,但是排除第三起案件中冯浪是把自己反锁在主卧里之外,第二起案件的现场毫无搏斗痕迹,很明显倪兵是自己打开门引狼入室,但警方在勘查现场时没有发现外来者的足印,更没有发现地面有被擦拭过的痕迹,也就是说凶手进门时就戴了鞋套,什么样的人戴着鞋套进入别人家里而不会受到怀疑——也是清洁工。

至于第一起案件,就更加可疑了,按照呼延云的推理,应该是两个女孩内讧,王某杀害了杨某,在这一过程中有人突然闯入,无意中窥见了肢解现场,随即与王某展开了搏斗并用铁锤将其砸死,凶手虽然擦去了凶器上的指纹,但现场勘查显示他并没有擦过地板,可是地板上却全无第三者留下的足印,再一次证明凶手在进入屋子前就戴上了鞋套,这只能理解为一种工作习惯,而“清洁工”三个字也就再一次浮现在了刘思缈的脑海。

三起罪案的实施者都疑似一位清洁工,今晚在三座凶宅里逐个清扫现场的也是一群清洁工,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刘思缈沉思起来:从第一座凶宅里发生的案件分析,假如突然登门的是一个来做保洁的清洁工,那么,要么是其走错了门,要么来自死者杨某的预约,滨水园所处的市郊相对偏僻,那位清洁工很有可能就在这一小区工作。此前和蕾蓉沟通案情时,刘思缈得到过一份今晚工作的特种清洁工们的基本材料,其中注明了王红霞此前曾经在滨水园小区从事保洁工作,更加重要的是,她的身高只有1米56,符合那个最重要的条件——在高低床的下铺,抡起锤子反复砸下时,锤头不会磕到上层床板的底部……

如果说在第一起凶案中,现场的勘查证明王红霞是一个误打误撞的闯入者,那么后面两起案件中,她很明显扮演了一个执行者的身份……她所杀害的两个人,一个组织居民对抗陈一新要拆迁的楼盘,一个负责装修了诡异莫测的枫之墅,因此,王红霞十有八九跟须叔一样,是陈一新的帮凶,是隐秘不露的“同谋”,甚至完全可以做进一步的猜想:三座凶宅里的后两起“自杀事件”,都是阴险狡诈的须叔制订了杀人策略,由体健力大的王红霞负责实施。

刘思缈马上打电话给小区物业,虽然接电话的值班人员非常不高兴被打搅了好梦,但还是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消息:王红霞依然租住在小区2号楼3单元的地下室。

考虑到三座凶宅均已清洁完毕,假如须叔想要跟王红霞合谋杀害唐小糖及其他清洁工,那个地下室无疑是杀人灭口的最佳场所,想到这里,刘思缈顾不得正被病魔折磨得滚烫的身体,拉着徐冉就往地下室所在的楼座奔跑,跑到那座楼的楼门口时,她看到了泥泞的地面那些印记和足迹,作为一位经验极其丰富的犯罪现场勘查专家,她马上就意识到这些印记和足迹说明了什么,立刻追踪了下去,并及时抄近道截住了清洁工们。

“思缈姐,思缈姐!”唐小糖搂住刘思缈,不知是哭还是笑,刘思缈也欣喜若狂地将她紧紧抱住!在北京的时候,她们偶尔会因为工作见面,但关系很差,刘思缈不喜欢这个娇里娇气的官二代,唐小糖每每见到这个冷若冰霜、工作上一丝不苟的女警官也发憷……可是现在,在距离北京千里之外的地方,她们却亲热得如同亲姐妹。旁边的李文解和张超看到刘思缈背着枪,知道援军到了,也高兴极了,顾不得雨水往嘴巴里灌,咧着大嘴傻乐。

徐冉明白,这就是整晚她和刘思缈一直要找的那个“人质”,她脸上没有丝毫笑容,轻轻地揪了揪刘思缈的衣角,刘思缈看了她一眼,立刻明白了,她在提醒自己——还没到欢庆的时候!

刘思缈拉着唐小糖他们,躲在了一排好像英文字母的灰色石塑后面,两旁扎得密密的冬青形成了很好的掩护。

刘思缈稍微问了一下张超,就明白追击者采用的战术,更估计到当他发现猎物消失的时候,一定会从暗处走出来。于是她在石塑的一角找到了一个适合隐蔽和射击的地方,把自动步枪架好,瞄准了追击者即将走出的方向。

猫和老鼠的位置要颠倒过来了。

只有徐冉一个人注意到了刘思缈持枪的手——尤其是抠在扳机上的手指一直在微微地颤抖。

刘思缈盯住那栋楼的一角,等待追击者的出现,但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脑袋不停地往下耷拉,眼皮更是酸软得要使出全部力气才不会闭上,她顽强地和病魔抗争着,用自己的全部毅力,咬紧牙关,将注意力集中在目标即将出现的地方,同时反复地想着:只要射倒了追击者——以她的枪法必定万无一失——自己就会一头栽在地上昏睡过去,这想法给她以安慰和鼓励……

迷离的幻想终究模糊了视线,等她意识到追击者已经站在路灯下面,成为一个无论光照还是姿势都绝佳的靶子时,已经迟了两秒!

连续三枪,都被躲过!

从躲避的速度和掩护位置的选择不难看出,对手有着非常专业的身手。刘思缈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这样的对手一旦逃过了一次,就会迅速调整状态,绝不会再犯刚才那种低级错误。如果在平时,自己肯定可以击败他,但是现在,以淋着雨的病躯根本不可能和这样的对手缠斗。更加糟糕的是,对手一旦回到暗处,自己身后这一大群人,就会全部成为他的目标……怎么办?怎么办?!一阵急火攻心,她的身子一歪,居然连人带枪都倒了下来……

顿时响起一片惊叫声!

唐小糖叫得尤其凄惶:“思缈姐,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徐冉扑了过来,抱起思缈,望着她全无血色的面庞和紧闭的双眼,对唐小糖说:“她一直在发高烧,看来是撑不住了……”

“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张超急得用拳头直砸自己的大腿。

“你冷静点儿!”唐小糖抓住那支自动步枪,对众人说,“你们撤,我来掩护!”

徐冉一把将枪夺了过去:“你腿上有伤,子弹打完了就待在这里等死么?你们带上思缈,赶紧撤退!”她指着不远处的那堵把小区分隔成南北两个区域的高墙说:“看见那堵高墙了吗?墙上有一条一人多宽的小道,两边的垛口像长城似的,可以掩护,现在我们在整个小区的西侧,你们沿着那道墙西边把头的梯子爬上去,一直沿着小道往前走,弯着腰走到东头,再从东边把头的梯子爬下来,然后出小区的东门,就安全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唐小糖刚刚开口,就被徐冉顶了回去,“整整一晚,我和思缈都在找你们,现在找到了,就绝不能再让你们损失一个人!”

“你是谁?”直到这个时候,李文解才想起问这个问题,唐小糖和张超也把问询的目光投向徐冉。

“我是‘小郭先生’。”徐冉说出这句话,停顿了一下,用无比沙哑的声音说,“我绝对不会再让我的清洁工损失一个人——绝对不会!”

有点奇怪,或者说,真的有点奇怪。

追击者伏在树坑里,慢慢地抬起脑壳,眯起眼睛望着远处那一排石塑,老鼠们就躲在那后面。

没错,刚才老鼠们的还击让他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有枪,而且从枪声很容易就判断出是自动步枪。起初他以为警方赶到了,一种绝望的心理让他差点瘫倒,但是很快他就从老鼠们的安静中判断出来:他们只有一杆枪,而且,唯一的射手还生了病或受了伤。

这个结论的得出毫不费难:从自己险些被打中的那三枪来看,射手的枪法极准,简直可以说是神枪手中的神枪手,但是这样的高手,居然等自己在路灯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开枪,开枪时的射速又明显放慢,这说明他的射击意识不清晰,这对于一个神枪手而言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除非他生病或负伤。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最好的方法是等待,在这漆黑一片的茫茫暴雨中,死亡永远属于耐不住黑暗的一方。

追击者等了很久,眼皮都不眨地盯着石塑一带,手指抠在扳机上,哪怕黑暗的色泽发生一点点轻微的变化,都绝逃不过他的眼睛,终于,他听到了一阵穿过枝叶的窸窸窣窣的响声!老鼠们要逃跑!他刚刚从树坑里跃起身,就听“砰砰”两枪,吓得赶紧趴下,旋即明白,射手换人了!这个人的枪法完全不能和上一个比!他起身还击了两枪,打得石塑“噗噗”地腾起一阵白烟儿,然后听到一阵毫不掩饰的奔跑声!

想逃?做梦!

他追了上去,前面的那个黑影跑得像小鹿一样飞快,而且可以看出她为了避免负重,已经把枪丢掉了,时间紧迫,没时间去找她的枪了。他一边追一边连开数枪,雨幕中奔跑着射击“移动标靶”,极大地降低了射击的精准度,导致那头小鹿居然毫发无伤地一直跑到了东墙的月亮门那里,“噌”地钻到了北区。

“混蛋!”他怒骂着。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上当了,那头小鹿只是为了把他引开,其他的人早已不见踪迹。

这样一来,我的计划就全部失败了!我必须离开这座城市,必须展开新的逃亡,必须像鼹鼠一样重新过着见不得阳光的生活,想到这里,满腔的怒火让他恨不得将前面那头小鹿生吞活剥!好吧,今晚就算谁都没有杀成,我也要宰了你这一个!

他疯了一样地追着,那头小鹿为了不让死神赶上,也不顾一切地狂奔!

遮天蔽地的矩形雨幕,竟被他们生生地冲开了一道前后相继的口子,好像奔驰的列车冲开一条水下隧道。

快了,快要抓住你了!

就在他举起枪,并确信一枪就可以在小鹿的后心穿透一个窟窿的时候,突然从路边闪出一个听到枪声过来查看情况的保安,保安刚刚抬起手指着他喊了一句“你”——就被他一枪撂倒了!

耽误这几秒的工夫,小鹿已经跃上台阶,冲进了一栋楼里,他紧随其后追进电梯间的一瞬,电梯的门正在缓缓地关闭,他气得朝着电梯门开了两枪,不锈钢门板上顿时凹下两个弹坑,巨大的枪声震得墙壁嗡嗡发颤。

他抬起头,看到电梯停在了15层,才按下另一座电梯的开关,坐了上去。

15层。

那不就是……

电梯门打开,他立刻冲了出去,背靠着墙,在感应灯照亮的楼道里竖起耳朵倾听了很久,没有捕捉到任何异样的声音。

该死,她跑到哪儿去了?!

再仔细听一听,似乎从哪个房间传出来的雨声,比别的房间更大……

他往前走了几步,很容易就发现了1502房间的房门是虚掩的。

这回我看你往哪里跑!

他推开门,潮湿而冰冷的黑暗像墙一样竖在了他的面前。他把门关上,站在客厅里,受过训练的眼睛很快就能看清每样物体的形状和位置。他龇开白森森的牙齿,从胡须中间露出了残忍而邪恶的微笑:没错,就在这里,我和王红霞一起杀死了冯浪——为了怕冯浪睡醒闻到煤气味儿,直接开门而不是开窗,我让王红霞在小木窗那儿把着钓竿,我自己戴着手套,在卧室门外攥紧了把手……话说回来,王红霞真是一个不错的助手,话不多、力气大、下手狠,当时只承诺给她一间地下室,她就什么都敢干。

还是陈老板看得透彻:对于一个饥饿的人而言,染了血的馒头吃起来更香。

只是他们都活不到吃饱的那一天。

追击者在客厅里查看了一番,又逐个打开洗手间、厨房和次卧的门,却都没有看见小鹿的身影,这么说来,她一定是躲到主卧去了。

好吧,这场捉迷藏的游戏,该到头了。

他走进主卧,刚才听到的偌大的暴雨声,就是从那扇打开的窗户传来的,现在落雨声越来越大,哗哗哗哗,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是站在三峡大坝的闸口听见泄洪似的。那头小鹿也不在这间屋子里,追击者困惑地绕了屋子一圈,突然想起了什么,右手持枪瞄准,左手猛地把大床的床板和床垫掀了起来——

除了几只枕头和不用的被褥,床柜里什么都没有。

她躲到哪里去了?

追击者茫然地走到窗口,透过那扇被暴雨浇打得摇摇欲坠的破烂纱窗,他猛地发现,就在斜下方的高墙顶上,四个人影正在弯着腰,扶着垛口,缓缓地往前走。

他几乎一眼就看出,走在最后面的那个身影,就是差点被自己射杀,同伴替她挡了一枪才逃过一命的女孩,她的腿好像受了伤,一瘸一拐的,在她的前面,有个人牵着她的手,看体形也是一个女孩,走得摇摇摆摆十分吃力。

绝佳的射击位置!

从这里瞄准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以自己的枪法,都绝对能将其一枪击毙!即便是射不准,他们也没有藏身之处,更加重要的是,很可能只要打死一个,剩下三个人在混乱中都会摔下墙去,四五层楼高的高墙,任谁也难逃一死!

那头小鹿大概万万没想到,她竟把我引到了一个置她的全部同伴于死地的地方……

仔细一想,那头小鹿的背影,有点像是在枫之墅逃过一死的小郭先生呢。

没想到她又一次把凶宅清洁工们推上了绝路。

这么想着,追击者的枪口瞄准了高墙顶上的几个人。

先打死哪一个?

……

凭着杀手特有的直觉,他从四个人中选定了那个走得摇摇摆摆的女孩。别看步态像个醉鬼,可她弯腰的姿势一看就是受过军事训练的,最大程度地利用了垛口遮蔽身体,刚才朝我连开三枪打得我狼狈不堪的,应该就是她!

不过,从我所在的这个角度来看,她的上半身基本毫无遮挡。

他举起枪,瞄准了她的头颅,嘴角滑过一抹因为告别而略显遗憾的冷笑。

然后,他抠下了扳机!

“这就要求我们的工作更加细致、认真、一丝不苟、高标准严要求,甚至要学会在完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寻找真相的能力!”

刘思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一只手扶着垛口,一只手拉着身后的唐小糖,朦朦胧胧的雨幕,让她本来就模糊的意识产生了幻觉:她仿佛又站在了江边,江声浩荡,雄浑的江水缓缓流淌,波浪与波浪的起伏间,涌动出一丝丝苦涩的银光,多年过去,她和他走过岸边时留下的足迹,已经被江水冲刷得毫无踪影……整整一个晚上,她努力了,尽力了,一座又一座完全清洁的凶宅,一个又一个恐怖离奇的谜团,像沼泽一样胶滞着前进的每一步,经过那么艰难坎坷的跋涉,她终于找到了唐小糖,她一定要把小唐活着交到蕾蓉手里,这是她给蕾蓉的承诺,而且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恍惚意识到,这也是她想给这个世界的证明:我失去的,我一定会找回来!

“你问西湖水,偷走她的几分美,

时光一去不再信誓旦旦留给谁;

你问长江水,淘尽心酸的滋味,

剩半颗恋人心唤不回……”

枪响了。

“砰!”

刘思缈的头颅像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后仰的视线看到了一片雪白,原来暴雨中的黑暗苍穹,居然藏着那样明媚的一块雪白。

坠落的身体摔在覆满雨水的、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吭哧”一声。

汩汩的血液,比风更稠,比雨更黏,比夜更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