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川失魂落魄地进了学校,几乎是飘进去的。他一边走路,一边还在想:爸爸说要分开一段时间,分开多久?听他的意思,少不了十天半个月。

然后呢?就能冷静下来了吗?冷静之后呢,他们该怎么收场?

纪川飘到一栋教学楼前,抬头看了眼楼牌。没进去,站在外面拿手机翻课程表——今天上午在哪栋楼上课他不记得了,结果低头一看,上午竟然没课,白来了。

“……”

纪川一口气哽在喉咙,心情更差了。

他发了会呆,转身往图书馆走。图书馆离这儿有点远,一路上迎着大风,被吹得很不舒服。他现在极度脆弱,被冷风吹一下就觉得风在针对他,满腔的悲愤没处发泄,抬脚使劲一踢,把矿泉水瓶子当足球踢出去老远。

咣咣铛铛,空瓶子在地面上滚了几圈,停在一双白球鞋底下。球鞋的主人捡起瓶子,把它扔进路边垃圾桶,然后走了过来。

“你在发什么神经?”是贺亭,声音照旧冷冷的。纪川好多天没看见他了,这人一贯独来独往,来A大这么久,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连朋友也不屑于交。

正因为没变化,反而不显得生疏,纪川心情不好,正想找人聊两句。

纪川说:“没事,我去图书馆,一起吗?”

贺亭的眼神仿佛X光,把他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不知扫出什么结果,总之点头答应了。

他们一起往图书馆走。A大的图书馆是一幢造型十分奇特的建筑,总共五层楼,二楼是自由阅览室,这时时间还早,空位非常多。纪川随便拿了本专业书,找位置坐好,刚坐下就反应过来不对了——哪有来图书馆聊天的?这里怎么聊?

算了,反他也说不出口,他的心事怎么对贺亭倾诉呢?贺亭不是一个合适的聊天对象。话说回来,根本就没有合适的,他能跟谁说呢?只能憋着。

纪川心里苦闷,眼睛锈在书页上,半天没翻一页。

贺亭倒是真的在看书,认真得不得了,邻桌有两个女孩对他暗送了好几次秋波,他却像个瞎子一样,一点反应没有。人家要拿手机拍照了,他才抬头,冷酷地说:“不行。”

纪川在旁边看得直发愣。其实纪川以前也是很有女生缘的,后来追求林朵闹得太公开,一来二去把他的桃花都挡走了。高中时期倒是不错,他好歹算是校草级风云人物,主要也因为当时不够低调,光“贺怀章”三个字就为他加持了一道引人注目的光环,谁不喜欢他呢?

想到贺怀章,纪川刚平复的心绪又被揉皱了,他忽然觉得,他们的事情根本没法收场,父子关系早已经变质,这可能是一辈子都绕不过去的坎。

除非他们都忘了。

会忘吗?只要还在一起生活,就不会忘。

可如果让他们彻底分开,各过各的,怎么可能呢?死都不愿意。

纪川的眼睛里全是苦水,脸皱成苦瓜,随手翻了两页书,他想,他走进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困境。大概这困境是有形的,表现得太明显,贺亭看不下去了,突然伸手过来,把他手底的书抽走,问他:“出什么事了?”

纪川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惨,强颜欢笑又笑不出来,他半天没吭声。

贺亭却好像什么都懂:“是因为舅舅么?”

“……”纪川一愣,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你知道?”

贺亭没有否认。

纪川顿时有点尴尬,但也松了口气,贺亭和别人不一样,贺亭博士是个前卫的人,不会因此投来异样的眼光……是不会吧?纪川心里滋味复杂,但痛苦也是麻醉药,他现在顾不上许多,十分麻木地想,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贺亭还能当面骂他不成?

纪川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一语不发,把自己的书抢回来,又翻开了。

贺亭盯着他看了一会,不悦道:“我是有多闲,陪你在图书馆发呆?你看书吧,我去实验室了。”说罢起身要走,纪川愣了一下,连忙拉住他。

纪川说:“等等,我也去。”

贺亭:“?”

“我上午没课。”

“没课就跟着我?你跟着我能干嘛,能帮我养细胞,还是能帮我洗烧杯,你能洗干净么,嗯?”

“……”

贺亭的语气有点凶,其实也不是特别凶,平平常常而已,他对纪川说话一直这样,从来没温柔过,据说跟他妈说话的语气也差不多。但以纪川现在连吹风都嫌被针对的状态,怎么听都是贺亭在故意贬损自己。

纪川一口气堵在胸口,又觉得贺亭说得挺对,哎,总之他怎么什么都不好,处处不顺心,活着可真难。纪川闷闷地:“那你去吧,拜拜。”

嘴上这么说,却跟贺亭一起离开了图书馆。

走到外面,大风迎面扑来,纪川脸一垮,贺亭拉紧大衣,啧了一声:“你别一副被抢了钱的表情好吗?”

纪川不吭声。

贺亭看了看他,突然说:“高兴一点,别想东想西,以你的智商——”

“……”纪川不想听后半句,迅速打断他,“你在安慰我吗?”

贺亭点头。

这可真是破天荒的稀奇事儿,他竟然承认了。纪川的确有被安慰到,不是因为贺亭的话多有效果,是贺亭愿意主动安慰他这件事本身就很让人感动。

纪川眼泪汪汪,贺亭很头大:“至于么?最近发生了什么,是因为我妈的事吗?”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能不能给人留点隐私了……”

“我知道的多着呢。”贺亭嗤了一声。他的确和别人不一样,这种凡尘俗事大概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表情都不带变的,平静地说,“你别介意,她不会说什么。”

“是啊,能说什么。”纪川小声嘀咕了一句。

贺亭说:“我以为你够没心没肺了,怎么还想那么多?”纪川竖起耳朵,以为他又要安慰自己,结果贺亭博士本色不改,不冷不热道,“别想了,想你也想不出什么,聪明人才有很多烦恼,傻子最好傻一辈子。”

“……”

谁是傻子?纪川把自己提前酝酿好的感动咽回肚子里,扭头走了。

……

到了傍晚,大风终于歇了。

纪川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坐了一天,下午也没去上课。他想了很多事情,正如贺亭所说,想也想不出有用的,烦恼的事情依然烦恼。可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同样很难,索性放任自流了。

纪川还记得,就在一个多月以前,贺亭搬走的时候,他觉得贺亭有点可怜,孤伶伶的。现在却羡慕了,贺亭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在作风上特立独行,在做事上身心投入,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评价——做人不就该这样吗?

可惜人和人不一样,道理他都懂,要做到很难。他喜欢有很多朋友,喜欢热闹,喜欢一切好玩的事物,可有朋友就会有不同的眼光,要热闹就会听见各种各样不同的声音,这里有好有坏,不可能要求每一个人都理解他、站在他这边。

他到底在怕什么呢?怕被人恶语相向?怕被人背后议论?怕失去相好的朋友?怕成为人群中的异类?

异类就异类吧,真的那么重要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至少贺亭博士还愿意安慰他啊,并非所有人都会因此讨厌他。说到底,他和他爸爸在一起了,关别人什么事呢?这是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又不会去影响别人,别人的道德伦理凭什么审判他们?

纪川灌了一肚子咖啡,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想通了。

可理论上想通容易,到时会不会再缩回去,他对自己没信心。

这时,天快要黑了,咖啡店橱窗上亮起了一排闪烁的彩灯,灯光映在他脸上,纪川怔怔地看了一会,恍然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手机就放在桌上,今天一天震动了许多次,大多是微信,有同学,有朋友,唯独没有贺怀章的消息。后来他就静音了。

纪川拿起手机,恰好屏幕亮了起来,有来电,是贺亭的。

“喂。”纪川很久没说话,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沙哑,他清了清嗓子。那头的贺亭闻声一顿,问他在哪儿。纪川说了店名,“有事么?”

“没什么事。”贺亭说,“今天你旷课了吧,我去找你没找到人,怎么了,心情还没好?”

“……”

跟早上那几句口头安慰相比,这是更深切的关心。纪川说:“还好,谢谢你。”说得字正腔圆,一本正经,却显得有点生疏。

贺亭不高兴了,纪川听见电话那头不悦的呼吸声,不等他改口,贺亭却忍了,只问他:“吃晚饭了吗?”

纪川说没有。

贺亭又问:“午饭呢?别告诉我也没吃。”

纪川说:“也没吃。”

贺亭:“……”

“行,好吧。”贺亭那边有汽车喇叭声,似乎在路边,贺亭说,“我也没吃,一起么?你回不回家?”

纪川不想回家,贺怀章不在,自己吃饭没意思,于是答道:“一起吃吧,去哪?”

贺亭说:“我家。正好今天晚上我做饭,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厨艺。”

纪川:“……”

纪川怀疑贺亭博士说的是反话,他可没听说贺亭会做饭。不过,这个疑问很快被他抛在脑后,因为贺亭说的“我家”,竟然真的是他家,不是学校宿舍,是贺灵芝刚搬好的家。

纪川顿时感到了压力,他现在还没胆量见贺灵芝,可他都已经答应贺亭了,临阵退缩,拿什么理由?总不能坦白自己怂吧。纪川没有办法,安慰自己迟早要面对,不可能一辈子躲着姑妈。他艰难地整理好心情,贺亭来接他,两人一起上了车。

贺灵芝新买的房离纪川家不远,开车就十几分钟。这一片是湖景高层,贺怀章在同一个小区也有一套房子,纪川曾经带朋友来开过生日派对——贺怀章不准他在家里开,嫌太闹人。

进电梯之前,他依然有点忐忑,小声地问:“姑妈在家是吧?”

贺亭点头,说在。

纪川又问:“她知道我来吗?”

“不知道。”贺亭大概看穿了他心里想什么,“没事,你装傻就行了。”

“……”

不得不说,这是个好办法,纪川感觉好了点,但进门时心跳依然不自觉加快,放松不下来。

贺亭先走进去,他推开门,在玄关换鞋。

纪川跟在后面,悄悄地,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他走神地想,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面对?来都来了。

“我回来了。”贺亭换好鞋,随口说了一句,往客厅里走。

客厅里贺灵芝正在打电话,她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们,大概以为进门的只有贺亭,于是没有转过来打招呼,只摆了摆手,示意贺亭不要吵。

贺亭没搭理他妈妈,自顾自放下东西,脱外套,准备进厨房做饭。倒是纪川很听话,连呼吸都屏住了。

电话那头不知是谁,只听贺灵芝说:“我劝你趁早别想了,这么多年了,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挺好?怀章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少惹他。”

纪川一愣,贺亭的动作也顿了顿。

贺灵芝说:“我说了,那孩子是他的心肝宝贝儿,你就别惦记了,他怎么可能让他的宝贝儿给你当女婿——什么叫更清楚,我说得够清楚了,没法说再多了。二哥,你在欧洲挺好的,别回来了。……那孩子的父母?不知道。”

“当年他父母死的不清不楚,都说跟怀章有关系,就算有关系又怎么着?没有证据。二哥,你可别套我的话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真不知道,我不掺和这些事,如果我也掺和,早就和你一样被怀章送欧洲养老去了,你——”

贺灵芝说到这,听见身后贺亭故意发出的咳嗽声,她转过身,猝然看见了纪川。

贺灵芝的脸色变了变,她摁掉通话,露出一个面部肌肉失调一般的尴尬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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