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天清晨,奥古斯丁比平常醒得晚。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积雪反射的炫目亮光像泛光灯一般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奥吉从枕头上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身边凌乱的被褥,小心翼翼地戳这儿戳那儿,直到确定艾莉丝不在底下。尽管身体仍有余温,但睡袋里已经冰冷了,明亮的阳光从窗户射进屋内,照在坚固的壁炉上。口中呼出的气体在眼前翻腾。他坐起身,四下寻找她,先是望向她经常看书的那张桌子,然后是他摆弄无线电设备时坐的那张椅子,接着是她偶尔端坐其上的每一道窗沿。但都没有她的身影。自他生病后,她经常陪着他,而奥古斯丁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周找不着她了。最初那些日子里他逐渐习惯的躲猫猫已经消停很久了。

他站起身,将自己裹进层层叠叠的衣服里,准备去找她。他睡觉时穿了羊毛袜和一套长内衣,现在又在这身冬季保暖衣外面加了一件法兰绒衬衫、一件羊毛衬里的毛衣和一件保暖背心,然后将双腿挤进一条法兰绒衬里的工作裤中。接下来是两条围巾、派克大衣和臃肿的连指手套。他急着出门,先戴了手套,后来为了穿靴子,又不得不把手套脱下来。在楼梯间,一阵冷风吹过他的白发。他骂了一句,吃力地走回桌旁,一把拽下挂在椅背上的帽子。为北极户外活动着装,即使是在春天,也是一场折磨。把帽子盖到耳朵上时,他望向窗外,竟看到了她。他赶忙下楼。空荡荡的楼梯间响起急促的声响:迈腿时蜡染帆布裤子的摩擦声、每迈一步靴子沉重着地的乓乓声、手套划过扶手的沙沙声,以及他呼吸时鼓膜内跳动的怦怦声。

被白雪覆盖的山峦炫目异常,他奔向那里,抓了一副滑雪护目镜来遮光。他能看见她的身影,就在山径下端的附属建筑旁边。她看起来像是躺在雪地上,但他不确定,只知道她衣衫的颜色不对劲—她现在一身明蓝色,那是她长内衣的颜色,而不是派克大衣的颜色。虽然春意渐浓,但天气依旧寒冷至极。奥古斯丁跑下山径,穿过附属建筑,到她那儿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眼睛被白光闪得近乎失明。艾莉丝盘腿坐在雪地里,只穿着单薄的冬季保暖衣和睡觉时穿的厚羊绒袜。他瘫坐在她身旁—支撑他跑这么远的肾上腺素已经用尽。他开始脱自己的大衣,想给她穿上。

“你没事吧?”他一边问,一边费力地解着派克大衣上的棒形纽扣,“你的大衣呢,我的老天,你的靴子呢?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你这是疯了吗?”他的音量逐步提高,到后来几乎在喊叫。他终于解开了自己的大衣,像条毯子一样把她裹住。他握住她的小手,温度尚可,却已不太热了,血液循环倒还正常。他身子后倾,俯看着她。这次看得非常仔细。她笑了,眉角微扬,露出不确信的样子,仿佛是在担心他—仿佛他才是那个举止奇怪的人。她将双手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来,探出身子,用温暖的手指抚摸他挂着胡楂儿的脸颊。

“看。”她指着附近的一个山谷说道。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一小群他们曾见过的麝牛,那时日光才刚刚回到北极圈。这群麝牛离开了一两个星期,无疑是另找其他山谷吃草去了。奥吉几乎没有发现它们不见了,但显然艾莉丝注意到了。她对这类事情一向留心。

“它们回来了。”她轻声说,一脸兴高采烈与专心致志。麝牛拱开积雪找草吃,奥吉跟她一起看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聆听它们的蹄子踩在雪地上发出轻柔的咯吱声,以及犄角抵在冻土上发出的摩擦声。他睁开双眼,看到艾莉丝的神情充满惊叹,一脸好奇。他把她拉到腿上,她没有反抗,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靠在他怦怦作响的胸口。奥吉搂着她,肺部终于平静下来,喘息声从喉咙口沉入胸腔。他的呼吸深沉而缓慢。不知哪儿传来一头狼的嚎声,但很遥远,所以奥古斯丁并不害怕。他只是感到疲累,忧心忡忡。他渐渐开始习惯这种感觉。

“我们回去吧,好吗?”他问她。

她点点头,眼睛仍望着那群麝牛。他们俩一起站起身。他低头看到她的袜子结满雪花,便问道:“要不要我背你?”他们都明白,他的余力只够勉强拖着自己沉重的身躯回去。她摇摇头,一言不发地把派克大衣塞回他手里—他更需要它。他重新扣好扣子,然后他们一起蹒跚着踏上回程,沿着附属建筑之间弯弯曲曲的陡峭山径走回天文台。

在控制室里,奥吉一一检查了她的四肢—每个脚趾、每根手指,甚至鼻尖,寻找他确信已经埋伏下的冻伤。她由着他检查。他努力回想来这里之前读到过的冻伤症状:变色的皮肤,有一种蜡质的纹理。但他发现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开始怀疑起自己头脑的可靠性了。他重新回顾了一切细节:从控制室里看到她明蓝色的冬季保暖衣衬着白茫茫的冻原,冻结起来的冰雪紧贴着她的羊绒袜,她用温暖的手抚摸他脸颊时的触感,以及坐在他腿上的瘦小身躯,他们面前的麝牛群,它们吃草的声音。他回忆的内容毫无疑点。

记忆倒退,回到最开始的时候。他想起在人员撤离后找到她时的情景。她一个人坐在附属建筑当中的一间宿舍里,坐在双层床的下铺,双手环抱膝盖。他想起她第一次说话的情景,她问他极夜会持续多久。他还想起他们一起在漫天耀眼星光下散步,一起去停机库,那头狼,她痛苦的声音和严重的忧郁,他的高烧,发病时做的梦,她从头到尾对他的照看。她也生病了吗?是他看不出来的某种病,还是其实是他病了?也许他依然卧病在床—在山下停机库枪杀了那头狼之后仍在发烧。

他握住她的手腕,摸到她轻快跳动的脉搏。她的头发打结了,油腻腻的,缠在一起的鬈发结成厚厚的块状垂在颈部,一圈柔软的短发贴着苍白的脸颊。他按压她的前臂,看到白色的指印短暂地出现,而后褪成肉粉色。她是个健康的正常女孩。艾莉丝一脸体谅地看着他,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这让他既感到宽心,也感到不安。他让她别再单独离开天文台,她耸了耸肩。这举动令他恼火。他没有要求发生这一切,他没想要一个同伴,没想着要负责照顾另一条生命,特别是现在,在他生命的尽头—然而,她却在这里,他也在。他们被捆绑在一起了。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看着她蓬乱的鬈发中几乎绞成块状的发绺。他意识到,她这副样子活脱脱像个野孩子,他突然为自己感到羞愧。在责任感的驱使下,他拿来那把偶尔用来梳理胡子的木梳子,一言不发地递给她。但她好像不知道怎么用,像看到一个怪玩意儿一样。光是梳子还不够,把她头发解开的任务简直艰巨。但艾莉丝对他很有耐心,他决定把这个不知怎的最后由他来照看的孩子弄得更像个小女孩,而不是像头野生麝牛。他竭尽所能。最后,他不得不剪掉几处发结。他尽量把两边剪得对称,倒像是剪出个发型来了。黑色鬈发蜷在她的耳垂处,挡住眼睛的发结无法解开,只好剪成一小排短刘海。艾莉丝用手指捋过新发型,点头称赞。屋里没有镜子,但她似乎很喜欢跳来跳去的刘海,以及这突如其来的轻松感。她来来回回地甩着脑袋,测试着跳动的新发型。

之后,坐在摊了一地、打结成块的黑色鬈发中间,他们一起吃了些东西:汤、撒盐饼干,两人还分了一罐姜汁汽水。扫完头发、洗完碗碟后,奥吉走向业余无线电台,打开设备,陷进椅子里。这是他每天的例行事务了。他看到艾莉丝翻开天文学著作开始阅读。她双唇紧闭,牢牢抓着封面,好像书会逃跑似的。偶尔,她伸出手,用手指把玩着一个发卷,摸摸它的质地,一圈圈地绕在食指上,然后再松开。看着她把玩自己的头发,奥古斯丁觉得她身上仍有一股野性未驯的成分,只不过现在更难确认了。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刚被收养的流浪儿—还不习惯被照顾,但再不会被抛弃了。他们俩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直到太阳下山,日光一点一点沉入山峦,转到别处去点亮另一片天空。

0027

奥古斯丁的无线电搜索取得了预料之中的成功—一无所获,但他依然坚持着。这是他所熟悉的动力,源于这么多年来一直鞭策着他的强烈决心,源于他为成功、拥有和理解而进行的残酷抗争,源于冷酷无情的求知欲。但这一次有所不同:在这里,最后的最后,他放弃了争强好胜,为了野心之外的原因而坚持着,为了他还没有完全厘清的原因而坚持着。在三楼的控制室里,他在朝南的窗户前搭建了一个工作室,面向朝温暖地方延展而去的冻原。扫描无线电频率时,他斜靠在从一楼所长办公室搬上来的一把黑色滑轮软皮椅上。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堆老旧的无线电设备,右手边是从一幢附属建筑中抢救出来的褐色地球仪。对着这些,他能消磨一整天。他把脚搭在桌子旁边的文件柜上,在扫描无线电波时,懒洋洋地转动地球仪,任手指滑过海洋、横跨大陆。一开始,他会记录自己扫描过哪些频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将所有频率反复扫描了好几遍,便改为随意地扫描,就像从占卜者手中抽取塔罗牌一样。

大多数时候,艾莉丝在房间另一头的桌旁读书。他猜,她一定将《北极野外指南》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才放下,然后拿起天文学读本。这本书是他在一个研究助理的储物柜中找到的,封面压膜,贴着杜威十进制分类码,应该是在撤离行动的混乱之中被遗忘了。一本图书馆里的书,远离故土,他心想,真是应景。他看着她用衬衫袖子拂过沾染了污迹的封面,阅读时又在书页上印上新的指印。他们坐在控制室的两端,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孤独琐事中,两人之间的沉默因而显得相得益彰。

他任由自己畅想她陪伴在身旁的神秘。她与他一起坐在控制室里,从更广的意义上说,是与他相伴在文明的尽头—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从空间上衡量,他们都身处人类灭亡的尽头。他想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她是怎么到的这里,怎么留下来的,来自哪里,是谁的孩子,对这些问题有什么感受。对这些,她从未说过只言片语,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也很难想象有一天她会谈起。她是一个谜团,只属于他的谜团。她的存在激励着他一直工作,鞭策着他一直努力,即使并不抱有任何成功的期望。他沉思道,大概,正是她的存在才让自己活到现在。

0027

和艾莉丝一起从冻原回来的那个晚上,奥古斯丁失眠了。他努力入睡,但直到艾莉丝都睡熟了,说着梦话,他依然清醒,于是明白自己是睡不着了。他尽可能安静地从睡袋里爬出来。滑向冰冷的地板时,合成纤维织物发出的沙沙声让他更加小心翼翼。在业余电台旁,他把耳机插入接收器,打开设备。窗外,满月透着黄粉色的光晕,下方的冻原闪着冰蓝色的光芒。他靠在椅子上,听着无线电波传来的白噪声,时不时看看睡袋下鼓起的团块,确认艾莉丝还在那里。她的胸口上下起伏,偶尔还伴着胳膊或腿部无意识的轻微抽搐。

调谐器自动扫描着。奥吉抽出一本在控制室里已经积灰的北极地图,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将书本搁在大腿上,快速翻动书页。最后,他翻到中间,看到磨损严重的哈森湖地图。哈森湖是一片巨大的水域,在天文台向东约五十英里处,研究员们以前常在闲时去那里钓鱼。奥吉记得研究所曾组织过一些活动,尽管他总是受邀,但从来没有去过,旅途上许许多多的故事,他也从来不听。地球人才会对钓鱼之旅感兴趣,他总是这样自嘲,然后继续埋首于遥远星系的图像中。要是想休个假,他偏向于充满异国情调的其他地方—热带海滩、昂贵的度假村,或是茂密的丛林。然而现在,哈森湖之旅倒是切实可行的。其实这个目的地很吸引人。或许,他和艾莉丝需要的正是一趟旅行:为迎接渐长的白昼进行一次冒险。届时全年被冰雪覆盖的山脉上会长出野花,温煦的和风吹过更接近海平面的湖水。或许这样的旅行能对他的小伙伴有所助益。或许这对他们二人而言都是一件好事。据说,北极半岛最高温度便是在那里记录到的:盛夏时七十华氏度出头,相当温暖。奥吉的手指沿着地图上蓝色的湖面游走,描摹着哈森湖西岸的长斜坡。为什么不去呢?他已经听够了白噪声,发出的信号总是毫无回应。在渺小的概率面前,希望也渐渐渺茫。他需要有所改变。要是他们尽快出发,还能骑停机库里的一辆摩托雪橇。冰雪不会持续太久,但他们还有时间。

他托起耳机,听了一会儿艾莉丝的呼吸声,然后重新戴上。奥古斯丁觉得自己像是历经长久冬眠后刚刚苏醒的动物。他们甚至还能在湖边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比如说—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他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以免断断续续的静电打断思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无线电通信是唯一的对外联络方式。自那时起至今的几十年里,哈森湖岸有个小型气象站一直在运作,工作人员会定期前来查看。他回想起自己新近看到的气象站的天线阵列照片—远胜于他在天文台自己制作的天线。由此推断,那里的传输设备一定也更加强大。他一把合上地图册。又多了一个理由。就这么决定了。就去那里。

太阳升起时,他正在写计划、列补给清单,艾莉丝则在被窝里动来动去。她裹着睡袋站起身,像裹着一件带帽子的长斗篷,笨手笨脚地拖着步子走到他身边,乱蓬蓬的头发戳向四面八方。她碰了碰他的写字板,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耸了耸肩,好像在问:“怎么了?”他握住她的手,转过身看她。

“我们去旅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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