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天黑前,奥吉和艾莉丝抵达了湖边的小营地,他们跌跌撞撞地进入遇到的第一个帐篷,在这贫苦却不那么严酷的地方暂时摆脱了屋外的刺骨严寒。尽管简陋,但霜冻的霉味和简单的摆设却让奥吉觉得它比这么多年来住过的所有地方都更像家。帐篷里有四张带帆布床垫的野营床、一个燃油炉、一台燃气灶和几件家具。用来支撑塑料篷布的铝制杆子卷曲在他们头顶。奥吉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头鲸的肚子里,欣赏着它的胸腔骨架。房间中央有一张牌桌、几把折叠椅,再远点儿有一张铺着气象图和天气记录的书桌、一个小型发电机、几个用作书架的木箱子。十多盏煤油灯被堆在牌桌中央,玻璃灯罩上一片乌黑,胶合地板上铺着胡乱搭配的粗糙地毯。这间房拥有整个巴伯基地所没有的舒适感—一种个性、一丝惬意。很明显,有人曾在这里生活,做过饭,读过小说,还玩过游戏。

他们放下装备,开始更加仔细地审视这里的东西。箱子里装满了平装书,大多数是爱情小说,还有一些悬疑小说和一两本基础烹饪书。野营床上的床垫用塑料防护罩包裹着,拆开第一个床垫后,奥古斯丁发现几条羊毛毯子、一条皱巴巴的床单,以及塞在塑料包装袋中的白色枕头。他抖落床单,拉直松紧带,将细长床垫的边边角角盖好,拍松枕头,又重新叠好毯子。

他在桌上点燃几盏灯,然后支开前门,让最后一抹自然光照射进来。长期无人居住的霉味在他身旁搅动起来,开始向外流动。艾莉丝重新回到户外,坐在离湖边几码远的雪地上,用一块石头画着“8”字。奥古斯丁找了块大石头坐下,陪她待了一会儿,欣赏眼前的景色。他浑身放松。这趟旅程终究是值得的。他们成功了。没有回头路了,但他在这里觉得安全。没有人员撤离后的影响,也没有停机库和跑道的空寂寥落。这个地方更像是一片绿洲,而非流放之所。

太阳已经沉落,被环绕着湖水的群山捕获。天空暗淡下来,变成深蓝色。接下来的日子里,有充裕的时间探索这个地方。他们安静地坐着,聆听冰块摩擦的声响。一头狼在遥远的地方嚎叫,湖对岸的另一头也呼应着,而他们仍旧坐着。天色已经漆黑,一只雪鸮从他们头顶掠过,停在一根天线杆上,好奇地盯着这两个人。群星开始在他们头顶的天幕上闪烁。

“饿了吗?”奥古斯丁问,艾莉丝点点头。“我来做点吃的。”他说道,撑着僵直的身体慢慢从石块上站起来。他很期待躺在野营床上睡觉,这种床一定比他们在天文台搭建的睡铺更舒服,也一定远远好过前几晚睡的冰冷地面。他走向小屋,看到煤油灯照亮墙壁,在门槛处就能看清跳动的火苗。他很高兴他们到底来到这儿了。

在屋内,他点燃了油炉,但门还开着,好让艾莉丝结束与湖水的亲切会晤后可以钻进来。这是艾莉丝第一次见到水,他不知道她上次见到水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年多前,他在最后一次度假结束后返回天文台基地时曾飞越峡湾,此后便再没见过水。冰冻的湖水提醒着他们,一个更温和的季节很快便会到来。他闭上双眼,想象着一个月后的景象:子夜太阳升起,涓涓细流向他们流淌而来。他想象着泥土的柔软、野草从贫瘠的地里破土而出,湖面消融后如玻璃般晶莹剔透,这一切都让他备感安宁。他可以停止与这片土地的对抗,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哪怕就这么一次。自人员撤离以来,自艾莉丝出现之后,他感到无比踏实。这已是多年不曾有过的感受。曾经,比起脚下的这片土地,天空之上的变化于他而言更为重要,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已经仰望得太久了,想想尘世的污浊,想想大地将重新焕发生机,这感觉也不错。

炉子开始让小屋升温,奥古斯丁脱下几层衣服,在燃气灶周围的一堆箱子和包裹中四下翻找。这里食物充足,他猜测其他帐篷中有更多用以过冬的食物储备,还有像这样的基地才能分配到的特殊物资。他找到一个煎锅,残留的油脂和尘垢粘在一起。他将它放在锡盆中,用帐篷一角大绝缘罐里的水清洗干净。他把平底锅放在生着火的燃气灶上,水珠开始跳动爆裂。他把一罐玉米牛肉倒入锅中,等碎末变成棕色、变得酥脆后,把它们分别盛进两个餐碟里,又炒了一些鸡蛋粉。这里有一大罐速溶咖啡,还有大量的炼乳和奶粉—太奢侈了,奥吉心想。当艾莉丝开始吃东西时,他烧着开水,准备泡咖啡,然后在她身旁坐下。

“好吃吗?”他问她,她大口嚼着碎末,点头称赞。

等水烧开后,奥吉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加了大量炼乳以增加甜味。他觉得这是自己喝过的最美味的饮料,比威士忌还棒。用完餐后,他们继续坐在桌旁,餐碟堆在眼前,油炉在他们身旁嗡嗡作响。他们一言不发,只是享受着这份沉默。煤油灯照亮小屋。虽然屋外天寒地冻,炉子却把房间烘得异常暖和。奥古斯丁把餐盘放进水盆里,留着明早洗,然后为艾莉丝拆开另一张野营床铺。他们不习惯隔得太远睡觉,在天文台时,他们会一起蜷缩在地铺上,互相取暖。艾莉丝看着奥吉拆开塑料包装,抖开床单,再妥帖地铺在床垫上。他们拿出低温保暖睡袋,铺在床上。

夜里,奥吉醒来时听到一群北极狼的嚎叫。声音听起来很近。他猜想,它们可能正在营地后方的山脉中,嗅着他们遗弃的摩托雪橇,想据为己有。就给它们吧,奥吉想着想着,恍惚之间又睡着了。

0027

早上,他在床上多躺了几分钟,享受着油炉熊熊燃烧送出的暖意。一站起身,他便惊恐地听到软骨组织咯吱作响的声音。他的骨头相互撞击着,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沿着他的身体一一倒落。前天从摩托雪橇上栽下来后,他浑身酸痛,但侥幸活了下来。他找到一块清洁垫和一块肥皂,烧了热水,清洗昨天晚饭用到的平底锅和锡制露营盘子。做完之后,他漫步到户外,回头看他们的小屋,看到烟雾从细长的银色烟囱里袅袅升起,消失在淡蓝色的天空里。太阳早已爬过周围的山尖。还没见着艾莉丝的人影儿,他就先听到她的声音了—那随兴而作的低沉节奏配上只有她才发得出的热情哼唱。他循声而去,发现她坐在湖边一艘翻倒的小船上,正用一根木头击打船身,敲出节奏,细长的双腿盘在身下,帽子上的绿色绒球随着节奏摆动着。奥吉朝她挥了挥手,她也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又沉浸到自己的创作中去。她变得不太一样了,奥吉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她看起来很快乐。他由着她继续唱歌,自己转身返回营地。

三间帐篷小屋排成一排,两间大的白色的和一间小的绿色的。帐篷后方是一堆石油桶、煤油桶和汽油桶。奥古斯丁对它们一一进行检查。另一间白色帐篷小屋要比他们现在住的更破败些,但差别不大。这里还有两张野营床,他觉得可能是个备用宿舍。或许在夏季,这个小营地的人会多一点儿。在绿色帐篷小屋内,他发现了食物储备和其他烹饪用品。这可能是厨用帐篷,大约在暖和繁忙的夏季才会用到。而在冬天,活动范围可能就缩小至他们住着的那间小屋。厨用帐篷里装满了各式各样数不胜数的罐头和脱水食品—他们好几年都吃不完的什锦水果罐头、速溶咖啡、奶油菠菜和无法辨明的肉类。尽管口味难以保证,但数量充足,种类繁多,令人惊叹,可比他们之前吃的东西好太多了。他们在这儿不会挨饿,也不会冻死—这一点毋庸置疑。

厨用帐篷外,安静得不可思议。太阳加热着环绕湖区的盆地,气温几乎是宜人的—他猜想,大约是三十五华氏度。他松开围巾,一动不动地站着,让阳光浸入他苍老粗糙的皮肤。他想不起上次感觉这么棒是何时了。他看到北极兔在湖中央小岛的堤岸上蹦来蹦去,凝望着他。他好奇它们是在那里避暑呢,还是会在湖冰融化成水之前,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从冰面上蹦跶着返回大陆,在环湖的山脉间试试运气。或许—想到这里他笑了—说不定它们会游泳呢。

还有一幢建筑尚未检查—无线电天线阵列旁的控制站。他把它留到了最后。那是一幢由木材和金属建造的坚实建筑,与帐篷区隔开,更接近天线阵列而非生活区。奥古斯丁向控制站走去,把手放在开关把手上,却不知何故又停了下来。他想,这总归可以再等等的,便收回了手。这里的无线电或许可以联络到外界的幸存者,这是他来到这里的原因,但突然之间,这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可以在这里建一个家,安定下来。这不是他一直真正渴望的吗?他转头看向营地,看到艾莉丝躺在翻倒的小船上仰望天空,粗糙的木头鼓槌像葬礼上的花束一样被她搂在胸前。他离开控制站,回到她身边。

“要跟我一起走走吗?”他对艾莉丝说。

她抬起头,双腿从小船上滑下来,耸了耸肩膀—这是“好”的意思。奥吉握住她的手,拉她站起来。

“走吧,”他说,“咱们去探险吧。”

0027

湖面上的冰块尽管嘎吱作响,但仍然坚实。他们来来回回地滑冰,在厚实滑溜的冰面上赛跑、旋转、跳跃,偶尔会摔倒。艾莉丝想走去小岛,但走到一半,奥古斯丁开始步履踉跄,仿佛腿脚不听使唤了一样。当他第二次摔倒后,他们折返回去,走回营地。北极兔竖起耳朵,哆嗦着鼻子望着这两个人。在离岸边还有二百码的地方,他停下来休息,艾莉丝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地耐心等着,把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上,仿佛在扮演医生。

回到营地后,奥古斯丁躺在床上,艾莉丝泡了咖啡。咖啡太稀了,味道苦涩,因为她少放了速溶咖啡粉,也没加炼乳。但他感激地喝完,然后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屋外的日光已经暗淡下去,艾莉丝坐在牌桌旁,在读一本爱情小说。她目光扫过书页,嘴唇嚅动着。封面上是一对穿着薄纱的恋人相拥在一起。

“书好看吗?”他粗声问道,声音沙哑,像是好几天都没说过话了。她耸耸肩膀,摆了摆手:一般。她读完那一页,把书倒扣在桌上,站起身,开始在厨房里找东找西。他慢慢意识到,她是想再做一遍昨晚他做的饭。尽管他没想着要教她,但她自己留心并学会了有用的东西,这让他满心骄傲。他心想,也许这就是做父亲的感觉吧。玉米牛肉的香味让他感到饥饿。食物做好后,他拖着身子坐到桌旁,他们俩便在煤油灯前吃完了晚餐。洗完餐盘后,他转身发现艾莉丝已经在他的野营床上睡着了,如一弯弦月那般蜷缩在平装小说旁。他关紧大门,上了门闩,确保半夜门不会被吹开,然后在油炉前烘暖自己洗碗时沾湿的双手。接着,他吹灭煤油灯,在她身旁睡下,两个人挤在一张狭窄的野营床上。艾莉丝微微翻身,书本从床上掉了下去,但她没被惊醒。他专注地听着她的呼吸声,当他迷迷糊糊快睡着时,终于确定这么久以来一直困扰他的恐惧因何而来:爱。

0027

整个高中和大学的大部分时间,奥古斯丁都在社交隐形衣的庇护下安然度过。他安静、聪明、警觉。直到大学高年级时,他才意识到热力学课上坐在他两侧的女孩都对他有意思—他可以拥有任意一个,或者,如果他想的话,可以两个都要。但是,他想要她们吗?他要怎么与她们相处?高中的时候,他有过一次性经验,觉得挺令人愉快的,但是过于麻烦和别扭,不值得继续追求。然而,这样的暧昧对他而言倒挺新鲜的。这不只是身体的谜团,也是情感的奥秘。之前他一直没有人可以进行实验。奥古斯丁不会在有趣的研究项目上退缩,于是很快就连着睡了那两个姑娘。结果,她们俩属于同一个女子联谊会,当她们意识到二人约会的男孩是同一个人之后,很快就对彼此、对奥古斯丁恶语相向。那个学期是以眼泪和恐吓信收尾的,其中一个女孩还辍了学。但对他而言,这场实验成功了。他学到了一些东西,也意识到还有太多东西需要学习。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继续试验这些情感。他发明了更加新颖有效的泡妞方式。他会不遗余力地追求他的实验对象,不惜一切费用,不吝一切溢美之词,等她们终于爱上他时,他又会拒绝她们。起初,这过程是循序渐进的—他不再打电话了,不再在她们家中过夜,不再对着她们可爱的耳朵低语赞美的话。由于实验对象们才决定接受他,她们开始怀疑自己会失去他,因而加倍努力挽留他。做爱的方式会变得极富冒险性,若她们主动提出,他通常会非常享受,而后却可怜她们这么轻易地交付自己。接着,只有她们还会单方面提出共进晚餐、看电影或是参观博物馆的邀请。最后,他索性不再见她们,默默地鄙视她们,不会说告别的话,更不会说出那句经典的分手宣言:“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问题。”他会直接从她们的生活中消失。要是她们有胆量去找他,他会让她们觉得是她们自己疯了—仿佛他一直就是三心二意的,又或者,他从没想要真的得到她们。他对此从未感到内疚,只是充满好奇。

这些实验对象通常是这么叫奥古斯丁的:浑蛋、蠢货、婊子养的、垃圾。还有一些更学术的叫法:病态人格骗子、反社会分子、精神变态、施虐狂。他对这些名字很感兴趣,有时甚至觉得她们是对的。浑蛋,他的确是,但反社会分子呢?在他二十多岁、三十出头时,在他去新墨西哥州之前,这样的称呼倒是有可能的。他在这些女人身上观察到了他不曾感受过的情绪,目睹她们的疼痛,几乎不会产生一丝同情。他试图回忆:他爱过自己的母亲吗?还是只是为了让自己舒坦而操纵着她?即便在那时,他是否也在她身上做着实验,看看哪些行得通、哪些行不通?他是否向来如此?实际上,他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可能性而感到特别困扰,这倒让这件事显得更有可能了。

他的做法并没有针对谁—没有针对任何人。他想明白爱的界限,想看看另一边生长着怎样的植被,又生活着怎样的动物。迷恋和欲望,它们是不同的吗?它们是通过不同的症状表现出来的吗?他想通过临床试验了解这些东西,试验爱的极限和缺陷。他不想真的感受它,只是想研究它。这不过是好玩罢了,是在探究另外一个领域。尽管他的本职工作更加难以捉摸,但他关于爱的疑惑并不容易回答。他从未感到知足。奥古斯丁习惯得到满意的答案,所以一直坚持不懈。

他的行为也不是没有后果。最终,他会越界。成为他实验对象的女人太多了,会变得太危险。他会在咖啡馆偶遇她们,在工作的时候碰上她们,或看到她们在他居住的街区散步。而且,这些女人互相都认识—要想结识另一个女人,有什么方法能比利用情人的社交圈更好呢?奥古斯丁不太在意道歉的事儿—直接离开更容易些,找一个新的天文台,争取新的研究员职位或是兼任教职,然后重新开始。这不过是他研究恒星以外的一个业余项目,是脱离书本的实验,与他的实际工作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当他需要从研究工作中休息一下,他会沉沦于各式各样的肉体,抚摸不同的乳房、肚腩和双腿,但仅限于此。时不时地,他会感到遗憾,但不曾有过同情—他无法理解自己所面对的那些反应。小题大做,实在可笑。

当他获得博士学位时,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被关在精神病院。他没有其他家人,也没有榜样能学习如何去爱,有的只是对关系破裂和不幸童年的模糊记忆。他从来没有对电视或小说产生过兴趣。他想从实际生活中学习,从观察中学习。他做到了:他知道爱隐藏于不愉快的情绪旋涡中,是那个看不见也到不了的黑洞中心,它既不可理喻,也无法预测。他完全不想沾染,而他的实验更是一再确认它有多令人讨厌。随着时间流逝,他越来越喜欢酒精,越来越不喜欢女人。这样更轻松些,是个更好、更简单的逃避方式。

在三十多岁时,他接受了位于新墨西哥州索科罗扬斯基甚大天线阵列 [33] 的一份工作,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射电天文学职位。奥古斯丁在他的同事中已经很有名气了,其他方面更是声名昭著。他年轻又上镜,备受媒体推崇,而他的工作成就在其研究领域内也富有革命性。但他知道,在没有真的留下盛名之前,他的贡献不会被真正铭记。成功于他近在咫尺,但他仍需要构建出一套理论,好让他的名字与科学先驱者并驾齐驱。无论去哪里,他玩弄女人的名声总是比他自己先传扬开来,但他开创性的细致研究也会一路随行。所有机构都想邀请他,众多终身职位可供他自由选择。但奥古斯丁厌恶教学。他想要—不对,是他需要不断探索。

扬斯基甚大天线阵列的职位与奥吉专注的光学研究并不完全对口,这很罕见,但赞助资金几乎是直接落到他手里的,既没有乏味的文书工作,也不需要官僚式的拉家常。也许花几年时间研究射电天文学正好能将他的研究提高至一个新的水准。他预订了机票,打包了行李。行李只有一件,就是那个巨大的仿古皮革箱子。从上大学开始,他已经拖着它跨越过无数海洋和大陆了。在索科罗,人们热情地欢迎他,他也很快安顿下来,欣喜于不同的风景,对甚大天线阵列也印象深刻。他在那里待了将近四年,比他预想的要更久,比他大学毕业以来待过的任何地方都更久—也是在那里,他遇见了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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