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二天早上,妈妈的左脸肿起发紫,另一边的眼眶变黑。“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看到你出门,所以跟过去。”

蕾妮在餐桌边坐下,觉得自己很可耻:“我根本没有想。”

“荷尔蒙。我说过那玩意儿有多危险。”妈妈往前靠,“宝贝女儿,重点是,现在的你如履薄冰。你知道,你明明知道,你必须和那个男生保持距离,否则会发生很糟糕的事。”

“他吻我了。”他要我今天晚上偷溜出去见面。

妈妈坐着许久没有说话。“唉,一个吻就能改变女生的世界。我不是最清楚吗?不过你不是住在郊区的普通女孩,你爸爸也不是电视剧《天才小麻烦》里的好好先生。蕾妮,你做的决定会产生后果。这个后果,不只影响你一个人,也会影响到那个男生,影响到我。”她摸摸淤血的颧骨,痛得一抽。“你必须和他保持距离。”

* * *

午夜,来见我。

一整天,蕾妮都在想这件事。在学校里,每当她看着迈修,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拜托。”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很想坚持地拒绝下去,但当她回到家,开始忙一堆杂务,焦急地等待太阳下山后,满脑子还是只有这件事。

通常她不会注意时间。在开垦园里,只有大规模的变化才有意义——天色变黑,潮汐涨退,雪兔换毛,候鸟南飞。他们靠自然变化标示时间流逝,种植季节、鲑鱼洄游、初雪落下。在学校的时候,她会注意时钟,但不会太在意时间。迟到也无所谓,冬天往往冷到卡车无法发动,春秋两季又有太多事情要做。

但现在她必须知道准确时间。在客厅里,爸爸和妈妈相拥窝在沙发上轻声说话。爸爸不停抚摩妈妈青肿的脸,呢喃道歉,说着他有多爱她。

刚过十点,她听到爸爸说:“珂拉,我快睡着了。”妈妈回答:“我也是。”

爸爸妈妈关掉发电机,最后添一次柴。接着蕾妮听到他们进房时拨开珠帘的声音。

然后一片寂静。

蕾妮躺在那里,数着所有能数的东西:她的呼吸、心跳。即使时间流逝令她害怕,但她依然祈求时间快点儿过去。

她想象不同的场景——去见迈修,留在床上;没有被逮到,被逮到。

她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她并非在等候午夜,她没有那么愚蠢、鲁莽,不会偷溜出去。

午夜来临,她听到时钟指针最后的嘀嗒声响。

她听到窗外的鸟鸣,微弱的颤音感觉不像是真的。

迈修。

她爬下床,穿上保暖衣物。

梯子每次发出的声响都令她惊恐,然后停住一动也不敢动。踩在地板上的每一步也是这样,所以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到门口。她穿上橡胶靴,套上羽绒背心。

她屏住呼吸,解开门锁,松开门闩,打开大门。

夜晚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看到迈修站在海滩边的山丘顶端,粉紫色天空映出他的轮廓。

蕾妮关上门奔向他。他牵起她的手,两人一起跑过长满青草的潮湿前院,走下通往海滩高低起伏的摇晃阶梯。迈修铺了毯子,用大石块压住四个角。

她躺下,伸长手脚。他也一样。蕾妮全身都感觉到他的体温,让她感觉在世上很安全,即使他们很清楚这样的行为有多冒险。一般青少年很可能会不停聊天、大笑,或做其他事情,例如喝啤酒、抽烟,但蕾妮和迈修知道他们不是一般的青少年,偷溜出来不是小事。她爸爸的疯狂野蛮仿佛悬在他们之间。

她听到海水朝他们冲刷而来,云杉嘎嘎作响,春风呢喃。半月高挂天际,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太过皎洁。月光让所有东西都变成银蓝色。

他们感觉周围的世界不一样,有魔力,充满无尽的可能,不再危机四伏。

“昨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她说。

他翻身侧躺。他们鼻子对着鼻子,她感觉他的呼吸吹在脸上,感觉他的一绺发丝飞上她的脸颊。“我不想聊你爸爸的事。”

蕾妮完全能理解。

“我找罗德斯老师商量过。”他说,“她说你还来得及申请安克雷奇大学。蕾妮,考虑一下。我们可以在一起,远离这一切,远离他。”

“学费很贵。”

“学校有奖学金,也有低利贷款。我们可以做到,绝对没问题。”

蕾妮放胆想象——虽然只有一秒钟。崭新的人生,她的人生。“我可以申请看看。”然而听到自己说出梦想的同时,她也想到了代价。付出代价的人会是妈妈,蕾妮怎么能安心?

不过,难道她要永远被困在这里?受限于妈妈的决定与爸爸的狂怒?

他拿出一条项链为她戴上,在黑暗中笨拙地摸索扣环。“这是我雕的,希望你不会嫌弃。”他说。

她伸手去摸,一颗心,她想,骨头做成的,挂在像蜘蛛丝一样细的链子上。

“蕾妮,和我一起去上大学。”他说。

她抚摩他的脸,他的肌肤和她的很不一样,比较粗糙,不时会有毛剌剌的感觉。

他的身体贴向她,髋部靠在一起。亲吻的感觉变了,更深入,她听见他的呼吸变得紊乱。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爱可以突然出现,就像宇宙大爆炸理论,改变内心与世界的一切。突然之间,她相信迈修,相信他的可能,相信他们的可能,就像相信地球有引力而且是圆的。太疯狂,太疯狂,当他吻她,她瞥见崭新的世界、崭新的蕾妮。

她后退。这种新的感觉太深层,令她害怕,不可能是真的。真爱需要慢慢滋长,不是吗?像花朵逐渐绽放。不会这么快,不会像行星相撞。

她全身颤抖,因为从未体验、无法理解的渴望而痛楚。蕾妮睁开眼睛,看到一片梦幻星光。银河洒落百万光点,在天空形成旋涡与魔幻的花纹。

向往。现在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向往,一个古老的词,属于简·爱的世界,对蕾妮而言是全新的体会,就像刚到来的这一秒。

她不知道她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但这全新的欲望令她焦躁不安、困惑不解。

“蕾妮!蕾妮!”

她爸爸大喊的声音。

蕾妮猛然坐起。哦,老天。“待在这里别动。”她慌乱起身,跑向老旧的阶梯。她冲上之字形小径,派克大衣飞扬,靴子重重踏在铺了塑胶网的阶梯上。“爸爸,我在这里。”她气喘吁吁地大喊,高举双手挥动,仿佛荒岛遇难,急着求援。

“感谢老天。”他说,“我起床上厕所,发现你的靴子不见了。”

靴子。她想得不够周详,这么小的失误。

她指着天空。他有没有发现她的呼吸很用力?他有没有发现她的心跳很激烈?“你看,星星多美。我去海滩欣赏了。”

“啊!”

她站在他身边,努力镇定下来。他一手搂住她的肩。这个动作感觉在宣示主权,像枷锁。他把她拉过去。“真的很美,对吧?”

“像天使在跳舞。”

幸亏有长满青草的山丘挡住海滩。蕾妮看不到满是卵石和贝壳的海湾,看不到迈修带来的毯子,也看不到迈修。他在山丘低处,小屋与海滩之间。

她握住脖子上的骨雕爱心,感觉尖端刺进掌心:“有史以来最美的夜晚。”

“蕾妮,下次不准这样。你很清楚有多危险,熊在这个季节很残暴。我差点儿拿枪出来找你。”

* * *

自传

蕾妮·欧布莱特

“佛罗多,离开家门的路很危险。一旦踏上那条路,万一不小心失足,天晓得你会落到哪里。”

申请大学的自传竟然引用托尔金的话作为开头,如果您认识我,一定不会觉得奇怪。书是我人生的里程碑。有些人以家族照片或录像带捕捉回忆。我则是靠书本和书中的人物。从我有记忆以来,书本一直是我的安全天堂。我在书里读到难以想象的地方,沉浸在异地旅途中,准备去拯救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公主的女孩。

最近我才发现我为何需要那些遥远的世界。

我父亲教我要害怕世界,他所说的一些事情烙印在我心中。我读过很多新闻报道,帕蒂·赫斯特绑架事件、黄道带杀手 (1) 、伊朗人质危机 (2) 、慕尼黑奥运会炸弹事件、查尔斯·曼森 (3) 连续杀人案,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可怕,政府腐败,流感可能突然大爆发,夺走百万人的生命,核弹随时会落下,毁灭一切。

我学习在奔跑中射击靶纸上的头像。我家门边摆着装满求生必需品的避难包。我会用火绒生火,蒙着眼睛组装枪支。我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只知道电影《星球大战》。我却知道如何调整防毒面具贴合脸部。我从小接受训练,准备迎接大战、灾难、世界性的悲剧。

但那些都不是真的,或者说虽然是真的,但并非真实。这是大人爱玩的语意差异。

我十三岁那年,父母离开华盛顿州。我们来到阿拉斯加,在荒野中过自给自足的生活。我很喜欢,真的。我喜欢阿拉斯加严酷不屈的美。我最欣赏这里的女性,例如我的邻居大玛芝,她曾经是检察官,现在开杂货店。我欣赏她的强悍与慈悲。我欣赏我妈妈,她像蕨叶一般娇弱,却战胜本该摧毁她的气候环境,成功地在这里生存。

我爱这一切,我爱这个州,阿拉斯加给我归属感、给我家,但现在我该走出开垦园,寻找自己的道路,认识真正的世界。

所以我想上大学。

* * *

经过那天晚上在海滩的惊险之后,蕾妮学会偷窃。她变成小偷,随时可以隐形。这项本事她已经练习了一辈子,现在她需要偷时间,刚好可以派上用场。

她也变成骗子,摆出一张无邪的脸,甚至带着笑容,欺骗爸爸以窃取她需要的时间。要考试所以必须早点儿去学校,至少一个小时;因为校外教学,所以放学之后会比较晚回家;因为要做报告,所以必须开快艇去塞尔多维亚的图书馆。她和迈修有很多见面的地点:森林、“他们的小窝”、大玛芝店里的阴暗角落、废弃的罐头工厂。在学校,他们总是在书桌底下互相触摸,经常来回传递字条。

这种感觉美妙、刺激、神奇。她学到书本里没有写的事情——谈恋爱就像冒险,她的身体会因为他的触摸而改变,紧紧拥抱他一个小时之后腋下会酸痛,他的吻让她的嘴唇红肿脱皮,他粗粗的胡茬会磨痛她的皮肤。

偷来的时间成为引擎,推动她的世界,以至像现在这样的周末早晨,想到一整天都见不到迈修,她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冲出开垦园,奔向他,想办法多偷十分钟。

最近,学期即将结束的事实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今天,当蕾妮在教室里坐下,看着迈修,她差点儿哭出来。

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你没事吧?”

蕾妮忍不住想着,这个世界那么大、那么危险,他们那么渺小,只是两个想要相爱的青少年。

罗德斯老师站在教室前面,双手一拍,要大家注意听她说话:“再过一周,学期就要结束了,我觉得今天很适合去划船、健行。大家快点儿穿外套吧,准备出发了。”

罗德斯老师领着叽叽喳喳的学生走出教室,穿过小镇来到码头。所有人一起坐上罗德斯老师的铝制渔船。

他们将船驶入海湾,然后加速,乘风破浪,海水飞溅到船身两侧。船往左急转,驶向白雪皑皑的高山。老师将船开进峡湾水域,四周都是高山,船继续往前开,经过一条又一条水道,来到没有小屋和船只的地方。这里的水是属于冰河的青蓝,有如一大块毫无瑕疵的绿松石。蕾妮看到一只母鹿带着两只小鹿沿着一片孤立的海岸行走。

罗德斯老师把船驶上狭窄的海湾,迈修跳到老旧的码头上把船绑好。

“迈修的祖父母在一九三二年开垦这片土地。”罗德斯老师说,“这是他们家族的第一个开垦园。我们要健行去海滩,有没有人想看海盗的藏宝窟呀?”

一阵亢奋喧哗。

罗德斯老师率领比较小的孩子走上海滩,大步走过厚重的沙,跨过大块漂流木。

他们绕过转角,身影消失后,迈修牵起蕾妮的手。“来吧。”他终于说,“我带你去看很酷的东西。”

他们跑回沙滩上,经过几个海岸侵蚀出的洞窟。他带她走上一片高度及膝的草地,尽头出现稀稀疏疏、发育不良的树林,每棵树都细细瘦瘦的。

“嘘。”他用一根手指按住嘴唇。

安静下来之后,蕾妮清楚地听到脚下每根树枝断裂的声音、每次微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偶尔会有小飞机经过。他们来到一片巨大的植物墙前,因为山上流下的水十分丰沛,这里的灌木长成阿拉斯加大尺寸。他带她找到一条小径,光靠她自己绝对看不到。他们钻进去,弯腰走过凉爽的树荫。

一束阳光吸引他们上前。蕾妮的眼睛渐渐适应。

灌木丛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一片美景,一个全新的世界。

视线所及全都是沼泽地。一条慵懒安静的小河蜿蜒穿过青草间。高山非常接近,仿佛将沼泽抱在怀中呵护。

蕾妮看到至少十五只巨大的棕色大熊在沼地上吃草,在停滞的水中捞鱼。这种毛茸茸的巨大猛兽,世人称之为灰熊,头非常大,行动时摇摇晃晃,仿佛骨头是用橡皮筋绑在一起。母熊不让小熊走远,并且远离公熊。

蕾妮跪坐在地上,看着雄伟的猛兽在高草间走动:“哇。”

一架小飞机在天空侧身转弯,准备降落。

“小时候,爷爷带我来过这里。”迈修轻声说,“我记得那时候我说他疯了,竟然选在有这么多熊出没的地方开垦,他说:‘这里是阿拉斯加。’好像只有这个答案最重要。我的祖父母靠狗看守,如果熊太接近,狗就会大叫、驱赶。政府围绕我们的开垦园设立了灰熊保护区。”

“只有在这里才会这样。”蕾妮笑着说。

她靠在迈修身上。只有在这里。

老天,她好爱这个地方;她爱阿拉斯加的野性残酷,也爱它的壮丽美景。不只是大地,她也爱聆听大地声音的人们。这个月,她突然意识到她对阿拉斯加的爱有多深刻。

“迈修!蕾妮!”

他们听到罗德斯老师大声喊他们。

他们钻回灌木丛,回到海滩上。罗德斯老师在那里,几个小女生聚集在她身边。她的左手边,一架水上飞机开上海滩。“快点儿来!”罗德斯老师挥手,“玛莎、爱涅丝,快上飞机。我们必须赶回卡尼克。狂厄尔心脏病发作。”

* * *

狂厄尔过世了。

蕾妮很难消化这个事实。昨天,他还活力十足、生气勃勃,喝私酿酒,说故事。庄园一直很忙碌,总是有各式各样的事情在进行:电锯转动,在露天火堆上锻造刀具,砍柴,狗叫。少了他,这里变得好安静。

蕾妮没有为狂厄尔流泪。她没有那么虚伪,但她想为身边的人哭泣,他们的表情满是失落。瑟玛、泰德、娃娃、克莱德,还有其他住在庄园的人,厄尔身后留下的空缺将让他们心痛不已。

此刻大家聚集在海湾,俄国教堂下方,以前船只出海的地方。

蕾妮坐在撞凹一块的铝制独木舟上,这是几年前爸爸捡回来的,妈妈坐在她前面。爸爸坐在蕾妮后面,保持船身稳定。

四周都是船,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今天天气很晴朗。他们聚集在一起,举办他们版本的葬礼。夏天就快来了,从阳光的热度感觉得出来。成百上千的雪雁回到海湾环抱的峭壁上。崎岖的海岸在冬季空空荡荡、结冰湿滑,现在孕育着各式各样的生命。在水中的岩石上,立着一座由深海隆起的黑绿色嶙峋石塔,海狮堆叠挤在一起。海鸥在天空画下慵懒的白色弧线,像猎犬一样叫个不停。她看到筑巢的海鸥与俯冲的鸬鹚。黑色或银色脸的海豹把鼻子露在水面上,旁边的水獭懒洋洋地躺着,爪子以迅速的动作敲开蛤蜊。

不远处,迈修和他的爸爸坐在闪亮的铝制快艇上。每当迈修朝蕾妮看过来,她就急忙转开头,生怕在所有人面前泄露感情。

“我爸爸热爱这个地方。”瑟玛说,她的声音随船桨在水中发出的声音起伏,“我们会很想念他。”

蕾妮看着瑟玛缓缓倒出装在纸盒里的骨灰。骨灰漂了一下,渐渐散开,形成一块灰色的痕迹,然后缓缓沉入水中。

众人沉默。

卡尼克的居民几乎全都来了,至少感觉是这样。哈兰家全体、沃克家的汤姆和迈修、大玛芝、娜塔莉、卡尔宏·莫维和新婚妻子、蒂卡·罗德斯和丈夫,以及所有商家。甚至来了不少守旧的隐士,他们住在非常偏远、非常荒野的地方,几乎没有人见过他们。他们缺牙严重,须发蓬乱纠结,脸颊凹陷,其中几个的船上载着狗。疯子彼德和玛蒂达在岸上,站在彼此身旁。

小船一艘艘回到岸上。沃克先生将瑟玛的轻艇搬上海滩,放进一辆生锈卡车的后斗上。

人们本能地期待沃克先生出面说话,让大家团结。他们聚集在他身边。

“这样吧,瑟玛。”沃克先生说,“你们来我家好了。我烤一些鲑鱼,拿几箱冰啤酒出来。以这种方式送厄尔一程,他应该会很高兴。”

“伟大的有钱人,出面为他看不起的人主持守灵。”爸爸说,“汤姆,我们不需要你可怜。我们是他的朋友,会以自己的方式道别。”

爸爸说的话很刺耳,不仅蕾妮一个人觉得受不了。她看到四周许多人一脸震惊。

现在的时间和场合都不适合,爸爸不该那样酸言酸语,这应该很明显。确实,镇民分裂成两派,但依然是为失去一位成员而哀悼的整体。

“恩特,现在别说这些。”妈妈说。

“现在是最适合的时机。我们送走的这个人,他来的时候,阿拉斯加还不是一个州,他为了寻求俭朴的生活而来到这里。他绝不希望我们和企图把卡尼克变成洛杉矶的人一起喝酒缅怀他。”

他站在那里,似乎变得越来越巨大,敌意让他膨胀。他上前走向瑟玛。她萎靡不振,有如用过的冰棒棍,头发很脏,肩膀下垂,眼眶含泪。

爸爸捏捏瑟玛的肩膀。她一缩,一脸惊恐。“我会接手厄尔的责任,你不必担心。我会让大家保持在能够应付所有灾难的状态。我会教娃娃——”

“你要教我女儿什么?”瑟玛的语气很激动,“像教你太太那样?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她身上的淤血?”

妈妈无法动弹,红晕爬上脸颊。

“我们受够你了。”瑟玛的声音越来越强势,“小孩都很怕你,尤其是你喝酒的时候。我爸爸之所以容忍你,是因为你帮过我们大哥,我也很感激这一点,不过你……很不对劲儿。真是的,我不想在庄园外面装炸弹,十岁的小朋友不需要半夜两点起床练习戴防毒面具,也不需要背着避难包冲到闸门外。我爸爸有他的作风,我有我的。”她深吸一口气。她的眼眸闪烁泪光,但蕾妮看出她也如释重负。这些话瑟玛放在心里多久了?“现在我要去汤姆家,带着我爸爸真正的朋友一起去缅怀他。我们一辈子都和沃克家很熟。在你来之前,我们全都是朋友,是团结的整体。如果你愿意拿出文明的态度,那就一起来。如果你只想分裂这个镇,那就回家吧。”

蕾妮看到大家纷纷后退离开爸爸,就连那些留着大胡子、住在荒野的人也一样。

瑟玛看着妈妈:“珂拉,跟我们走。”

“什么?可是——”妈妈摇头。

“我老婆要跟我在一起。”爸爸说。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移动,也没有人说话。然后哈兰家的人慢慢一个个离开。

爸爸看看四周,发现他们竟然如此轻易将他逐出。

蕾妮看着乡亲好友逐渐上车离去,小船在拖车或后斗里发出碰撞声响。

终于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蕾妮偷看妈妈一眼,她的表情忧虑又害怕,就像蕾妮心里的感觉一样。她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件事会让他彻底失控。蕾妮和妈妈一直站在悬崖口勉力保持平衡,但现在即将崩塌。

爸爸站着不动,眼眸中燃烧着恨意,注视着空无一人的道路。

“恩特。”妈妈说。

“闭嘴。”他嘶声说,“我在想事情。”

之后,他很久没有说话,照理说应该比大吼大叫好,但并非如此。吼叫就像放在屋角的炸弹,看得见,引线在眼前燃烧,可以预期何时要爆炸,所以来得及躲藏。不说话就像家里躲着一个持枪杀手,而你却在沉睡中。

回到小屋,他不停地来回踱步,肩膀往前拱。他低声自语,不停摇头,好像听见什么让他不高兴的话。

蕾妮和妈妈小心躲起来。

晚餐时间,妈妈加热剩下的麋鹿炖肉,但香味无助于舒缓紧绷的气氛。

妈妈把晚餐端上桌时,爸爸突然停止踱步,抬起头,他眼中的光很吓人。他喃喃骂着“不知感激的贱女人”“自以为拥有全世界的烂人”,然后冲出屋外,用力甩上门。

“我们应该把他关在外面。”蕾妮说。

“他会打破窗户,甚至拆掉墙也要进来。”

她们听见外面传来电锯运转的声音。

“我们可以逃跑。”蕾妮说。

妈妈无力微笑:“是吗?嗯。他不会来追我们吗?”

她们两个都很清楚,蕾妮或许(只是或许)能够离开,拥有自己的人生,但妈妈不可能。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找到她,绝对不必怀疑。

她们默默地吃晚餐,各自小心地注意门口,聆听即将出事的预兆。

门被用力打开撞上墙。爸爸站在门口,眼神狂乱,头发上全都是木屑,拿着一把手斧。

妈妈急忙站起来后退。他冲进来,不停地自言自语,将妈妈拉过去,拖着她出去。蕾妮跟在后面跑,她听见妈妈用安抚的语调跟他说话。

他拉着妈妈走向两根剥皮原木,在他们家的车道上形成巨大的路障。

“我要盖一道墙,在上面装铁刺,或许会装刀锋铁丝网。我们关在里面。我们不需要他妈的庄园。哈兰家那些人全都去死吧!”

“可、可是,恩特……我们不能——”

“你想想。”他将她拉过去,手斧挂在一只手上,“再也不必害怕外面世界的东西。我们在里面很安全,只有我们。那个王八蛋可以尽管把卡尼克变成底特律,我们不用在乎。珂拉,我会保护你。那些人休想伤害你。这证明我有多爱你。”

蕾妮惊恐地看着那些原木,心中想象着这块形状有如指纹的土地,从关节处截断,连最后一点儿文明都隔离在外。

在这片荒野,没有人会阻止爸爸盖围墙把她们关在里面,没有警察可以保护她们,发生紧急状况也不会有人来救援。

墙一旦建好,锁上闸门,蕾妮——或妈妈——是否永远无法离开?

蕾妮看看左右、看看爸爸妈妈,两个瘦瘦的身影靠在一起,嘴唇与手指相贴,喃喃述说爱意。妈妈努力让爸爸冷静,他则努力把她拉近。他们永远都会这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数不清有多少随意生长的树木,辽阔天空缀满闪耀繁星,他们显得如此渺小。在天真年少的孩子眼中,父母是巨大强势的存在,全知全能。但他们不是这样,他们只是两个坏掉的人。

她可以离开他们。她可以脱离,就像破春时从冰冻河流裂开的大块冰层,从此走上自己的路。虽然会很可怕、很吓人,但不会比留下来更糟,看着他们跳这支永无止境、彼此毒害的双人舞,任由他们的世界成为她的世界,直到她消失殆尽,直到她变得像逗号一样微小。

(1)  黄道带杀手(Zodiac Killer):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晚期在美国加州北部犯下多起凶案的杀人犯。直至一九七四年,他寄送了许多封以挑衅为主的信件给媒体,并在其中署名。信件中包含了四道密码及经过加密的内容,目前仍有三道密码未被解开。

(2)  伊朗人质危机:一九七九年伊朗爆发伊斯兰革命后,美国驻伊朗大使馆被占领,数十名美国外交官和平民被扣留为人质的危机。

(3)  查尔斯· 曼森(Charles Manson,一九三四—二〇一七):美国罪犯、邪教头目,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领导犯罪集团曼森家族。曼森和他的跟随者被控在一九六九年七、八月,犯下了数起连续杀人案。他也因为共同犯罪而被控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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